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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林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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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在农村为了养活孩子图个顺当,经常给小孩起个贱名,什么“狗子”啊、“驴蛋”啊等等的。按说林谦的“骡子”也该是这么一个来路,但偏偏还就不是。

    1924年,林谦出生在山西平遥上林庄的一个普通农民家里,林谦的老爹和大哥很早就去世了,留在孤儿寡母的,生活非常艰苦。农家子弟想要熬出点动静来,要么能做点买卖,要么读书精明。可林谦这两点都不占,就是庄稼地的农活他也不灵。左邻右舍的人有时候就开玩笑说:“这孩子楞就是‘骡子’”什么叫“骡子”,那就是非驴非马的意思,也就是既做不成农民,也当不了城里人。

    林谦的老娘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听了这样的话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然而,这个“骡子”的小名竟是不胫而走,就是林谦后来衣锦还乡时,家乡人还有叫他骡子的。

    说起林谦的老娘,那还真不是一般人。孩子行不行,关键在妈。古人说相夫教子也就是这个道理。大而化之到一个国家,一个政权,如果一把手是无法改变的情况下,那么二把手也就是“宰相”的力度那就讲究大了。所以说,国和家在很多地方都是相似乃至相近的。

    林谦小时候淘气,上树摘邻居家的果实,给邻居追着打,林谦他妈看到了,就拦住林谦,冲着追着孩子打的邻居说:“你就让你大爷打两下出出气不行吗?跑什么跑啊!”就这一句话,邻居也不好意思了,呵呵干笑着。

    林谦有个本家大爷,叫林自全。山西人特尊重关羽,关羽行二,所以见到牛掰一些的人,大家喜欢叫他“二爷”。林自全在村子里就有“二爷”的称呼,人称“全二爷”。

    农村里有一种人,既不种地,也不读书,主要的精神头用来“扯蛋”。而这个“扯蛋”也有讲究。电影《芙蓉镇》,里面的王秋赦就是一个典型的扯蛋的“二流子”,学名叫做“流氓无产者”。一般说来,王秋赦这类货色都是扯闲蛋的,没啥收益。可这位“全二爷”林自全则是“扯大蛋”的。

    何谓“扯大蛋”?那就是村子里有了婚丧嫁娶、迎来送往的事务性买卖,都由这位“全二爷”包办。有人问了,这位“全二爷”哪儿来的这么宽的手面?这就是扯大蛋必备的行头。全二爷虽然地无一垄,房无多间,可家什儿齐全,有出殡用的唢呐,有跳神用的鬼脸,有娶亲用的轿杠,真是要有什么有什么。

    村里办丧事了,人家全二爷安排一切事宜,到了还给吹一把唢呐;办喜事了,他给布置请帖、礼簿甚至锅饭瓢盆;谁家闹毛病了,全二爷就扮上去跳半天大神,拎两只活鸡回来。

    全二爷还有最牛的两样本事,就连村长、乡长都服他。林自全的两样本事是耍大刀和下绊子。

    耍大刀这个词现在人理解就是骂人了。可当年林自全的大刀片子那真是耍的不错的。山西是义和团的老根之一。林自全也跟着起过哄,跑了几天义和拳,他悟性好啊,大刀片子耍的飞快,后来义和团败了,他就把大刀收起来了,但功夫还在。

    第二招是下绊子。林自全不是对乡亲们使坏,而是对那些经常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人使点小坏。大坏不敢使,毕竟人家有势力摆在那里。不过,使小坏也曾经除过一条恶霸。

    恶霸的名字叫林白虎,别说在上林庄了,就是在平遥城里,这老小子也是挂一号的。林白虎家里开着面铺,经营挂面,还有个油坊,另外还放印子钱。林白虎这人太恶了,间接害死过好几个人,只是因为他手上从不直接沾血,加上平遥城里有后台,所以,村里人虽然恨之入骨可以无可奈何。

    说来也是该着这老小子命绝,碰上了林自全,更主要的是碰上了姜桂题。

    姜桂题也是个传奇人物,早年投身捻军,是老捻子张乐行手下的悍将之一,可是后来看到张老乐(张乐行人称张老乐)不灵了,就合伙跟人把张老乐给绑了送给清军邀功,用真天命太平天国顶天扶朝纲殿前北方正统率兵部副天僚征北主将沃王谧千岁张乐行父子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顶戴。张老乐是被凌迟处死的,死前大骂姜桂题,儿子怕疼,嗷嗷喊,张老乐冲他怒吼:“你算什么爷们!”儿子这才闭嘴。姜桂题在张老乐死后连着几天都做噩梦,后来落下了个毛病。听着“老乐”这个词他就发抖。

    有一年,姜桂题驻节平遥上林庄,赶上饭点带着十几个亲随找饭辙,林自全给带路,一路走着,不远处就看到一个明晃晃的大幌子,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挂面。

    请注意了,这挂面两个字是繁体字,不是今天的简体字。姜桂题这个人在后来的北洋军阀系统中是老资格,连袁世凯看见他都非常客气,他可以大喇喇的坐在袁世凯身旁唾沫星子乱飞,可老袁愣是不生气。但这人有个缺点,不识字,文盲一个。还有个缺点就是近视眼。他一眼看见这个“挂面”的幌子,姜桂题就不高兴了。

    姜桂题骂了一声:“他奶奶的,谁敢把老子的名字挂在高处?”当时十几个亲随也懵了,不知道老爷子怎么发脾气了。林自全脑袋瓜子转的多快啊,马上就门清了。敢情姜桂题把“挂面”(挂跟桂有些相近,面的繁体字——麺。其中麦这一笔摔得很长,看起来跟题的繁体字——題有些类似)看成了他自己的名字“桂题”。

    林自全跟快走上前去说了一句:“报告大帅”(清末巡抚以上都可以称为“大帅”,姜桂题时掌武卫左军,是荣禄的心腹大将之一,所以,外人都称呼姜桂题为大帅,林自全也跟着亲随一起叫)“这人可牛了,他叫林白虎,人称王老乐,在方圆百十里没人不知道的,谁都不敢惹。”

    姜桂题一听“老乐”,当时就来脾气了,他问林自全:“他为啥叫王老乐”。林自全就说:“大帅啊,我不敢说啊。”姜桂题说你讲吧,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本大帅活劈了他。林自全说:“人家有钱嘛,天天行乐,还不老乐啊,再说了,大把的小老婆围着他,当爷们的谁不乐啊。”

    别看姜桂题做了大官,手底下几千号人,可年幼家贫,要过饭,当过乞丐的,特别是有一次冬天,他扶着老娘要饭,那家人的小老婆不但不给,还放狗咬伤了姜桂题的老娘,姜桂题奉母极孝,后来发迹每天早上还要饭前给老娘磕头请安问候老人家昨晚是否歇得好。所以,见到老娘被狗咬自然恨在心头,这件事他一直记着,尤其恨这个小老婆,也所以,他直到后来高官得坐,不养小老婆。今天听到这里,心头的火一下子就跟拱起来了。让手底下人把那个幌子给撕了。

    这一下就闹开了。

    姜桂题虽然是驻军头领,可今天大家伙都穿着便装,上去撕幌子,店里的伙计当然不干了,一家伙就动开了手,棍棒哪有长眼睛的,姜桂题一看这不是反了吗?马上叫人把大队人马给开来了。还把林白虎给捆上了。

    这一来也惊动了地方,管事的和头面乡绅都出来了,一说开,姜桂题脸上挂不住了。什么年头,文盲也不是光荣的,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张铁生交白卷也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但姜桂题身边的师爷不含糊啊,他给大帅找台阶下,说打墙也是动土,如今林白虎这件事要是办成了夹生饭,以后大帅还不得留下个不识字的岔口给人家念叨一辈子吗?再说了,领路的林自全都讲了,这林白虎是地头蛇啊,在地面上有很多的仇人,如今把他给彻底办了,那不但不会留下文盲的话头,还能让老百姓时时刻刻念大帅的功德,那年代谁不仇富啊。

    姜桂题一听直拍大腿:光景就这么办了。姜桂题爱说“光景”这两个字。还有一层原因,林白虎的外号王老乐的“老乐”两个字是姜桂题心中的一段隐痛,那时候带兵的人都迷信,一个“老乐”一个“挂面”,这两个不是偶然的,姜桂题就觉得不拔了这根刺,他心里就犯嘀咕。所以,一挥手,林白虎给斩了,罪名是现成的,殴打驻军,这还了得。谁也保不住啊。

    斩了倒是斩了,不过姜桂题以后又多了一个外号,人称:姜挂面。

    林谦的第一个名字林哲让就是林自全给起的。这个“哲”是行辈,哲字辈的。这个“让”则是林自全最得意的一个字。

    林自全跑江湖、溜码头吗,靠的是装了一肚子的“三国”,别看他念书没有念多久,说出来的话并不糙。为什么叫“让”?林自全自有一番见教。

    林自全说了:人这辈子最难的就是装孙子,说白了就是夹着尾巴做人。凡事让三分,凡人敬三分。这个让,这个敬,不是跟比你强的人,而是跟比你弱,比你差的人。达官显贵,你敢不让人家吗?可贩夫走卒,你要是也能做到让,那就不含糊了。你给当官的让道,那是本分,你要是给卖菜的让道,那就是你的功夫了。

    林自全又说了:刘备牛吧?那还三让徐州。关二爷倒是谁也不让,最后还不被人家砍了脑袋瓜子。

    林谦的老娘也很赞同林自全给起的这个名字,林哲让。林谦家里的家训就是四个字:勤、良、俭、让。

    让这个字不仅是祖传的道统,也是林自全跑了半辈子江湖的经验。自古以来,“让”的哲学充斥着中国的各个角落,上自庙堂,下起草泽,人们对“让”充满了复杂的感觉和感情。晋文公重耳“退避三舍”,清代大学士、父子宰相的张英的“让他三尺又何妨”,久久在历史的天际中回响。

    具体到林谦的家世,也不能不让。父兄早早过世,跟着寡母过日子的林谦兄弟早早的就品尝了人生的艰难和困窘,少年时代的贫寒给林谦一生带来了无法磨灭的印象。而母亲在这些岁月中的刚毅与挣扎更成为林谦拼命都要出人头地的原动力。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靠的是读书。老娘紧衣缩食的供林谦读书。林谦拜张宝亭老学究为师启蒙。上学的头一天,老娘把林谦找到跟前说:“孩啊,读书不全为了光宗耀祖,也为你将来懂得做人的道道。”

    不过,林谦的书的确读得很一般,放学以后就跟林自全到处转悠。最喜欢看的就是林自全的“驱邪”。

    林自全是村子里的“能人”,举凡有了穷哥们看不起病又不能不找个辙排遣排遣时,林自全的用场就派上了。“驱邪”在今天看来是地道的迷信,但在当年却是特别的受到追捧。

    有位名人后来说过:“乡里农民,小病挺挺就过去了。大病也不一定找医生,拜个菩萨,求点香灰回来吃。你不要小看香灰,给人的精神上的支持可大啊。”

    其实,“驱邪”也是这个层面上来的。

    林谦对“驱邪”本身并不是很懂,只是觉得好玩,而更主要的是每次林自全“驱邪”“胜利”归来,总要拿上别人送给他的一两只活鸡,这一两只活鸡也就往往成了林自全、林谦爷俩的一顿美餐。

    有一次,村上的一个比较富裕点的本家大哥病了,左看医生,右吃草药,都不灵,延宕了十多天,没法子就找了林自全去“驱邪”,林谦也跟着去了。林自全先是问了问起病的缘由,家里人告诉林自全说:“老头多喝了一点酒,半夜叫嚷口渴,起来喝了缸里的水,早晨发现缸里的水里面好像有些小虫子,于是就做病了。”

    林自全听明白了,然后拿出一堆家什,装模作样的比划了半天,最后递给本家大哥一小碟白色粉末状的东西让他服下,说这是“符化”的。过了一会,本家大哥开始呕吐,林自全让林谦用小铜盆给接住呕吐物,然后拿出去,林自全倒也不避林谦,悄悄的往小铜盆中放了点东西进去,然后自己亲自端进去给本家大哥看:“大哥,你的病估计要好了,你好好看看这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本家大哥和家人一道看来,铜盆中的呕吐物里零星的散布者几个细细的红色的小虫子。

    这之后一周内,这位本家大哥的病霍然而愈。自然少不了答谢林自全,林谦也得了两只活鸡,这是他平生的第一次“下海收入”。

    林自全收拾活鸡有套本事。他先把鸡给吊起来,吊半个钟头的样子,然后解下来一刀斩决,刀要快,眼要准,鸡连哼唧的机会都没有。为啥要吊起来,林自全始终没说过。但这样杀掉的鸡炖起来的确是香。林自全最拿手的是红烧鸡块,放点粉皮,出锅以后那个劲儿就甭提了。林谦这辈子最好这一口——红烧鸡块外加粉皮。有的书上说“红烧鸡炖粉皮”,其实不够准确。

    可当年林自全红烧鸡块时说给林谦听的却是另外一番道理。

    林谦一边吃着鸡块,一边问林自全,因为林谦亲眼看到林自全做了手脚了。林自全抿口小酒就咧开嘴乐了:“孩啊,天底下最难琢磨的就是人心这玩意,人心隔肚皮就是这个理儿。我这大哥的心思都在那几条虫子上,所以,吃啥药都白搭。说白了就是闹心。所以我就给他开个小玩笑,弄两三条小虫子给他解解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看到了,就踏实了。人这辈子其实活的就是这个心思。心思不对了,就都不对了。”

    林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林自全又说道:“你进了学,不能死读书,读死书。还得多学点人情世故,而这人情世故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人心,你拿住了人心,那什么事干不成?我这是临时蒙事,你可要学点真本事。能拿住人心,再会装孙子,你小子这辈子就算拿下了,谁也奈何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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