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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隔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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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从抱善身侧斜铺过来,映地她耳垂上的明月珰煜煜生辉,颈间镶珠嵌红宝的璎珞更是光华刺目。

    怀真与父皇疏远后,乖巧贴心的抱善便频频往御前大表孝心,皇帝老怀甚慰,不止一次夸赞她是大卫公主典范。

    起初,失恃的怀真因孤苦无依,按例被送往长秋宫由皇后照管。皇帝本意是想磨一下女儿的傲气,让她心生退意主动求和解。

    可惜如意算盘打错了,怀真固执倔强地令人发指。

    皇后先前有所顾忌,很快发现就算真苛待了怀真,她也不会去告状,于是多年积怨骤然爆发,任由宫人随意磋磨,以发泄对其母夺宠和不敬的报复。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皇帝偶尔会驾临暌违多年的长秋宫。但两人离心已久早无话可说,皇后为了活跃气氛,便召儿女孙辈进宫陪侍,于是殿中常会出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而温柔和顺的抱善代替了怀真承欢膝下,与小侄子小侄女们嘻笑打闹,努力维系着父母表面上的亲和。

    曾经的天之娇女怀真则被安置在偏远的席位上,和女官乐师们一样,如同局外人。

    然而怀真并不在乎,也不再贪恋虚假的温情。她以冷漠维持着自尊,抵御着外界的冰刀霜剑。

    因为她不在乎,所以皇帝始终等不到她的回心转意,后宫诸人的拜高踩低伤害不到她,抱善得意洋洋地炫耀也刺激不到她。

    抱善自知无法取代怀真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所以不敢恃宠而骄,甚至愈发谨小慎微。为讨好父皇,假意与怀真交好,无论怀真态度多么恶劣,都不计前嫌始终热忱。

    于是怀真痛快了,抱善则收获了美名。

    此刻望着意气风发的抱善,怀真忽然在想,为了意气之争赔上一生是否值得?轮回究竟是开启新生还是重复前世遭际?

    “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定然是午睡偷跑出来玩吧?怎么一个人也不带?”抱善到了近前,徐徐抽出一条丝帕,温柔细致地帮她擦着额上的汗,像个温柔的姐姐。

    她比怀真年长三岁,所以个头也高一些,此刻略略低着头,发钗上镶嵌的蓝宝石光芒流转,怀真忽然想起了墓室中经年不散的幽蓝光晕,那是夜明珠与长明灯交相辉映的颜色。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抱善背后有长秋宫皇后,还有王氏一族。

    皇后的堂姐是护国公谢崇发妻,表妹阮氏是庆阳王妃,也就是崔晏的母亲。

    驸马谢珺是谢崇幼子,乃继室萧夫人所出。

    萧家十多年前蒙冤受难,如今虽已昭雪,可人才凋敝无以为继,恐怕没个几十年缓不过来。

    而她除了一身傲骨,便只剩下公主的虚名。

    如今回头想想,她和谢珺简直绝配,皇后还真是慧眼独具,竟能想到将她指婚给谢珺?

    遗憾的是他们生生错过,就连离别那日也是恶语相对。

    她无奈苦笑,抬头正对上抱善探询的目光。

    “见过二皇姐,”她恭敬地行了个礼,转头瞟了眼方才回话的宫女道:“听闻二皇姐约了燕王兄在此会面,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不顾目瞪口呆的抱善,转身步下台阶,穿过大批随从走上了阳光下的小路。

    怀真走到路口时正遇上找来的萧漪澜,母妃去世后,萧漪澜成了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甚至婚后将其擢升为公主府女长史,一应大小事宜皆与她商量。

    在她心目中,萧漪澜亦师亦友,她曾天真的想过,等她与驸马和离了绝不再婚,只要有萧漪澜陪着就够了,她们可以一起抚养孩子,一起在公主府养老……

    “公主,您怎么突然跑出去了?日头这么毒,万一中暑了怎么办?”萧漪澜上前见礼,眼中满是关切。

    日头再毒也不及你的心地毒。怀真心道,然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无论抱善还是萧漪澜,即便她已知晓她们的真面目了,可还是无法看穿这层伪善的面具。

    谢珺说得对,她的确识人不明。

    晚膳后,怀真躺在檐下纳凉。

    萧漪澜在焚香驱赶蚊虫,宫女姮娘与素娥坐在一边打扇。

    “公主可是有心事?”心直口快的素娥问。

    怀真望着头顶璀璨的星空,默默摇了摇头。

    “那为何闷闷不乐?”素娥不解道。

    怀真将枕得发麻的手臂抽回,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莞尔一笑道:“大约是学画学腻了,有些厌烦。”

    “既如此,那便不学了。”素娥道。

    萧漪澜款款上前,将一盏纱灯放于凉席旁边檀木矮几上,板着脸道:“有你这样规劝公主的?”

    素娥自知失言,悄悄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萧漪澜接过她手中罗扇道:“去铺床吧!”素娥忙应声,灰溜溜地退下了。

    萧漪澜轻摇罗扇,语重心长道:“公主天资颖悟,是可造之材,既想学画就一定要坚持,千万不能半途而废。崔世子雅擅丹青,在京中素有美名,而您最喜他的画风,难道您忘了当初为了跟他学画,费了多少功夫吗?”

    怀真不语,像是有些理亏般低垂着睫毛。

    萧漪澜继续道:“公主可还记得学画的初衷?”

    当然记得,怎么会忘?

    董婕妤周年祭,怀真看到香案前供奉的亡母画像栩栩如生,仿佛看到了母妃生前的音容笑貌,不由潸然泪下。回来的路上她便想着找画师再画一幅挂到寝阁,寻访时却得知画师已不在人世,只得另寻高人。

    可董婕妤生前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在宫中树敌颇多,怀真又与皇帝交恶,即便她能出高价,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画师。因为见过董婕妤生前芳容的画师并不多,能画得传神逼真的更是少之又少。

    怀真便在那时知道崔晏的,传闻他画技高超,最擅仕女图,笔下人物传神凝练惟妙惟肖,但他并非普通学子,而是来京求学的藩王世子。

    像所有民间俗套故事的开头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女,仗着身份去向恃才傲物的年轻画师求画,屡屡碰壁却不屈不挠,最终她的心意感动了崔晏,表示愿意相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公主若真思念母亲,为何不亲自为她画像?这世间难道能有人比您更熟悉她的姿容?在下虽不才,却愿倾囊相授。您很快就会发现,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是多么有趣的事。”崔晏循循善诱道。

    绘画有六法,以气韵生动为首。1但气是无形的,又是自由的,所以能入于无间,因此一幅画作便是一个无间世界。

    若能醉心于其间,便可超脱世俗忘却烦恼。怀真师从崔晏学画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将内心的迷惘、戾气、悲伤和愤恨全都倾注于画笔下,绘出的是想象中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与崔晏的相识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记得又如何?万事万物不会永恒不变的,你明白吗?萧姐姐!”她望着烛光下萧漪澜温柔明媚的脸容,刻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于她而言,一切都变了,不过身边人却都无知无觉。

    这是怀真回来的第一天,她不太敢入睡,唯恐醒来发现是大梦一场。后来实在熬不住,还是昏沉沉睡了过去。

    盛夏时节,屋中卸了窗扇,以纱幕隔绝蚊虫,日光从罗帷间照进来,直到漫过她光裸的足踝时,她才从暖融融的梦里醒了过来。谢天谢地,睁眼看到的是温暖和阳光,而不是冰冷黑暗的墓室,活着真好!

    姮娘听到响动进来侍候她更衣,禀报说长秋宫派人传话,今日有要事,妃嫔贵主和外命妇将汇聚一堂,请她莫要缺席。

    怀真表现得很踊跃,盥洗更衣毕便带着萧漪澜和姮娘素娥往长秋宫走去。春和宫与长秋宫之间有三道门,建宁门、承光门和广安门。

    步出广安门后,长秋宫便遥遥可望。

    怀真就在这时看到了谢珺,他头戴黑色幞头,着一袭松花绿袍,腰束石青色革带,正躬身同几名女眷作别,看样子应该是萧夫人及其亲眷。

    怀真心头震颤,怔怔望着三丈开外那个茂兰修竹般的少年身影,一时竟似忘了呼吸。

    前世种种,如浮光掠影般,从眼前一幕幕闪过。

    初见时的约法三章,成亲后的相敬如宾,及至多年后的相濡以沫,可一切都抵不过有心之人的挑拨离间,终究是因为他们缘分尚浅福泽太薄。

    承安二十一年夏,远赴西域和亲的元嘉长公主归朝。皇后在长秋宫寿安殿设宴接风,令命妇等作陪。

    十八岁的谢珺亲送母亲于广安门外,正欲离开时却感到一股奇怪的目光。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纤薄娇小的垂髫少女,插金雀钗,戴闹娥扑花冠,着轻粉蔓草蝴蝶金纹薄衫,系六幅海棠水纹罗裙,模样虽略显稚嫩,但一双水杏眼却柔情百转动人心魄。

    看她的打扮应该尚未及笄,可她的眼神……却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

    两人眸光相撞的瞬间,他感到一种无形的东西迎面袭来,瞬间漫过全身,令他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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