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劳三郎
怀真好奇心发作,悄悄褪下了披帛和广袖罗衫,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出窗外,在树荫花影间悄然潜行。
外面日头正盛,偶有婢媪仆役匆匆走过,但个个神色如常,似乎都没发现有外人潜入。
进了内院花木更盛,容易隐住身形。
她躲在廊柱下的阴影里,隔着小广场朝远处紫薇花丛中的高楼张望。
远远看去华美精致,想必是皇后和抱善的歇脚处。小楼两边各有数间雅舍,此刻应该是那些王妃国夫人的落脚点。
那些人应该都盥洗更衣毕,正舒舒服服躺在贵妃榻上闭目休息,有宫女打扇,面前还摆着果品冰食。而她却浑身汗津津,灰头土脸地躲在闷热花丛中。
如果母妃还在……如果母妃还在又能怎样?怕是和自己一样遭受排挤和白眼罢了。
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忽然听到头顶传来细微声响。
她顿时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暴露行迹。檐廊上有人,好像还不止一个。她立刻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有那么一瞬间,周围万籁俱寂,怀真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显然对方也察觉到方才弄出了声响,但不知道是否被听到,所以稍微等了一下,见无事发生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怀真又听到了异动,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很轻微的响声。
她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群野猫从屋顶上掠过,想必方才窗外看到的黑影。待她悄悄挪到回廊尽头时,突然看见花丛边的空地上有个亮闪闪的小东西。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亮银步摇,做成了盘绕的凤尾花模样,下面坠着细碎的银片和小水晶。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抱善之物,早上她们说话时她发上的步摇一直在簌簌抖动。
怀真悄悄匍匐过去,探手捡起了那枚银步摇。
奇怪,石板地微微烫手,可步摇却是温凉的,想来落地的时间不长。
方才的声响莫非是……盗匪打劫了抱善的财物?连她发髻上的首饰都不放过?怎么可能,除非他们掳走了抱善本人。
这个念头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头顿时七上八下。事态紧急,她来不及细想,立刻追了过去。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抱善今天算是替她解围了,否则她真要和宫女同车的话,还不知道被笑话多久。
穿过两道门洞是一座偏院,墙角堆放着杂物,怀真手脚并用往上爬,正好攀上墙头,又顺墙够到屋檐,纵身一跃轻巧地翻了上去。
屋顶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居高临下视野极佳,可惜只能看左右,前面视野被高耸的屋脊挡住了。
怀真好不容易爬到了屋脊前,抬头就看到并排的石雕六兽1,她的眼神穿过小石马和小石牛,正好看到视野尽头几个黑影翻身掠了下去。
就在这时隐约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像是从内院方向传来的。
她扒着屋脊朝下看去,隔着两重院落,只见那边人影憧憧,早乱做了一团。莫非是盗匪的踪迹被发现了?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隔墙传来,怀真忙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努力往远处看去,隔着一座小跨院,看到围墙外一队羽林军荷戟执戈往北边跑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她这会儿腿脚发软,实在没了原路返回的胆魄。
她正欲喊人,却发现唇干口燥喉咙嘶哑,忽然灵机一动,扳开瓦片朝远处抛了出去。
就在她抛出第三块瓦片时,听到了下面的脚步声和问话声,“谁在上面?”
怀真探身朝下看去,见两名羽林军站在院中,正努力仰头寻找她的踪迹。
“是我,”怀真忙举起袖子晃了晃,大声道:“三公主怀真,麻烦你们找架梯子接我下去。”
听到她报出大名,那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凡在宫中当过值的人,对怀真的名字绝对不会陌生。
“殿下稍等,待我们前去请示队正。”两人说罢匆匆转身去了。
急促的马蹄声此起彼伏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北方。
就在怀真觉得快要中暑时,听到风声呼啸,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差点抓捏不住摔下去。“殿下莫怕。”那人扶住了她的肩,和声道:“您怎会在此?”
这个声音很年轻,有着与主人年龄不符的沉稳。
那双手宽厚有力,与他俊秀的外表大相径庭。
怀真眨了眨眼,恍如置身梦中。
这是他们第二次正式相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她从未主动找过谢珺,怕会影响到他的命运。此刻他突然出现,怀真才明白他便是方才那两人口中的队正1。
当年他们成婚时他是左中郎将,官职不高也不低。
她望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少年,渐渐定下神来,抬手擦了把汗讪笑道:“我、我在上面看风景。”
谢珺看见她被晒得红彤彤的面庞,有些忍俊不禁。
怀真连忙问:“出什么事了?我听到下面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谢珺神色微变,肃然道:“有贼人混入别馆,在茶水和饮食中下药,中宫身边的贵人悉数中招昏迷不醒,二公主不知所踪。”
怀真微诧,下意识探手入怀,握住了那枚小小的银步摇。
“此刻别馆内外戒严,校尉大人已率兵追击了。”见她呆呆出神,谢珺关切道:“殿下可是在烈日下呆久了不舒服?”
怀真回过神来,苦着脸道:“我快晒晕了。”
谢珺左右为难道,“此刻实在无暇去找梯子,殿下若不介意,便让臣带您下去,好不好?”
怀真自然不介意,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粲然一笑道:“有劳三郎。”
谢珺怔怔地转过头,望着神色如故的怀真,疑惑道:“您刚才叫我什么?”
怀真惊觉失言,心头暗叫不好,但她向来脸皮厚,倒也不会觉得尴尬,反倒笑眯眯地注视着他那双俊俏的有些妩媚的桃花眼,反问道:“你不是谢家三郎吗?上次在广安门外听人介绍过,难道我认错了?”
好像也没错,就是……过于亲密了,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谢珺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笑道:“没认错。”
他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失礼了。”说罢身子一矮,竟将怀真单肩扛了起来,提气一跃,轻松落下地来。
待怀真站稳了脚,他才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多谢,”怀真稳住心神,退到院墙下的阴影中,舒展了一下僵麻的四肢,莞尔一笑道:“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她从怀里摸出那只银步摇抛了过去,“我记得你们军中有养犬处,就是不知道此次有没有带出来。”
谢珺莫名其妙地抬手接住,眼中满是疑惑。
怀真指着刚才黑影消失的方位道:“我看到贼人朝那边跑了,但没看清他们是否带着抱善。这是抱善身上掉落的,应该能帮到你。碰碰运气吧,万一能把她救回来,绝对是大功一件。”
谢珺恍然大悟道:“原来殿下爬上屋顶,是为了追踪贼人?可是……”他面泛警觉道:“您应该和后宫贵人们在一起,为何却没有中毒?”
怀真哑然,忽然走上前去,抬手戳着他的脸颊神秘兮兮道:“我若是你,就算心里起疑也不会问出来。”
说罢没事人似的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谢珺白皙的面颊不知何时涨得通红,这是怀真第二次对他动手动脚。
她说得对,纵然心中起疑也不该问出来,若是放在以前,他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可不知道为何,看到她以后脑子就有些迷糊。
谢珺资历较浅,并无进宫当值的机会,所以他不知道怀真的尴尬处境,更不会知道即便是出了宫闱,她照样会被排挤在外。
也算因祸得福,她没有机会饮下有迷药的茶水。
怀真出了侧院,沿原路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一路上想了很多,此事应该和元嘉脱不了干系,或许辛谧就是内应或筹划之人,但她并没有证据,所以还不敢确定。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辛谧,就看到她急急迎了上来,“公主,您去哪了……您的衣裙怎么乱糟糟的?”
怀真笑着试探道:“我去抓贼了。”
辛谧脸色微变,竟也没想隐瞒自己知情的事,低声道:“不可声张,快跟我回去更衣吧,皇后要见您。”
“她们都没事了?”怀真反问道。
辛谧诧异道:“什么?”
“迷药。”怀真懒得打哈哈。
辛谧道:“随行御医就在羽林军中待命,来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区区迷药算什么?”
见她如此坦然,怀真反倒愈发起疑,难道不是元嘉所为?以她对皇后的恨意,为何要用无足轻重的迷药?
虽说内外不互通,但能迷倒奴仆成群的后妃,悄无声息带走当朝最受宠的公主,这绝非易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怀真更衣毕,垂头望见脖颈上的项链,心头有些踌躇,却还是解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