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挂下电话之后不久,宁婉兮就收到了柴军豪亲自发来的邮件。
她不禁诧异,柴总居然那么重视这个节目?
邮件里面添附了《我们的故事》企划书。
简而言之,这是一档谈话类节目,三个常驻嘉宾+两个飞行嘉宾组成每一期的分享员,就当期的主题分享自己的故事和看法。
宁婉兮看了下拟定的主题:社恐vs社牛,内卷vs躺平,当代失眠症,快餐文化……都是时下热议的社会现象。在节目特色中也有写到——“通过对当代社会现象的分享,洞察新世纪年轻人的生活状态”。
不过,这样的谈话类节目也并非独一无二,《我们的故事》的另一大特色就是用情景剧导入主题。这个情景剧不是一般综艺节目里粗制滥造的景加一两个演员像过家家那样的小品演出,而是采用正儿八经的影视剧的拍摄手法,给观众一个沉浸故事的体验。
给到宁婉兮的通告,正式扮演情景剧中的一个角色。
看到这儿,宁婉兮一眼就看穿了柴军豪的心思。
合木最近的一个动向是“培养演艺新星”,前阵子还签了一批表演专业的应届毕业生,在演员经纪这一方面,柴军豪是认真的——这也是宁婉兮会选择合木的原因。
《我们的故事》这个情景剧单元说好听了是节目的独创特色,但其实就是投资方想要在节目里推广自己的艺人。
这些初入影视圈的小朋友们如果演得好,那是和公司双赢,演砸了也只当是给他们的一个锻炼机会,为他们今后的演艺道路做铺垫。
宁婉兮向林旭求证了这个想法,果不其然,《我们的故事》内定的演员确实是前两个月刚签下的新人。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是为了扶植新人而设置的这个环节,为什么会找到她宁婉兮?
宁婉兮认真看了下柴军豪准备交给她的角色。
这角色不是人,而是在人间飘荡几十年的幽灵,角色说明上写明了“需要特殊妆容”“没有台词”,也就是说,化了妆观众根本就看不出这是谁。
因为不露脸,所以给新人也达不到“刷脸”的效果,才找她的?
她翻了翻通告单,这幽灵戏份还不少,每一期都要登场,似乎是想要通过她上个世纪的视角来衬托出现如今的社会问题,形成一种反差。
这么看,好像还是个挺重要的角色。
看到这儿,宁婉兮已经蠢蠢欲动了。
她从来没演过“不是人”的角色,这本身就足够有吸引力了。
再者,角色限制——没有台词的情况下如何演绎好一个角色,这也是一大挑战。
当然,最重要的是,短剧这个形式让宁婉兮很感兴趣。因为短剧的戏剧冲突往往很大,它非常考验一个演员是否能够百分百地表达出这种冲突。
于是,她没多想,马上回邮件和柴军豪应下了这个通告。
综艺节目的录制不同于影视剧,不需要进组,只需在拍摄当日到指定的室内录影棚去就行。一季12期内容,将分成六次录制,每次录制两期。当然这是正片的录制计划,开头那3分钟的小短剧和正片是分开录制的,每次录一天,一天录三期。
第一次短剧录制安排在了7月20日,宁婉兮按约定时间早晨8点就到了和光市内的指定摄影棚。
录制当日早晨,她都不知道今天要录什么内容。
之前她邮件、微信催过柴军豪好多次,但对方就和她玩失踪,告诉她录制地点和时间后,便人间蒸发了,甚至连当天接头的人都没告诉她!
宁婉兮想让林旭偷偷找参与录制的小演员们要稿子,哪知这小子磨蹭半天回头委屈巴巴地来了句:“他们不给。”
不给你不会想办法让他们给嘛?!
宁婉兮恨铁不成钢。
于是折腾到拍摄当天,宁婉兮都没拿着拍摄剧本。
没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走进影棚,大家伙都在忙自己的拍摄准备工作,没有人注意到宁婉兮的到来,她全场环视了下,看到一个穿着短t裤衩的卷毛大哥正到处指挥着道具灯光的摆放,便径直向他走去。
“你好。”
卷毛大哥不耐烦地回头,一看到宁婉兮的脸,怔了下,立马和善地笑起来。
“哟,婉兮,你来了。”他的声音意外的低沉,不是很贴那张放浪不羁的脸。
“导演?”宁婉兮问道。
卷毛大哥向宁婉兮伸出右手,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刚刚摸过器材都是灰,便赶忙在t恤上擦了擦,再次伸向宁婉兮。
宁婉兮毫不介意,大方地握住了那只手。
“我是于端,《我们的故事》的总导演,你好。”
宁婉兮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位大哥。
那头卷毛是天然卷,乱糟糟的和鸟窝似的,早上起来肯定没打理过。
两腮和下巴上凌乱的胡渣说明他连胡须都没好好刮过。
他面色黝黑,皮肤还坑坑洼洼的,别说面部护理了,可能脸都不常洗。
然后是这一身t恤和裤衩,目测某宝50元可以搞定一套。
这就是那个曾经做出红遍全国的经典脱口秀节目的导演于端吗?
“短片这方面我算个外行,请你多指教了。”于端嘿嘿笑着,客气地说道。
性格还算开朗,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宁婉兮内心如此评价道,然后她收回了自己审视的目光,说:“于导,我还没有拿到剧本。”
于端一拍脑袋,道:“哎哟,不好意思,忘了给你发过去了。那个谁,小张,拿本剧本来。”
马上一个小场务就疾步跑来,递了一刀a4纸给于端。
“这是今天的,趁着化妆时间看看。幽灵没台词,拍之前我会和你说一遍戏,别担心,很轻松的。”
宁婉兮接过剧本,道过谢后,往于端手指的化妆室走去。
合木的两个新人演员已经进入了妆造的收尾阶段,宁婉兮拧了下眉头,虽说他们的妆容都比较简单,但怎么也得要一个小时,而这几个人中间,明明是她的幽灵妆最花时间,她却被通知最晚到。这其中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她在一旁等两个演员妆造完毕后,问化妆师:“我这个妆大概要多久?”
化妆师笑着回答她:“三个小时吧。没关系,导演说了你的戏下午才拍。”
宁婉兮“哦”了一声,乖乖坐下,翻起手中的剧本来。
今天拍的三期主题是:社恐vs社牛,内卷vs躺平,网络社交。
刚才见到的两个新人担当的是两个主要角色,他们的角色设定是同期入职公司的同事,这三套剧本里的大多都是他们俩的对手戏。
宁婉兮一页一页翻着剧本,大段大段的两人戏,而她的幽灵不仔细看都看不到她的出场。
直到这一刻,宁婉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柴军豪会找她来演这个角色。
她气得手都在发抖!
幽灵这个角色,美其名曰“每期都有”,其实就是个镶边的!
妆造三小时,开机三分钟,其他时间都在等、等、等!
如此一来,她一整天都要泡在这个片场,没有办法赶场接第二份活。
更绝的是,短剧的拍摄并不是集中在四天拍完的,而是隔几个礼拜拍一天,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抽这么一天来录这个节目。这样的话,她就没办法再去接一份影视剧拍摄的工作,因为那都是要封闭入组的!
柴军豪就是想要利用《我们的故事》来套住宁婉兮,让她没办法进组拍摄!
狗屁的“机会”“挑战”“戏剧冲突”,在这个剧本中一丁点都看不到!
宁婉兮手中的剧本已经被她捏得不成型了。
好一个柴军豪,算盘打得可真美。
收了老娘的钱,对老娘的工作还要百般阻挠!
宁婉兮气不过,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柴军豪”三个字,手指在上头悬停住了。
她再三地让自己冷静、冷静,不能意气用事。
这通电话打过去又能如何?
除了大骂他一通泄气之外,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这正中了柴军豪的下怀,他心里得意还来不及。
宁婉兮缓缓放下手机,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呼出。
一定会有办法的,还没有开始拍,一切还能有转机。
这么给自己打气,宁婉兮脑中过了各种各样的办法。
这还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这还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只要能够说服于端修改下剧本,加重幽灵的戏份,一样可以发挥她的演技。
到时候,收获了热度和口碑,才是对柴军豪真正的打击!
沉下心来,直面困难。
宁婉兮轻轻勾起了唇角。
林旭在公司最大的会议室开了一早上的会,打着“培训”的名号,其实是“员工洗脑”,听得他昏昏欲睡。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
他正想着上哪儿美餐一顿时,手机忽然叫了起来。
来电显示——宁婉兮。
林旭眉头一皱,接起电话:“婉兮,怎么了?”
“林弟弟~”电话里响起宁婉兮软软的呼唤,一听她这么叫,林旭的心往下一沉。
“帮我一个忙好嘛?”
果然……
美美的午餐是没有了,楼下买个三明治吃吃得了。
下午三点,打了n个电话,排了两小时队的林旭满头大汗地赶到《我们的故事》片场,身上的衬衫都湿透了,前额的刘海也都粘在额头上,狼狈不堪的模样刚进片场就获得了一片注目。
他低着头,避开所有视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找宁婉兮,手上提着那一盒很体面的东西。
好在影棚的屋子不多,他很快就看到了在化妆室里惬意地享受空调的民国幽灵。要不是宁婉兮提前和他打过招呼,林旭铁定认不出是她。
“哟,来啦?”幽灵欢快地站起身迎了上来,咧着一张血盆大口,主动接过他手上提的袋子,慰劳道,“辛苦了。”
林旭浑身是汗,一进空调房那是全身舒爽,恨不得马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自己吹成一块冰。他冲宁婉兮摆摆手,火急火燎地问:“水,有水吗?”
“咦?你没给自己买瓶水吗?”宁婉兮的音调高扬,表示出自己的惊讶。
她从房间的角落拿了瓶矿泉水递给林旭,这小子打开瓶盖咕嘟咕嘟一干就是半瓶。
可把孩子渴坏了。
宁婉兮不禁笑道:“也没那么着急,你可以慢慢来的。”
林旭差点翻了个白眼,是谁在电话里催得十万火急的!
“幽灵!”屋外传来一声叫唤,宁婉兮让林旭在空调房里先休息会,然后飘出屋去——她现在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超长连衣裙,裙摆及地,看不见双脚,走路就像是飘的。
外头的景和其他演员都已就位,宁婉兮只需要往后面一站,什么都不用干,看着他们表演就好。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
在导演喊“卡”后,她飘飘然来到于端身旁,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于端刹时寒毛直立,真有种被幽灵附体的感觉。
宁婉兮的话很简单——“等下休息,我们聊聊。”
一个小时后,进入十分钟休息时间。
宁婉兮就坐在化妆室的沙发上等着于端来找她。
这个卷毛邋遢导演没有逃避,他进屋后让无关的工作人员都出去待机,视线扫过林旭的时候犹豫了下。
“林旭,我的经纪人。”宁婉兮介绍道。
“哦,行,我们坐。”于端拉了把椅子,坐在宁婉兮的对面。
见他坐定后,宁婉兮提起林旭千里迢迢给她送来的袋子,递给于端。
于端看了眼那袋子,面色有些纠结。
“一点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宁婉兮笑着说,虽然她现在的妆容让这个笑容变得有些可怕。
“你真是……费心了。”于端摇了摇头。
纸袋子上印着“candy”,这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甜品店。
而宁婉兮让林旭买的是candy的爆款甜点红心蛋糕,草莓酱是他家一绝。
有句戏言那么说的:“吃得candy蛋糕,方为人上人。”
不经历一些“苦中苦”,如何尝得candy蛋糕的美味。
而这个“苦”,指的便是candy门口那如贪吃蛇般的长队了。
林旭这一下午便深切体会到了这种“苦”。
宁婉兮之所以要让林旭特地去买candy的红心蛋糕,一方面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诚意,另一方面她知道于端曾经在一个采访中提到过自己喜欢吃甜点,水果里面最喜欢草莓,而说到草莓甜点,candy的红心蛋糕绝对是其中极品,因此她特意嘱咐林旭务必要买到红心蛋糕。
这番用心于端不会看不出来。
于端入行以来接受过的采访屈指可数,他都不会想到为了说服自己,宁婉兮会下那么大的功夫。比起感动,这更让他觉得愧疚。
“于导,”宁婉兮很客气,“我想说什么,你应该也明白吧。”
于端沉默了。
他并没有接下宁婉兮递来礼物,看着宁婉兮把它放到一旁。
而宁婉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于端,他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她在期待一个什么答案。
柴军豪这样刻意的安排,于端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证据便是在这个片场,除了于端和化妆师以外,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从未向其他任何一个工作人员介绍过自己。
“婉兮……”于端欲言又止。
宁婉兮是个爽快人,她见于端犹豫不决,便单刀直入:“我想改剧本,于导你不会看不出来,现在这个幽灵的角色就是个笑话。”
于端吞吞吐吐起来:“这个……是柴总定好的,我们不能说改就改。”
“可节目是你的,你是导演,你说了算。”宁婉兮的态度很强硬。
于端却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想:当今世道,资本至上,这小姑娘不应该最清楚的吗?
“于导,你还记得你的成名作吗?我从第一集看到最后一集,每一集都欲罢不能。我从里面感受到了你对脱口秀行业的热爱,对做一档优秀节目的热情。这次的企划书我看过,想法很好,合木也投了不少钱。但是企划好,不代表成片好,这个你应该比我明白。”
于端没有说话。
宁婉兮戳到了他最痛的点,也是他最想要忘记的点。
于端的职业生涯中,《脱口秀大赛》是他的巅峰,自那以后,他陷入了长时间的瓶颈之中。
当初做《脱口秀大赛》时,他还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导演,那时凭着满腔热血,敢拍着桌子和制片人叫板,得罪了不少人。但结果是好的。
《脱口秀大赛》让他一跃成名,随着资本的涌入,他被邀请做了很多其他的脱口秀节目,可是没有一个节目是出圈的。许多的资本就那么打了水漂,而网上都说他于端是江郎才尽。
于端很怕去思考“为什么”,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热情常在,因为他还在这个演艺圈里挣扎,即便扑再多的节目,他还在坚持着,如果没有热情,他在坚持什么?
当宁婉兮提到了这点,又让他不得不去触及“为什么”这个让他头痛的问题。
于端给到的答案只能是:怎么办呢?金主爸爸说一,我们怎么敢二?
宁婉兮的眼神十分认真,那其中灼热而又坚定的光芒,刺得于端不敢直视。
女孩还在努力地劝说:“于导,《我们的故事》成功是你和合木的胜利,失败,则是你于端一个人的责任,这你应该也很明白。”
宁婉兮又敏锐地抓住了另一个痛点。
一个节目的好坏,观众只会说是导演拍的好或者拍的差,没有人会知道背后的资本方提出多么离谱的要求。
无可否认,于端的心开始动摇。
而到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了“为什么”的真相。
热情还在,唯缺勇气。
当一个人得到的越多,他就会变得越懦弱,不敢对抗权威、不敢违逆市场、不敢拒绝利益。
这又揭开了他另一层伤疤。
于端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沉声对宁婉兮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做节目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还要考虑其他很多因素。这次……我真的爱莫能助,对不起。”
这是于端的决定——把伤疤封印,粉饰太平。
话已至此,宁婉兮没有再多加劝说,只简单说了句:“我明白了,红心蛋糕你拿去吃吧,买都买了不要浪费。”
于端却没有提走那个袋子,这兴许是他最后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