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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雾暗云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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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二哥,打斗这么惊心动魄,你大半夜的一个人观看,不害怕呀?”

    “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人家又不是冲着我来的,”店小二逞强道,“况且又不是我一个人看,昨天二楼南厢有好几名住客,也看到了,还给那老汉喝彩呢。”

    生活中,总不乏这样怯懦又热心的旁观者,他们热衷于推波助澜,他们也期待峰回路转。

    “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杏娘胡乱地咬了几口胡饼,心情显得有些烦乱,就和昨晚临睡前一样。

    昨晚临睡前,她认真地回顾了昨天一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本想趁着睡前的独处时分好好梳理一下,可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好似有人拿枕头里的乱絮填充了她的脑袋。好长时间,都处在纷乱而杂芜的状态之中。寂静的荒野里除了野蛮的荒草,再无别的景物。荒草是单调而寂寞的,缺乏生气,缺乏意趣,置身其中,一种无可抗拒的困倦很快笼罩了整个荒野。

    然后,荒野不见了,消失在了一片朦胧而浓密的大雾之中。

    杏娘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地从自己的掌心远去,最后停在了一个模糊的烛影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只知道这一夜她睡得特别熟,也特别沉,熟得让她感到可怕,沉得让她感到疲惫。

    清早起来又听了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她的神情显得有些费神,又有些倦怠。但天性敏感的她依然无法把这场打斗视作与自己无关的一桩闲事,尽管她也说不清楚这件事和自己具体有什么关联。刻下,她只想到必须尽快赶路才是。

    齐安四人为准备车马提前离开了厅堂,留下杏娘三人在堂下稍候。三人正在等待,忽然,小缃朝邓林身后努了努嘴,邓林转过头来,见那小二一张笑脸迎面而来,那双市侩的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哎哟,客官可是要走啊……”这句热乎乎的话很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邓林会知其意,起身向柜上借了纸笔,于白纸上刷刷点点,三下五除二,一张方子援笔而就。那小二得了方子,又是一番千恩万谢,躬着身子将邓林恭送至门外。行得老远,还依稀可听得那小二亲热的送别之声。

    邓林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脑袋,向小二挥手致意,二人遥遥相呼惜惜作别,还真似有几分真情厚意。两人的友谊以一张方子为起点,然后顺着六张墨渍淋漓的药方子向外延伸出老远。

    很显然,两人的友谊虽不十分真实,却是务实的。

    “哼——”小缃乜斜着眼睛撇着小嘴,不胜其烦地拽过车帘,以此来隔断车窗外那一股子虚伪又鄙俗的浊气。转过头来,她狠狠地白了邓林一眼,好似他身上所沾染的浊气污染了车内这一方洁净的空气。不过,她对邓林的气恼并非只是因为如此,才认识多久,就那么熟!

    马车载着一个人的怨气,一个人的别情和一个人的愁绪重新驶动了起来,沉重的车身压在路面上,发出了笨重而艰难的轧轧声。声音穿过喧闹的街巷,穿过寂静的山林,从稠密的簇簇人烟中驶过,从萧瑟的靡靡阡陌间驰过,最后在无边的荒野之间四散。远处,天与地的界限不太清晰,被一段苍茫雾气模糊地虚掩着,天空之寥廓,大地之苍劲,在那个模糊的界限上融为一体。

    “娘子,怎么了?”邓林问杏娘道。上车这么久,杏娘的神思一直都飘浮在车外的荒野之上,沉沉浮浮,飘忽不定。

    “哦,我在想那个小二说的话,”杏娘恍然转过头来,“他说昨晚那场打斗十分精彩,那应该动静很大才对,为何我们一行七人竟全然不觉呢?”

    “昨日旅途劳累,又逢人打了一场,大家都累了,睡得沉些,也是情理之中。”邓林没有及时领悟杏娘的意思,只一味宽解道。

    “啊!”倒是小缃机警,立时明白了杏娘心中之所虑:“那小二说那人耳后有刺字!”

    “你也想到了?!”杏娘微微点了一下头。

    “你们是说那几个人就是白天和我们过招的那几个人?”被小缃这么一惊呼,邓林也登时神思清醒过来,忽而便想到了两位娘子话中之指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多半是。”

    听着杏娘不甚肯定的语气,邓林倒吸了一口凉气。

    “哎呀,好险!”小缃轻抚胸口,长吁一口气,“这么说来,这个醉汉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

    “恐怕不止这一次……”

    杏娘移目转向小缃身后的窗帘,窗帘随风抖动,不时拍打着窗棂,窗外日影疏淡,云雾参差,随着窗帘抖动的间隙,忽隐忽现地映入杏娘的眼中;树影斑驳,点点朝晖在杏娘那姣好的面庞间忽明忽暗地跳跃着。杏娘若有所思,凝神远望,口中淡淡的道出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疑窦。

    “嗯?!”邓林和小缃齐声惊诧道。

    杏娘双睑低垂,略一沉吟道:“我想在乡间脚店里面暗施援手的,应该也是这个人。能够将银针直逼入墙,这是何等高强的武功,昨日,公子洒落的盘盏能够变成克敌制胜的暗器,这,可不是有点相像!?”

    “哦,对啊!”邓林恍然大悟,又惊又喜,“那这么说来,这个人就是帮我们的朋友啦?”

    “可是他为什么不露面呢?暗中施援,算是什么意思?”小缃犹自生疑,斜倚窗棂,单手支颐,双眉颦蹙。

    对于两人的问题,杏娘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乡间脚店那个老翁的面目,杏娘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酒味。酒是一种带着时间记忆的特殊液体,杏娘相信只要再让她清楚地闻一次那股酒味,她就一定能记起来他们曾经相遇的某个场景。所以,于她而言,最紧要的问题不是那位老翁是什么人,而是那四个人是什么人,他们的来意是什么?

    “想知道,下次见到了,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邓林嘿嘿地朝小缃笑道。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缃猛地劈面啐道,“才不要呢。他若出手,那必然是我们又遇到困难了。你这臭郎中,安的什么心哪!”

    邓林被小缃一顿臭骂,先是一怔,随后明白过来,自我解嘲道:“医者父母心啊。”

    出乎邓林意料的是,小缃这回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只悻悻地瞟了他一眼。眼神里,一半敬重,一半鄙夷;一半可悲,一半可怜。

    “这已经到嘉禾郡了。估摸着今天便可到平江府了。”杏娘望着窗外,轻轻吐了一口气,脸上难得地现出了一丝令人振奋的红润之色,就像是被朝霞染红的,目光里还挂着一层日光不透的云雾。

    从临安到嘉禾,短短一日间,就风波不断险象环生,这往后的路更将难以预料。昨夜那一场小二哥说来惊心动魄的打斗,自己一行七人均未察觉,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杏娘仔细回想,定是敌人趁己不备,下了蒙汗药之类的药物于饮食之中,以致自己昏睡不觉。

    虽说敌人狡诈,但这确也是自己疏忽大意所致。而今敌人在暗且至今身份未明,却屡屡现身于他们周遭,这不得不让杏娘心中焦虑恐惧。她只盼得早日到达平江府,查明真相,以免再生事端。

    邓林顺着杏娘的话语道:“恩,不错。我们已经过了澄海门,如果脚程快些,今日便可抵达平江府。”

    “哈,这往东走啊离南湖也不远了。”这一路而来,满目皆是暮冬残景,几无甚好山好水,众人徒然承风霜之苦,都恹恹地无甚意绪,为解诸人心头之苦,邓林特意提了一嘴南湖秀景:

    “说到这嘉禾郡,那不得不说这城南春波门外的秀水鸳鸯湖和烟雨马场湖了,两湖之间有一长堤相隔,中有一烟雨楼临水而起,东望滮湖,西眺南湖,碧波万顷,美不胜收!若是麦秋之后到此,蒹葭杨柳、菱叶荷花、芙蓉掩映、清光碧波、烟澜渺弥,真乃钟灵毓秀之仙境也。”

    邓林早年随父亲在两浙西路、两浙东路一带游历,虽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却也恬适自然,悠然自得;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这嘉禾郡也曾是他们履足之地,如今重临故地,不禁慨然。

    “说得好像你去过似的!”小缃撇嘴道。

    “嘿嘿,巧了,我还就真的去过!”邓林带着得意的笑容道,“邓某曾在那南湖放生桥畔的濠股塔下,随父亲赠医施药,故而与这南湖有一段宿缘。”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感时伤怀的杏娘一时枨触,不由得吟起了杜牧之的吊古名篇《江南春》来,晚唐之时,大厦将倾、藩镇割据、牛李党争、宦官乱政、战乱纷飞……

    而今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但古今相吊,这一缕国仇家恨之悲情却是相通的。

    “这春波烟雨,可是嘉禾八景之一,素来为人所称道,可惜缘悭一面,一直未能亲往。”杏娘的话让小缃动了心。

    她听着两人左一言右一语的尽是说到这南湖胜景如何如何,不免心痒难搔:“你们说的这什么南湖滮湖鸳鸯湖的那么好,那闻名不如见面,不如我们且去看看,反正邓公子也说离得不远啦。哼,如果徒有虚名、名不副实,娘子以后也不必可惜啦。”

    邓林道:“这双湖美景,天下驰名,虽则冬寒寂寥,未必如孟春仲夏之间那么秾秀艳丽,那也是清俊闲雅、独具风流的。娘子若愿一往,必不虚此行。”

    邓林坚定的话声,让杏娘不好拒绝,小缃期盼的眼神,让杏娘不忍扫兴。可她又不得不担忧,如若前往,耽误行程不说,还可能会再生枝节。

    再三踌躇与再三思量之下,杏娘还是听从了两人的提议:“好罢,既已到此,我们便顺道一往,免得过宝山而不入,空余怅望。只不可驻留太久啦,赶路要紧。”

    听得杏娘允肯,邓林和小缃俱是欢喜不已。虽然杏娘对这嘉禾八景素有向慕之意,但眼下不是游山玩水的关节,如若在平时,她自是欣然相往的,只是现下敌人在暗、要务在身,所以这游赏的兴致,她是半分也提不起来。不过,对着小缃和邓林二人之面,她未将这情绪流露出来,免得二人因她一人为难败兴。

    小缃一得命,便即知会了在前缆辔的护卫。

    一行人就此改变了行路的方向,偏离了他们原本拟定的路线,这对他们七个人中的某些人而言,此刻他们正在踏上他们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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