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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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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时候,在她家外面的那片空地上,每天傍晚都有几百上千只蜻蜓在低飞、盘旋,跳起来一伸手就能打到几只。

    而田里、小溪边、菜地里的篱笆上就有各种各样非常漂亮的蝴蝶和蜻蜓。

    有时候,为了抓到那些美丽的蜻蜓,她会跑去山上,爬到那棵缠绕着一种藤生植物的荔枝树上,摘那种小小的圆圆的绿色的果实,掰开那些果实,里面有一小团小小的粘粘的绿色的果肉,把那些果肉粘在竹枝末端,然后用来粘蜻蜓。

    在溪边见到美丽的蜻蜓,轻轻地走过去,然后上前一粘,只要粘到了蜻蜓的任何一个部位,它都无法逃脱,而且粘上了就无法抹去,结果只有撕裂。

    蝴蝶是不容易粘到的,因为蝴蝶的反应敏感得多,而且蝴蝶的翅膀上有粉,抓蝴蝶一般还得用网;不过对停留在篱笆上的蝴蝶,她通常都是轻轻走上前,慢慢地用拇指和食指度准了蝴蝶翅膀的位置,然后手指一拈,美丽的蝴蝶就到手了。

    渐渐长大的时候觉得那时的行为太残忍,于是再也不杀生。

    她记得那是一个暑假,一天午后,她去学校玩,在学校门口的斜坡旁边,在一棵荔枝树下,那里有一头很大的水牛,她听见几个大人在说要把牛劏了。

    她看见那头牛轻轻眨着它美丽的睫毛,善良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的、无奈的悲伤。

    那之前她听黎爱福说过,劏牛的时候,牛是会流眼泪的,还会很凄凉地叫:妈……

    她还听见那几个人在商量,要先用锄头打它的头。

    她很害怕,她不敢看,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很远的山坡上,她希望牛的主人能够突然改变主意,留下它的命,把它牵回家。

    可是过了很久,她再跑回去的时候,地上却摊放着一块块的牛肉,还有满地沁入土里的血。

    有一年,村里发大水,河水漫上了岸边,大雨停下的时候,她走去河边,看青青的草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是湿的,仍然有稀疏的大滴的雨点落在身体上,雨点是冰凉的。

    她看着河边的水流动着,她试着把一只脚伸到岸边的水流里,只一下,河水就把她的拖鞋冲走了,她赶忙跑下去想捞回她的拖鞋。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

    村里的学校建立在一个小山坡上,她的课室外面种了几十棵瘦瘦的沙梨树。

    因为课室的窗户只有几根木窗棂,有的已经缺少了,所以下课的时候小小的她很容易就能从窗口爬到外面去。

    大概因为是在南方,沙梨总是只有手指头那么大,她却很喜欢那小小的白色的梨花。但是那些梨树太老了而且太瘦了,梨花又开在很高的枝头,擅于爬树的她也不容易摘到。

    有一天早上,老师说,下午第三节课有医生要到学校来给大家打预防针。她记得那天下午上完第一节课就没课了,她忽然觉得很害怕,怕打预防针。

    她从课室的窗口爬了出去,跳下种着沙梨树的山坡,离开了学校,一直跑,跑到黎爱福的甘蔗地里,那里附近的山坡是她最熟悉的世界,没有人能找到她,也没有人会去找她。

    直到傍晚,她才回到学校,心里忐忑不安,那时同学们大部分都已经放学了,有个同学告诉她说医生已经走了。

    她以为医生要等到每一个学生都打完预防针才会走,她觉得有些失落。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想,那次她没有打预防针,会不会生打了预防针的同学不会生的病?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她很久。

    在李若风的记忆中,黎爱福经常背着李若宏,背着他去干活,背着他上学和放学。

    有时候,她们走路的时候,黎爱福还会一边背着李若宏,一边教他骂李若风。当时的气氛是轻快的,他们骂得很轻快,李若风也不在意。

    黎爱福和李检明什么事也不让李若宏做,这枚果实最后还得他们自己来尝。

    在那些只有她和李若宏两个人在家的日子,她总是把家里的门锁上,把钥匙时刻带着,因为李若宏很喜欢去溪边玩。

    有一天,她和李若宏在石屋的楼梯上玩,石屋的楼梯很高,他们在楼梯上方的时候,李若宏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她伸手去拉,没拉着。

    看着他滚下高高的楼梯,她吓坏了,心疼极了,她赶忙跑下楼梯把他扶起来,用手把他浑身上下反复捏了一遍又一遍,不断问他摔着哪里了。

    但是很奇怪,李若宏说他一点事也没有。她检查了好几遍,才安下心来。

    有一次,李若宏不停地求她,求她让他出去玩一会,并且一再向她保证,只去二十分钟,也绝对不去河边玩。她终于答应了他,打开门放他出去。

    她焦急地等着。

    可是那天李若宏一直去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家,而且是去河边了,她骂他,他说,河边太好玩了,他忘记了时间。

    有一天,李若宏又出去玩了,她很担心他,就出门去找。

    她在路上遇见一个同村的十几岁的男孩,她问他有没有看见李若宏,他说有,就在河边,他还说要带她去找。

    走了很长一段路,她问他怎么还没到,他说就快到了,就在前面。

    他一直把她带到河边一个长满青草的山坡上。

    突然,他用手臂箍着她的脖子,说她很美,还说着要她做他老婆之类的话,然后把她按倒在草地上。

    她吓坏了,一下哭了起来,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她竟然哭得那么大声。他大概害怕了,放开了她。

    她立刻跑开了,没跑几步,她的一个膝盖发软,摔了一跤,但她很快爬了起来,努力让自己走快点。直到走到有人的地方,她才松了一口气。

    类似这样的事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不算少,感谢上天,每一次都让她平安逃脱。

    少年后的她渐渐学会保护自己。

    一个夏天的下午,她刚从外面回到家,家里没有其他的人,黎爱福也跟着回来了。

    她好像没有做错事,不知道她又怎么惹黎爱福生气了,黎爱福很凶。

    黎爱福在走廊上拿起李检明那套打井的工具里一把异常锋利的直锄,说要切掉她的脚。

    她害怕极了,一边跑一边去开走廊到天井的木门,可是那天那扇木门关得很紧,她怎么使劲都开不了。

    黎爱福追上来了,她只感觉到那冰凉的锋刃削下来贴在后脚跟上,她吓得大叫,哭了起来,刚好木门终于在那一瞬间打开了,她逃了出去。

    也许黎爱福只是想吓唬她一下,但是她不敢挑战黎爱福的胆量。

    不久前家里的母猫因为偷吃黎爱福的剩饭菜,已经被她活活的剁去了一只耳朵。

    她一边拼命跑,一边回头看黎爱福有没有继续追上来。

    终于黎爱福没有追上来。

    她一直跑到一个荒废的一人高的泥砖墙里面,找了一个她认为安全的角落坐了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她那因为充满恐惧而一直抽动着的心脏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直到傍晚,她觉得家里有其他人了才敢回家。

    黎爱福却不动声色,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庆幸黎爱福没有再骂她。

    黎爱福打她经常都是随手狠狠的给她的头几个“菱角”,再不就是随手在厨房上拿根松枝,其实她大部分都忘了,只记得直到上了小学,她的腿上和身上每天都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青色的“浪”。

    他们说她小时候很爱哭。

    其实她后来便不再哭了,至少不再在别人面前哭。

    上学以后,她每天都要做饭,中午和傍晚。

    黎爱福教她做饭,教她炒菜,教她洗衣服,教她做所有的家务事,而那种时候黎爱福不会骂她,有时还会夸她做得好。

    她很乐意去做,她觉得她把家务做好了,妈妈也会高兴。

    黎爱福教她洗衣服要她先洗李检明的,然后是李若宏的,最后才是她们两个的,黎爱福说女人都是脏的。

    她不懂,怎么女人都是脏的呢?她觉得自己很干净呀,衣服天天换,头发也经常洗,怎么会脏呢?但她没有问。

    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名。

    有时她的数学题不会做就问黎爱福,黎爱福叫她读题一遍,通常她还没读完就知道怎么做了,黎爱福就会笑着夸她。

    殷笑和黎爱福的战争一直都在,有时候她和黎爱福走得近了,殷笑就会骂她是“反骨种”。

    黎爱福的灶头在前面。

    下雨的时候,她就会坐在灶台前,看一滴滴、一条条的雨水落在屋背的瓦片上,发出清脆而动听的声音,从屋顶到屋檐,那些密密的雨水瞬间汇聚成一条条急流奔涌而下,落在天井上。

    偶尔还会下冰雹。

    童年的雨一直落在她的心上。

    有时候,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雨,什么也不说。

    少年后的她渐渐变得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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