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崇宁五年初春,状元府内张灯结彩,窗花上挂满喜字。
早已醒来的沈清和衣而卧,眼神空洞得望了一宿的床帐,那不断边的喜凤祥云,持续得在提醒着她,沈清啊,你要嫁人了,是谁的鲜血染红了这喜字。
还未到寅时,晓翠和晓云就领着三两个婢女进来梳妆打扮。晓云看着沈清眼下犯青,叹了口气,宽慰道:“女官,木已成舟,就往前走吧。此番随王爷去顾北城,山高路远,日子还长着呢,您这般思虑,恐怕身体难以承重。”
晓翠听闻,背过落泪。
沈清点头,“唔”了一声,拍了拍晓云的手背,抚了抚晓翠的后背,缓声说道:“我都晓得,我过去是当王妃享清福的,你们莫要为我担心,梳洗罢。”
沈清看着婢女们将她浓如墨黑的乌发全部梳到了头顶,手指灵活地盘成了一个双凤桃形髻,两边插着长长的凤凰细珠长步摇,黛眉轻染,朱唇微点,沈清看着镜中的自己,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她做女官以来,许久不曾妆扮,但心底还是偏爱这些女孩子的东西的。现如今被卸了这官职,倒也心思了了,毫无兴致,或许是因为心中没了念想,这十里红妆等着她的,不是她的意中人。
凤冠霞帔,绸缎盖头,沈清被旁人搀着踏出状元府,轻迈步入满是琉璃珠的花轿。
“起轿!”唢呐声,锣鼓声不绝如缕,声色齐鸣,好不热闹。
待花轿刚出城门之际,状元府的吴管家匆匆跑来,敲了敲花轿轿壁。
沈清赶紧示意停下,揭开花窗的帷幔,看到来人,面色才恢复了些生气,语气中透着焦灼:“吴管家,可是看到他被放出来了?是否消瘦得厉害?自己走的还是被人搀扶出来的?看到你了吗?他可有。。。。。让你。。。带话给我?”
尾音有些发颤,被风吹散了。
吴管家不禁潸然泪下:“女官,那个人。。。。。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沈清了然,缓缓放下帷幔,那就是没有带话给她,但所幸他身体无虞,才能一切都好,即使现在不那么好,也都会好起来的。
但为什么,身上还是会止不住的颤抖,一阵阵发冷,从脚底,从指间一直将寒气运送到五脏六腑,这疼痛如同在空中撕碎了般零碎。
思念一个人到极致是什么感觉?
只要岁岁平安,即使,生生不见。
但她无法不去思是什么时候见到那个人的,无法不去念初见的场景。
那还是昭元年间,太上皇永靖帝还在位时,发生的事了。
昭元二十四年仲春,岸柳青青,莺飞草长,小麦拔节,万物复苏。一切都那么欣荣,但汴京沈府却迎来了丧事,沈先生突然病故,殁了。
沈先生乃是汴京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家风端正,自己的儿子沈影是去年秋闱榜首不说,师德方面也是无可挑剔,不论门第,无论出身,有教无类,只需一两银子便可在沈家门馆上课,昭元年间首位“三元进士”,现任御史中丞----程徹的启蒙老师便是沈先生。
沈先生一去,坊间无不悲痛,纷纷前来吊唁。程徹更是在收到沈府报丧贴后,放下手中所有的机关要事,踏马而来。
沈清第一次见程徹,就是在家父的丧礼上。
吴管家进门通报:程大人来了。
沈清抬眼望去。这个少年,实在很难不引起注目。明皎皎而双眸点漆,五官轮廓棱角分明,身着纯白浮山水图纹衣袍,腰侧左右都配有羊脂白玉佩,秀气飘洒。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露着从容无畏。
哦,原来这就是家父常提起的得意门生,揭发户部尚书贪污一案,弹劾世家强取豪夺农民土地一事,其雷霆作风令朝中上下闻风丧胆的御史大夫程徹。
她多看了他几眼,御史台倒是个好去处,可以领着官饷查案。
程徹在跪叩上香后,又在沈先生的棺椁前,不疾不缓,很有诚意地鞠了三个躬。而后缓缓走向沈清,声色微沉说道:“先生已逝,家弟节哀。”
沈清低头颔首,说多错多,毕竟,她现在是哥哥沈影。
这是沈清来汴京的第十天,她从出生下来便被外祖父母带走了,住在离这千里之外的潞州城贾府内。要不是一月前,收到哥哥沈影急信,要她速来汴京见最后一面,恐怕她此生都不会踏足于此地,也不会经历这番遭遇,一来汴京见到的就是哥哥的遗体。
作为沈家唯一的嫡子,家父寄厚望于哥哥,哀思过度,竟也当夜一起去了,临死前,拉着沈清的手说:“不要让影儿这么不明不白死去。”
不明不白。。。确实是不明不白。沈清是看过哥哥的遗体的,右臂中箭,箭簇的小槽内藏有毒|粉,虽说外祖父是中医世家,她也从小看过不少药书,但依然无法鉴别此为何毒,小小剂量竟能让人一月内毒发身亡,此为不明。
更让人疑惑的是,哥哥在中毒后竟未采取任何救治,据吴管家说,哥哥不让去药房抓药,也不让郎中来看,也未曾报官,何人射的箭,让哥哥竟谨慎如此,此为不白。
她对这位父亲没甚么感情,应该说是不熟络,母亲难产离世后,他就把她送到了外祖父母家寄养,几年才能见上一面,和陌生人无二致。
但哥哥和她确是一见如故,待她也是极好的,汴京城内小女孩喜欢的小玩意,她也都有,都是哥哥托人送到贾府的。知道她贪杯,每年迎春楼新酿的梨花白,总是早早预订好,将第一坛捎给她。
所以即使父亲不说,她也会将此案查下去。以什么身份查,就以哥哥的身份查!打蛇打七寸,让射箭之人自乱阵脚,原形毕露。
“家弟?”程徹轻唤了沈清一声,他看她面色似比春节时见到的白了几分,本就羸弱的身躯,被这素白的丧服裹挟,更娇柔了些。
娇柔?程徹当下想到的这个词,放在一名男子身上,似是不妥,但总觉得眼前的沈影有些不一样了,他轻咳了几声。
沈清方回过神来,双手作揖,抿唇道:“抱歉大人,刚刚想着家父生前,竟游神了。”
程徹眼眸扫过沈清,带着点考究和端疑:“理解,不过程某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想求解家弟,如有冒犯,请多担待。”
沈清细眉微蹙,这字里行间没有咄咄逼人,反倒有点如沐春风,但就是让人有被扼住咽喉,压迫之感。
他问出的问题,定是冒犯的。
沈清以沈影自居以来,丧葬仪式操持地井然有序,这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提出质疑。她和沈影是龙凤胎,身形样貌本就相似,穿上男装后,连从小陪侍在哥哥身边的吴管家,都说和哥哥一模一样。莫非,是被程徹看出什么了?
沈清的手心微微出汗,她握紧双手,因太用力而使得指节发白,眼眶泛酸,抬眸间眼底带红:“大人请讲。”
她倒不是有意如此,而是连守了几天夜,又操劳着沈府上下,今日还站在这炉香一旁,进拜的烟全往她这一侧熏,落在他人眼里,倒添了几分委屈样。
边上的侍卫金顺一听他家程大人的语气,心道又来了。。。他家的御史大夫,就是这一点让人可怕,问得毕恭毕敬,然后一步一步诱导,得到他想要的答案。那户部尚书可不是这样交代出赃款的藏处的么。
他看到沈清如此可怜状,拉了拉程徹衣袖:“大人,沈举人刚丧家父,自是心中悲痛万分,这也不是问话的好地方,有什么要问的等丧礼结束后再问也不迟。”
程徹眼眸带上寒意,轻扫了眼金顺,后者立马松手。
他捋了捋衣袖,瞳孔微缩,看着沈清,问道:“程某未曾听闻先生有何沉疴顽疾,春节来拜访先生之时,还是朱颜鹤发,身子骨硬朗,怎么就这短短三个月内因病去世了?因何病?”
沈清沉吟片刻,神色清冷,缓缓吐出了两个字:“癔症。”
她心中的小人已跪地,双手直拜:老爹别怪我,都是您这得意门生揪着我不放,我必须得瞒住您是因哥哥死而死的,否则我就完不成您的遗愿了。您泉下如果生气,找他,别找我。
饶是程徹如此有审问犯人经验,也不由得挑了挑眉,讶异了一下,这么离谱的理由好意思说出口?
程徹面色淡然,嗓音沉稳道:“哦?先生素来乐观处世,况且贤弟刚中举,先生向来是以你为傲的,欢欣雀跃还来不及,怎么好端端地就得癔症了?这癔症必有事由,又是因为何事?”
沈清脸露难色,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叹了口气:“这件事本是家父隐私,实乃难以相告,如果大人真的很想知道,沈某也不是不可以告知,。但死者为大,程大人如果真为家父着想,就让这秘密就跟着家父走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不便告知,下逐客令了,金顺已做好领路走人的姿势。
可哪知道眼前的这位是个瞎眼人,竟极其不要脸得神色自若,笃定说道:“程某,真的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