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市中心的老房子隔音效果并没有那么好，每天从早上九点开始外面就闹腾开了，尤其是这两日正值国庆，加上一年一度的时尚周，人声能喧闹一整天。
金木子是个喜静的人，特别是年纪大了后，更多的喜欢一个人呆着，但她却不讨厌这每日的嘈杂，甚至还有些喜欢。
她在这个屋子住了三十年，这恰到好处的嘈杂声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也是她与这个人世间的维系。每每听到早晨外面的骚动她便知道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然后喧闹声会渐渐变得杂乱，越来越多的各色各样的人来到这个市中心，或者是为了工作、或者是为了休闲，也许来买个东西、也许来约个会，无尽的想象让金木子感受到活着的美好，她很喜欢这样的烟火气。
这会，她倚窗坐着，翻看着一本老书。是她老师留给她的一本俗世小说，虽然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但里面的角色都十分可爱、可敬，不管过了多少年，人啊，总是在那么努力的活着。
最近，金木子很喜欢看一些以前的东西，也挺神奇的，进入到书中世界之后，她仿佛感觉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的岁月仿若被镀上一层金，悲伤与挣扎也能变得十分可爱。
这本小说讲的就是一个底层拉车的在被上层阶级的压迫和生活的苦难间艰难又乐观地生活着，这样一个故事。金木子经常被里面一些有趣的对话逗得咯咯直笑，如果她还有精力，她一定也想要把现在的社会用笔来描摹出来。而如今，这个任务还是得交给现在的年轻人。
想到这儿，她的脑中不由浮出一张人脸，只有一张模糊的侧脸，因为她并没有直接见过他，而是通过橱柜的缝隙看到门外的他。
听家政小妹说他是个拍电影的导演，金木子一听这职业马上就一口回绝了。五年前，她曾经把小说授权给一家影视公司，结果影视作品一播出来，就有一堆媒体每天打电话约她采访。起初她还接了几个，但每次采访问的东西和她的作品并没有太深入的关系，或者是对演员的评价，或者是对原创剧情的评价，没有人care她的角色、她的表达，这样的采访一多，金木子感到十分厌烦，大门一关、电话不接，直接玩了个失踪。
后来从相关人员那儿听到说，因为她的态度，外面的人都在说她姿态高傲，看不上现在年轻人的作品云云，金木子都当笑话听了。
浮躁。
这是经历那次事件后，她沉淀心底的唯一感想。
感觉太糟，金木子根本不想再经历一次，过去的作品就让它永远封存在过去，让它在它该有的位置发光就可以了。
她的想法很坚决，但那个导演小伙子似乎也很坚决。
昨天他又亲自来访，留下一沓剧本和电影企划书，让家政小妹嘱咐金木子一定要亲眼看过再做定夺。
那一沓纸就放在书桌上，金木子只看了个封面，对里面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兴趣。
因为结论是定了的，看与不看又有何妨？
金木子轻轻合上书本，脱下眼镜，闭眼捏了捏睛明穴。
耳中传来了开门声，伴随着很爽朗的招呼：“金老师，今天做鱼汤！”
这是她家的家政小妹，姓薛，是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妇女，性格开朗、干事麻利。最标致的特征当属她那张雷打不动的笑容，据她自己说，这是她家的家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微笑。
金木子看了眼电视柜上的时钟，十一点零五分了，她竟然迟到了五分钟，平时明明都是提前十五分钟就来的。
“刚刚想去商场给女儿买套衣服，被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姑娘拉住做了个市场调研，就晚了。放心，我会加快速度的。”
薛小妹的语气中充满歉意，脸上还是笑脸盈盈。
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开始张罗起来。
这女人的另一个特征就是爱说话，嘴就容不得一刻停歇，此刻还在回味着刚才商场里的事情。
“那个小姑娘是真的漂亮，像明星一样，脸比我一个巴掌都要小，声音也特别好听。哎，鱼我给您挑了哈，这河鱼啊就是刺儿多，但抵不住味道鲜啊，我琢磨着您好久没吃了，今儿个就破个例。饿了不？我记得那个房导演送了盒八宝汤，您饿了可以先开一罐。我来帮您吧。”
说着，她洗洗手，从厨房走了出来。
金木子笑着把她推了回去，说着：“不用了，就喝鱼汤。”
年纪大了，胃口变小，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那行，鱼汤泡饭吃啊，那个味道绝了，您再等会。”
薛小妹开始动手杀鱼，手上忙着，嘴上也不闲着：“上次啊，给我女儿买的那个‘温馨小家’的玩具，她可喜欢了，天天拿着那小机器给我做面条，哈哈哈。别说，这玩具做得真的是细致，那小电视还有电源能按，还有面包机、搅拌机，我本来以为就个摆设，没想到还真能用，虽然都是橡皮泥仿真的，不得不让人感叹现在的玩具做得是真的好。”
她又说了会现在的一些新奇有趣的玩具，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房导送来的那叠纸，您还用不？”
金木子慢慢走到厨房门口，笑眯眯地说：“你想要啊？”
这个薛小妹哪儿都好，就是贪便宜，见着金木子用旧了的日用品会主动询问是不是能让给她，毕竟是从小苦到大的孩子，金木子十分理解，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薛小妹不好意思地说：“这扔了也是扔了，不如给我女儿当个草稿纸，这叫啥，现在很流行的，环保意识。”
“嗯……”金木子犹豫了下，说，“可以，你想要就拿去。”
“欸！谢谢金老师。”这声答得可是愉快。
完了，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啊，您别怪我多嘴。拍电影这个事儿我觉得不错，现在的年轻人都只会追逐那些快餐文化，什么短视频咯、流量明星咯，打游戏咯，浮躁得不得了。我觉得啊，您的作品如果能被拍出来，那直接是引导审美啊。您别看我只是初中毕业，我可爱看书哩。什么《雷雨》啦，《红楼梦》啦，《乱世佳人》啦，我小时候都看过点。那时候虽然看不懂，也觉得写得超好，比现在那些网文有味道多了。哎……”
厨房里响起了炸油锅的滋滋声，还有脱排油烟机的轰轰声。
“您的《烟都》改编的电影，我可喜欢了，反复看了好几遍，男女主相爱又不能在一起的结局，哭死我了。神奇就神奇在，我还挺喜欢这种悲剧，那怎么说的，历史洪流下人物的渺小，差不多这种感觉，哈哈，我不太会说话。”
金木子缓缓开口，声音很轻，略带着沙哑：“《烟都》是时代的悲剧。”
“《金丝雀》我看过一点点小说，我超喜欢陆曼玉的，她最后到底喜欢谁啊？我倒觉得一直帮她的那个小伙子不错，但两个人就没有说开，看得我挺焦急的哈哈。不过啊，说实话，您写的那个时代的事儿，我觉得现在也没太大差别。这权啊钱的，现在一样是到哪儿都通。没权没钱，寸步难行，不是白说的。您不知道，现在的电视剧啊，主角没一点贵族血统在身上都不敢播。非得是那个王子公主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好像只有王子公主才配有真爱一样。看多了，就腻了。”
薛小妹滔滔不绝地抒发着自己对于现在电视剧的吐槽，而金木子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愈发觉得自己不触碰影视化这个决定非常正确。
中午的湖滨中心商场迎来了一大波午饭人流，每家饮食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叫号声此起彼伏。
宁婉兮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终于耐不住找了张休息椅坐了下来。隔壁就是一家韩式烧烤店，诱人的烤肉味一阵阵扑鼻而来，她的肚子发出了抗议的咕咕声。
一分钟后，林旭从电动扶梯那儿跑来，把手上拎着的便利店的袋子递给宁婉兮，里面装了一个饭团和一瓶绿茶。
宁婉兮瞅了眼这朴素的袋子，又恋恋不舍地看向烤肉店的招牌。
“我决定了，中午，吃那个！”她的手往烤肉店那儿一指，意志坚定。
林旭却苦着长脸：“大姐，半小时前，我说我去拿号，你说不要，节约时间便利店随便买点吃。你看看那个队伍！”
门口夹道两排等位椅满满当当，目测每个半小时排不上队。
宁婉兮只得叹了口气，拿出袋子里的饭团，拆开包装袋，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们今天一早就来到这个商场的七楼，toy玩具卖场前，和老板好说歹说，才同意让他们在门口给顾客做问卷调查。
toy玩具是国内最大的儿童玩具连锁店，店内所卖的都是他们家独自设计的产品，从女孩子喜欢的洋娃娃到男孩子喜欢的赛车模型，一应俱全。而杨理萌正是toy的专属玩具设计师。
宁婉兮当然没有直接搬出杨理萌的事情来寻得老板同情，她和林旭假扮起了大学学生，谎称是为了完成学校的作业才要做这个市场调查。
“这么做真的管用吗？”林旭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总要试一试。”
这是林旭第一次听宁婉兮说出那么没底气的话，倒让他不知所措了。
“婉兮，我不建议把事情闹大。”事到如今，林旭憋了好久的话终于说出口来。
宁婉兮没有答话，安静地吃着饭团。
“你曾经和我说过，真相就是每个人自己想要相信的事情。”林旭徐徐道，“即便杨理萌同意曝光当年的事情，可是光凭几张嘴，几个人会信？他们已经先入为主地信了第一个故事，想让他们承认错误比登天都难。”
宁婉兮的饭团已经干掉一半，她放下饭团，打开绿茶的瓶盖，喝了一口。
“我觉得，现在把事情压下去，降低讨论度，久而久之，互联网就会忘了这个事情，这是最稳妥的做法。”林旭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并小声补了句，“柴总应该也是那么想的。”
“呵。”宁婉兮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轻笑，“你还不懂那只老狐狸。”
林旭一愣，柴军豪的目的不就是保护公司形象吗？只要宁婉兮守住这条底线，柴军豪应该不会拒绝这样一颗摇钱树——他必须承认宁婉兮作为演员十分优秀。
“并且……”
宁婉兮坚定地望着前方，她已经把饭团都塞进肚子里了，满血复活。
“你说，为什么一个人会一直被欺负？”
林旭眨着眼睛，脑中冒出许多答案，让他一时不知该选择哪一条回答。
“因为他不反抗。”
“可是，也有一种说法，叫以退为进。”
“一退再退，就是悬崖。”
林旭不服：“那一只兔子也要反抗老虎吗？这是以卵击石。”
“一百只兔子呢？一千只兔子呢？一万只兔子呢？”
宁婉兮凝视着林旭的眼睛，目光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却不是愉悦的，而是从容的、霸道的。
许久，她又问：“你相信良心吗？”
林旭不敢答了，从宁婉兮从容不迫的态度来看，他的回答已经不重要了。
果然，宁婉兮并没有等他回答，接着说道：“我想要相信。这个社会的公道，就是所有人的良心。如果连良心都不能信了，那社会也毁灭吧。”
说完这句话，宁婉兮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然后她站起身，笑盈盈地对林旭说：“下午场，开始吧。”
深夜两点，杨理萌从床上爬起，她终于感觉到了饥肠辘辘。这四天她几乎没有进食，妈妈送来的饭都被她拒之门外，但神奇的是，她也没有饿的感觉。每天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生存全靠房间里的碳酸饮料，出房间也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问题，一天至多也就两次。
手机被她锁进了抽屉，因此她也完全没有时间概念，更不知道现在是几号几点几分，只有四周围都安静下来，她才会走出她的小房间。
轻轻推开门，门口果然放着晚上妈妈送来的饭菜，是她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和酸辣汤。
杨理萌咽了下口水，快速走进厕所，解决生理问题后，又快速走回她的小天地。
回来时她突然发现饭菜边上还放着一个纸袋子，她想到晚上时妈妈敲门说，有人给她送了一叠明信片。杨理萌盯着袋子看了很久，最终她还是没有把袋子带进屋。
明信片……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回忆。
“哦！比萨斜塔！真的是歪的！”
“我看看我看看！”
午休时间，教室里十分吵闹，同学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打闹的打闹、聊天的聊天。
最近掀起一股“明信片”潮流，每天如同约定好一般，大家都会带一张家里的明信片过来，看看谁的明信片最好看、谁的明信片寄信国最远，输了的人还被要求表演节目。毫无意义的攀比，但足够让那群中二学生沸腾。
这样的潮流，杨理萌自然不会参与。
但事与愿违，有天中午一张明信片砸中了她的后脑勺，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明信片，翻开一看，粗笔红字写着大大的“乡巴佬”三个字。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她缓缓回头，几乎每个人都在看着她肆意的嘲笑。每一张笑脸都是那么的邪恶、贪婪，如噩梦一般萦绕着她。
杨理萌难受极了，胸口如被火烧那般，可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想要起冲突，只要不管他们，他们就拿她没办法。只要让自己消失，就没人能欺负她。
她把明信片收了起来，笑声却没有停止。
一张又一张写满红字的明信片朝她飞来，砸到她的脑袋上、手臂上、背上、腿上。杨理萌没有理他们，她拿出了语文书，认真看起了课文。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时课本上的字一个都没看进眼里。以为她死命地咬着嘴唇，死命地忍着眼泪，在心底里死命地大呼——“别再扔了！别再扔了！别再扔了！”
满地的明信片，触目惊心的红字，把她的课桌划出了一圈界限。城里城外，冰火不相容。
杨理萌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背，希望能以疼痛克制内心的难受，确实里外都在疼，越来越疼。
“李老师来了！”
不知是谁的一声大吼，总算停止了全班同学对于杨理萌的处刑。
李老师环视了眼教室，却只说了声：“收拾收拾准备上课了。”
杨理萌的眼泪终于憋不住夺眶而出。
太丢人了！
李老师却在这时点到了她的名字：“杨理萌，不要睡觉了，把地上的明信片收拾下，下次不许再乱扔了。”
埋在手臂里的脸不得不抬起来，却在此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我来吧，这些都不要了吧？”
“……嗯。”很艰难地发出一声回应。
透过手臂的缝隙，杨理萌看到一个女生在她脚边捡起一张张明信片，把它们垒成一叠，带出了她的视野。
是谁？
她不知道，但心里没那么痛了，这个她清楚的知道。
第二天一到班级里，杨理萌就看到桌上躺着一张明信片。正面是一张大风车的风景照，清澈的蓝天万里无云，白色的风车如参天的巨人一般伫立在天地之间。
可是杨理萌的心却往下一沉，她的脚步都变得迟疑，不敢去接近，不敢伸手翻开那张明信片。
背后是不是写着大大的红字，嘲讽她连小小的和光市都没出去过？
杨理萌走到座位前，放下书包，坐下。
拇指和食指捏着明信片，想要直接把它放进课桌，并没有翻开它的勇气。
兴许是上天作弄，她颤抖的双手忽然一松，明信片便飘飘扬扬落到她的大腿上，背面的字猝不及防地映入她的眼中。
——“荷兰大风车，祝你快乐”
鼻子酸酸的，很快杨理萌就看不清这一行字了。最后的笑脸深深扎在她的心里，一滩柔水缓缓注入心窝。
你相信世界有光吗？
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