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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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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平三年深秋,卫都洛阳。

    朱雀坊毗邻北宫,大卫诸王公主多在此开府。

    怀真的府邸位于春风里最东,一面紧邻着姑母永嘉,另一面与建阳门遥遥相望。

    墙外有株古银杏树,高逾五丈,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是春风里最有名的景观。

    秋日凉风习习,遍地金黄,银杏叶在风中翩跹起舞,蝴蝶一般越过高墙,掠过亭台馆阁,飘向了飞檐朱栏的绣楼。

    阶前侍立着一排神情焦灼的婢媪,随着楼中的嘶喊声渐弱,众人的脸上也渐渐泛起了惨淡的悲哀。

    整整一天,稳婆进进出出,太医来来回回,却始终未见半点转机……

    怀真置身于重重帘幔后的产床上,无休无止的阵痛折磨得她大汗淋漓声嘶力竭。距离她上一次生孩子已经过去四年了,没想到竟比前次还凶险。

    到处充斥着令人窒闷的血腥气和汗味,眼前人影幢幢如走马灯般,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甚至连近在咫尺的萧漪澜也看不清了。

    突如其来的死亡于她而言是彻底的解脱。最后的时刻,她似乎听到了嘹亮的婴啼。

    灵魂离开了躯壳,冉冉升上长空,她看见了金色华盖般的银杏树,忽然想起每一次谢珺回来时都要从那边路过,有时会下马捡几片叶子回来逗葭葭。

    葭葭是她的女儿,如今刚四岁。

    她的魂魄如秋风中的落叶般载浮载沉,生命纵然充满了悲哀和痛苦,却也有着数不尽的欢乐,她舍不得葭葭,舍不得新生的婴儿,更舍不得出征在外的谢珺。

    如果早知那是永别,她一定不会在他离开时与他争吵。

    可惜都错过了,她永远没有机会和他说出心里话,也永远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若有来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愿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许完愿之后她便静待轮回,没想到意识苏醒时却在墓室。

    棺中除了她金装玉裹的尸身,还有谢珺的护甲和佩剑、女儿的玩具和儿子的一撮胎毛。

    不知为何,怀真的魂魄没有进入轮回,而是在昏暗的墓室呆了很多年,中途曾被移葬到帝陵,几年后却又重新送回了公主墓园。

    在移出帝陵时棺椁下的基座遭到破坏,墓中禁制失效,她在阴差阳错之下获得了自由,在深夜时分悄悄从棺缝中飘了出去。

    天地辽阔风清月明,夜色缥缈幽远,周围林木蓊郁芳草从生。即便身处阴气森森的崔园,却也比闷在棺中和墓室里要好。

    然而外边已经换了天地。

    她在荒野中寻到了偷偷祭拜的谢家老仆,却发现香案上谢珺的牌位与她并立。

    她这才得知她的驸马被枭首示众,儿孙皆遭屠戮,女儿也英年早逝,夫家满门忠烈皆化为飞灰。

    这个噩耗差点震地她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才她强行凝聚起神识,“如今是谁做皇帝?”

    “燕王三子李缙。”老仆咬牙切齿道。

    燕王是她的六皇兄,想不到皇位竟已传到了子侄辈,看来这些年的确发生了许多事。

    晨光熹微,怀真渐感不适,她知道应该在天亮前躲回棺中,可她亦知道,此日之后再无宁静。

    “洛阳在哪?我要去拜会一下新皇。问问他为何要对我的家人赶尽杀绝!”她语气森然道。

    老仆惊道:“殿下难道看不见?我们此刻就在北门外。”

    怀真摇头道:“我的视野仅有丈许,四面皆是重重迷雾。”

    老仆恍然大悟,“小人疏忽了,殿下如今身在幽冥界,视野自然不同。洛京禁制森严,有国师坐镇,神鬼莫侵,您切不可去冒险,否则三郎知道了泉下难安呀!”

    怀真扬眉,嗤笑道:“我就算魂飞魄散,又与他何干?何况他如今这遭际,恐怕也安不下来。”

    老仆急道:“殿下当真不知?三郎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昔日对您的承诺。”

    怀真身形一顿,心头有些迷惘,一时间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有何承诺。只说道:“你若真想为主家尽心,便悄悄去城门口焚香告祭帮我带路,我会永远感念在心。”

    破晓之时,怀真望见了高大巍峨的广莫门。

    确如老仆所言,她甫一靠近便感觉到极强大的威慑力,本能地想要退缩。

    她的身形在半空中微微凝滞,正待转身去找另一处城门试试时,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中泛出阴冷的铁灰色,满是愤怒、悲痛和鄙夷,望之令人胆寒。可怀真却觉得莫名熟稔,“三郎?”她心胆俱裂,迎着针芒般的刺痛飘了过去。

    城门洞上高悬着一颗头颅,旁边贴着巨大的布告,上面书写着他的名字和罪状。那颗头颅怒目圆睁,满面血污须发凌乱,早辨不出昔日模样。

    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两人静静对视,但那双眼睛却再也不会像昔日般泛起刻骨柔情。

    怀真缓缓抬手想要抚摸他冰冷僵硬的坚毅面容,手掌却穿过了他脑后的城墙。

    ‘三郎有何心愿?’

    ‘夫荣妻贵。’

    这是多久远的记忆了?

    起初她并未当回事,反倒取取笑他痴人说梦。世间岂有公主因驸马而显贵的道理?

    或许他们都误解了对方?他以为她心中只有崔晏,而她以为他钟情萧漪澜。所以她至死不愿揭露萧漪澜的真面目,而他矢志不渝要为她报负心之仇。

    这些年他经历过什么?应是极为曲折离奇。半生筹谋披荆斩棘,终于一朝功成,却还是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他们从来都不是爱侣,甚至母族有无法化解的仇怨。

    她也未觉得嫁给他有多委屈,所以他无需对她承诺。

    “真傻,”她再次伸出手,虚虚抚过他凌乱的发鬓,怆然道:“无论生前风光还是死后哀荣,我都不在意,你何故如此执着?我若真想要这些,不过是认错服软,一句话的事……”

    昔年父女二人斗法,苦的是夹在中间的人,包括一跃成为天子贵婿的谢珺。

    皇帝奈何不了倔强执拗的女儿,却能随意拿捏身为臣属的驸马,怀真为此既惊愕又伤心,想不到堂堂帝王竟能如此刻薄狭隘,于是矛盾愈发不可调和。

    谢珺是幼子,又是继室所出,自小便在矛盾重重的家庭中长大,既要面对严肃冷厉的父亲,又要应付充满敌意的兄长,十岁前还要宽慰开解因家族获罪而惶恐不安的母亲,所以处理起这些可谓得心应手。

    他的一片赤诚虽打动了心怀愧疚的皇帝,却无法感化骄傲任性的公主。

    “你真是个笨蛋,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连自己的脑袋都看不住,世上哪有你这样笨的人?”她的手哆嗦着,突然发现他原本怒瞪的双目不知何时闭上了,满面戾气也渐渐消散,变得平静温和。

    她愕然道:“三郎,三郎,你还在吗?”

    太阳升起来了,眼前骤然大亮,日光化为无数针芒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堪堪穿透了她薄弱的魂体。

    这个瞬间仿佛置身地狱烈火中,她的魂体开始扭曲变形,越来越小,渐渐如残雪般消融在了炽烈的日光下。

    炽烈的痛苦渐渐消失,面前似有清风萦绕,妙音阵阵幽香扑鼻。

    她到底是魂飞魄散了,还是终于要进入轮回了?

    “泱泱,醒醒,快醒醒!”有个无比熟稔亲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怀真心念微动,突觉天塌地陷,脚下一空掉入了无尽深渊,迅速下坠的过程中,耳边却有人不厌其烦唤着她的小名,那声音温柔动听,好像是幼年时母妃亲切的呼唤。

    她从剧烈的晕眩和的头疼中挣扎着醒过来,未及睁眼却感到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霍然启目,正对上了一双狭长深邃的黑眸,眸中似有明灭不定的暗火燃烧。她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不觉往后躲去,可身体却被一只手臂紧紧揽住。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容再次靠了过来,她脑中闪电般划过意识消失前最后一个画面——广莫门上高悬的人头,但他不是谢珺。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人突然抬起她的下巴吻了过来。

    怀真惊慌失措,拼命扭头挣扎躲避,他靠得太近箍得太紧,以至于她胸肺间被挤压地快要喘不过气。

    灼热濡湿的吻落在粉颈玉肩上,怀真不由浑身剧颤,愤怒和耻辱蓦地涌上来,如火一般席卷全身。

    她拼尽全力怒吼了一声,合身一扑推开了压制着她的人。

    虽然本能地想逃,可是手脚却像不听使唤般颤抖个不停,不知该如何起身,也忘了怎么迈步。

    “怎么突然闹脾气?”那人从容起身,朝她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怀真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锦衣华服的俊雅青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这里不是广莫门外,不是熟悉的墓室,也不是崔园的茅庐。

    她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轩敞高阔窗明几净的画室中,偌大的花梨木案上笔架如林,挂着大小不一数百支笔,一列宝砚玉盏中调制着各色颜料,旁边玉鼎里插满了画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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