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房思源导演的排练室内,单面墙挂满了他当导演以来执导的所有影片的海报。
《花儿与泪》、《偷窥》、《我在世界漂流》……一共五部电影,每一部都排进了当年豆角电影评分的前十名。但每一部都只停留于国内各大奖项的提名。无论是最佳影片,还是最佳男/女主角、最佳男/女配角,或者最佳编剧、最佳音乐……等等,一次次冲击、一次次无果。
这是房思源进入这行业六年来最大的遗憾。
虽说热爱电影是真的,但谁不想要一两个奖项来证明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呢?
望着这些海报,房思源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一个个脚印,这让他十分感慨,也让他更坚定了“一定要用心、用力地拍好《金丝雀》”这个决心。
为了《金丝雀》,所以他在这里。
鲁青艺是他想要争取的制片人,但来《在片场》也不仅仅只是想和鲁青艺搭上桥。《在片场》有三十位演员,非常适合他近距离地去考察他们,也许就能为《金丝雀》物色到优秀又合适的演员。
而毕才彩是被房思源列为女主角陆曼玉的候选人之一。
他现在心目中的陆曼玉人选有三个,一个是毕才彩、一个是宁婉兮,还有一个虽然没有见过她的面容,但演技和身段都让他深深折服,就是之前参加《我们的故事》时碰到的那个“幽灵”。
那天以后房思源试过各种方式去打听这个“幽灵”的演员,但于端支支吾吾、柴军豪和他打太极,其他工作人员也是守口如瓶,只有那个化妆师在房思源的再三坚持下漏了一个线索——“这人您也认识。”
房思源把自己的记忆翻来覆去滚了好几遍,都不记得自己认识那么一个演戏极其灵性、发挥特别稳定的女演员。
尽管他依旧没有放弃寻找这个演员,但不可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这回正好有机会和毕才彩合作,房思源就想好好地考量下毕才彩和陆曼玉的适配度。
“这次的女主角是一名小提琴手,你接触过乐器吗?”房思源把目光投向毕才彩。
这位女孩近看远看正面侧面360度无死角,小小的脸庞,一直甜甜地微笑着,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可以让她生气的事情。
她听了房思源的问题,甜甜地说:“我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小提琴。”
房思源赞许地点点头。
他接着讲述起自己对于将要拍摄的影片的想法。
“节目组给到的剧本包含了三个段落,但我只想要集中拍其中一个段落,把这个戏剧冲突最足的段落放大、再放大,其他的细枝末节可以穿插其中做个辅助。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房思源抛出了问题,眼神平均地扫过在座的三位演员,最后定在了毕才彩身上。
毕才彩保持着她甜美的笑容,用她一贯软糯的声音说:“我和房导想法一样。现在的剧本太流水账了,没有起伏,而且角色的情绪也七零八落的。我觉得女主角在面试会和小提琴比赛之间做抉择这场戏很有张力,我想选择这个段落。”
房思源满意地点头,他心中所想的与毕才彩不谋而合。
故事的女主角是一名十分热爱小提琴的女孩,她的梦想是当一名小提琴老师,让更多的人爱上小提琴。但男主角的出现打乱了女主角所有的计划,她被推着参加了小提琴演奏比赛,甚至还意外拿了第一,从此人生的轨迹不受她控制的歪到了小提琴演奏家的路上。
而这个段落对于女主角来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抉择,在做出这个选择之前,她还抱有着成为小提琴老师的梦想,但选择了参加比赛便彻底踏上了另外一条路。
除了事业的转折之外,这个段落也是女主角和男主角感情的转折。在女主角比赛结束后,男主角抱着一大束玫瑰等候在门口,浪漫的告白,感动的接受,是让书粉们反复刷上几百遍的场景。
“另外,关于女主角我还有个想法。”毕才彩看着房思源,眼神中闪烁着温柔而谦逊的光芒,“我觉得现在的女主太被动了,她好像是被男主推着做出这个选择的,但我认为不是。女主的挣扎来自于自己内心的两种声音,一种是小提琴传承的愿望,一种是对舞台的渴望。我从小也拉琴,每次都特别特别期待上台表演的那一刻,只有站在台上的那一刻才能证明我这么多天的练习是有价值的。我相信每一位学乐器的小伙伴都能理解这种心情。”
她看了看身边另外两位演员,男生附和着点头,“女配王”秦研认真地听着她的分享。
“所以,我理解的女主不是被男主改变的,而是被男主激发出了心中的另一个自己。这也是她会喜欢上男主、接受男主的原因。一个人总会被了解自己的人所吸引。”
“然后呢?你想怎么演?”房思源问道。
毕才彩自信地直视他的目光:“更情绪化。”
原著中的女主角正如毕才彩所说是很被动的一个女生,虽然小提琴拉得很好,但她却不敢在台上表演,骨子里藏着自卑,表现在性格上就是对什么事情都是微笑面对,遇到争执也是率先妥协。是男主角用“逼迫”的方式让女主角一点点改变自己,一点点自信起来,向国际知名小提琴演奏家的路上义无反顾地前行。
这样的女主角从来不会表露出“憎恶”“抱怨”“嫉妒”等负面情绪,而这些情绪毕才彩想要重点去着色。
“我觉得这样人物会更丰满一点。”她补充说。
这样的毕才彩让房思源挺讶异的。
在他的认知里,像毕才彩这种漂亮年轻的女演员大多更关注自己,比起怎么让一部作品更好,她们更多考虑的是与导演、制片、摄影搞好关系,把自己拍得好看、讨喜。
然而,流量小花的刻板印象在毕才彩身上完全看不到。
她对于剧本的了解一点不亚于身为导演的房思源,甚至对于角色的钻研还有着房思源都看不到的角度。
这份认真、专业给她在房思源心中加了很多分。
房思源不由想到五年前的另外一个流量小花,怎么差距就能那么大。
两人针对剧本和角色又深入聊了很多,房思源更加欣赏毕才彩了,她不仅对于自己的角色有想法,还能带动其他两位演员一起讨论角色关系和心理,形成了一个非常良好的讨论氛围。第一次讨论会其实房思源是做好以自己说为主的心理准备,眼下这个热烈的讨论氛围让他意外、也让他欣喜。
作为演员,毕才彩无疑是优秀的。
接下来,就要考察她和陆曼玉是否适配。这就留待正式开拍后慢慢测试。
今天的讨论收获颇多,房思源已经忍不住要回工作室整理下思路,改一版新的脚本出来。
正要走的时候,毕才彩忽然叫住了他。
“房导,您今天有时间吗?”
房思源愣了下。
“刚才您说的那本《空剧场》,我想借来拜读下,正好等下我也没通告。”毕才彩抬着头,眼中闪烁这期待的光芒。
房思源“哦”了下,才想到讨论中有略微提到一点这本书的内容。
这女孩还挺好学的。
“行啊,我让助理给你送去吧。”
原以为到此为止的谈话却被毕才彩一个轻轻的笑声给续了下去:“其实是刚才没聊尽兴,关于角色我还有些想和您沟通的地方。”
房思源皱了皱眉:“那去我工作室吧。”
毕才彩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开开心心地跟在房思源身后,出门,上车。
房思源的工作室就在阳子湖商圈,高楼林立外圈的老城区,一栋不起眼的大楼的二楼。
门口看着破破烂烂的,是挺有年头的老房子,通往二楼的楼梯还是木制的,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毕才彩不由感叹:“这地儿有点闹市里的桃源乡那味儿。”
二楼一共两户,房思源取了钥匙打开左边那扇门,门里面的装修充满了艺术气息,各种电影海报不规则地张贴在墙上,每一张办公桌上都堆叠得满满当当,剧本、文具、拍摄用的小道具,甚至还能看到胶片!而进门往右是一个休息处,鹅黄色的长沙发上躺着一只懒洋洋的二哈玩偶,一双死鱼眼瞪着门口的两个人。
房思源邀请毕才彩在沙发上坐下。
“水?咖啡?”
毕才彩微笑着答:“水就好,我不喝咖啡。”
房思源去饮水间倒了杯凉水,放到沙发前的小桌上,顺便把那本《空剧场》也拿了过来。
“谢谢房导!”女孩开心地接过书,翻开书页扫了一眼,就把书合上放进了包中。
她嘴角的笑容就没有下来过,那笑好像焊在了她的脸上一般。
含着笑意,毕才彩环视起这个略微杂乱的工作室。
“果然大家平时都不在工作室上班。”她说。
“嗯。”
工作室其实就是用来做公司注册的,刚搬进来的时候带了一堆的书和资料,后来就只在集体开会和办一些事务性工作时才会来。
“那是什么?”
眼尖的毕才彩注意到了窗边有个角落里堆了许多画板。
“我能看看吗?”
一边说,她一边站起身往那儿走去。
房思源刚要开口阻止,但追不上毕才彩的速度,她还是看到了那些画。
油画,浓烈的色彩一层一层地在白色的画布上抹开来,不是谁家的名作,只是一块块色块的堆叠,没有规律,却自成一派。
毕才彩张着嘴,转头向房思源寻求解答。
“这是……?”
房思源干脆靠在窗边,也不解释什么。
这个态度让毕才彩知道了答案。
“没想到房导还会画画?”
她拿出其中一幅画,画上的图案是由无数个大圆和小圆组成的,笔触颇有一点梵高的《星空》的影子,但配色却完全不同。大批量的红色和绿色的反复交叠,加杂着红绿黄的渐变色,层层晕染出一副十分奇妙的、诡异童话般的世界。
“这是?”毕才彩指着这幅画问。
房思源淡淡答:“圆。”
毕才彩又指了指地上的第一幅画:“这个呢?”
“爬梯。”
这幅画是由许许多多的梯形交叠而上组成的,配色与那幅“圆”如出一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早期迪士尼动画中展现出来的艺术风格。
下面一幅画的是三角,再下面一幅画的是不规则的图形,还有点、线、面交错的类似于毕加索抽象画的作品,但共通点都是它们的配色全是三原色配色。
毕才彩看了一会画,没有再多加评论,只是赞叹了几句房思源的兴趣爱好。
“房导有兴趣办个展吗?”
“没有。”
“那太可惜了。”
这么说着,毕才彩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画,目光转向房思源,饶有兴趣地问:“房导学画几年了?”
房思源换了个姿势抱胸道:“没正经学过,之前和一个朋友请教过。也就……十年前吧。”
毕才彩小小感叹了下,笑着说:“我完全没有绘画天赋,从小就羡慕那些画画好的。你知道我最讨厌节目里什么环节吗?就是pd递个素描本过来让我画画,每画一次被嘲笑一次。有机会跟房导学学。”
“我这些都是自己玩玩的,不值一提。如果你真心想学,我可以把我朋友推荐给你。”
“好呀!”毕才彩眼睛忽的亮了起来,语调轻快了许多。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聊正事了?”房思源提醒她道。
毕才彩收起了四处张望的眼睛,与房思源一起坐回沙发上。
针对剧本和角色他们又聊了一会,房思源觉得奇怪的是,毕才彩说的一些事儿她在排练室就说过,或者是一些补充,压根没有什么新的内容,何必单独再和他说一遍?
但好歹是演员的一片热忱,房思源便没有打断她,安安静静地又听她说了一遍重复的内容。
起初房思源是坐在长沙发边上的单人沙发上,而毕才彩坐在双人沙发偏中间的位置。就在他撑着下巴认真听着的时候,在某个瞬间忽然发现毕才彩已经挪到了自己这头,两人的距离只有两个沙发扶手。
房思源听人说话的一个习惯是身体也倾向说话人,这一刻毕才彩的俏脸在离他十分近的地方,连睫毛的根数都能数地清清楚楚。这让他的心猛得一滞,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往另一个方向靠了靠,拉开两人的距离,然后打断了毕才彩:“小毕,你说的我都了解了,今天也不早了,接下来我要一个人改剧本,有什么问题等初版出来了我们再讨论。”
一听这话,毕才彩很明显的意兴阑珊,但导演发话,她也不能强硬地继续,只得默默点了头,还装作高兴的模样,软软糯糯地说:“那我等您的剧本,您辛苦了。”
房思源牵了牵嘴角,很绅士地问道:“需要联系你的经纪人来接你吗?”
过来之前,毕才彩特意支开了她的经纪人,一个人跟着房思源来的。
毕才彩笑笑说:“我给他发过消息了。”
“行,那我就不远送了。”
说着,房思源把毕才彩送到门口,简单道了再见,便关上了门。
关门后的房思源重重舒出一口气。
心里毕才彩的分值骤然降为零。
今天一下午的讨论他都觉得毕才彩是一个非常优秀、专业的演员,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女孩居然也会做出和其他三流女明星一样的投怀送抱的举动。
所以在感觉到这一点时,房思源格外诧异,并且心里头仿佛被浇了盆凉水一般失望。
他微微叹了口气,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抬眼时目光落在了窗边那一摞油画上。
夕阳铺洒下,画框毛茸茸的,好久没碰过的证据。
以前他除了拍片期间外每周都会画上一幅,一直坚持了九年,直到开始着手弄《金丝雀》后,精力不足以分担去作画,才停止了这项活动。
今天,要不先画一幅稳稳心吧。
他走到仓库里翻出了铺满灰尘的画架,架到窗户边上,夕阳洒入这小小的角落,所有的物体如同被镶了金边似的,和煦温暖、岁月静好。
杂乱的心绪瞬间被抚平。
这样安逸的时刻,有多久没有享受过了?
抽屉里的颜料好些都已经结块了,房思源找了半天才找到两支没拆封的新颜料。
打开,涂抹在颜料盘上。
鲜艳的颜色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甚至一度分不清它们本身的色彩。
他用画笔蘸了一抹,在白色的画布上轻轻晕染开去。
青葱大地无限延展,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明红的圆盘在交界处摇摇欲坠。
这恐怕是房思源画作中最不抽象的一幅了。
在抹着那艳丽的火烧云时,他突然心潮汹涌,这一片浓烈、热情、奔放的色彩不正如陆曼玉胸中那永远燃烧的正义,在恰当的时刻、恰当的地点不惜燃烧自己,也要照亮这片大地。
他脑中浮现出了那一身正红色旗袍、曼妙身姿的女人,蓬勃的创作欲望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
却不知为何,脑中的女人长着宁婉兮的面庞,时尚周那一晚之后,这个形象时不时的就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房思源知道,那不是宁婉兮,那是他心中最完美的陆曼玉。
然而……
现实中的这张脸从未给过他好看的脸色。
画笔一重,留下一块特别显眼的红色,仿佛是那格格不入的叛逆者,在所有歌颂美好的音符中加入了一个不和谐音。
为什么是她?
房思源十分的懊恼。
同样的世界,不同的烦恼。
十平的小屋中,窗帘半拉着,一半阴影中一个人影倚在窗边,耳旁贴着手机,时不时点头听着。
“没事,我这边很好。”
“之前和你们说过我正在录一个节目,过几周就能在电视上看到。”
“好好吃着撒,衣服也有,哎呀,不用给我寄。”
“啊?小采姐姐说要签名……行,我知道了。”
“我知道哩。爸,如果……”
“嗯,没什么。你们注意身体,最近天冷,多穿点。一天要吃三顿知道不?不要为了省钱,我每个月给你们寄那点钱不必给我存着,该用用。”
“我不缺钱,你们儿子马上就会发达哩,到时候给你们买大车、造大房子,家里地板都换成木头滴,铺个地暖……会好滴……嗯。”
手机慢慢跟着他的左手滑落,右手撑住额头,一滴晶莹的泪珠沿着面颊缓缓落成一条泪痕。
在这个十平的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电视、一个衣柜。
还有一个弱小无助、默默抽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