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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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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彦诺刚刚的讲述, 让空气里留下一片沉寂。

    温梦站在胡同里,忽然觉得此刻晚风开始呼啸,刮得人久久不能开口——李彦诺竟然是喜欢过她的。

    只是他和王宁德一样, 从来没有说出口。

    这个事实是如此难以置信, 又是如此尖锐。让黄且暗的路灯都变得刺眼起来, 成了扎穿回忆的匕首。

    温梦不再去看那张英俊的面孔了。

    她低下头, 审视起鞋边上的那一小方土地。隔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当时不是不想去美国找你。”

    李彦诺愣了下, 打算再次开口询问。

    但在那之前, 温梦给了他答案:“是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情。”

    2011年12月17日。

    早上七点, 和平里的职工宿舍亮起一盏顶灯。衣柜里翻出来的冬装铺满了整个沙发, 瓷砖地上摊着一只敞开的行李箱,让小小的客厅略显凌乱。

    前往洛杉矶的ca985次航班, 将于明天下午三点钟准时起飞。

    过海关时需要用的证件和i-20, 都已经被温梦装进了随身的小挎包。剩下只有些零散物品,等待打包进箱子里。

    温梦蹲在一团混乱的中央,一点点把衣服叠好, 再一件件装进去。行李箱的空间被逐渐填满,带出一种饱胀的幸福。

    马上就能见到李彦诺了,是今年她最开心的事情。

    家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 从外面卷进一缕凉风。

    才下夜班的妈妈走进来,脱掉厚重的工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箱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马上就好了,还差一点。”温梦抬起头, 笑着回答。屋子里暖气很足, 热得她脸颊红扑扑, 额头上冒出些细密的汗珠。

    “用不用我帮忙?”妈妈又问。

    “不用了, 妈妈你快去睡觉吧,我自己能行。”

    如果是平时,母亲一定会留下来帮忙整理。但那天她兴许是熬过一个大夜,累极了。脸色有点发白,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往卧室走去。

    温梦独自留在客厅,嘴里哼着《牛仔很忙》,手上按照那张和李彦诺一起商量好的物品清单,继续收拾起箱子。

    接近中午的时候,拉链滑动,行李箱被“啪”地合上了。她跑到厨房煮了两碗鸡蛋面,小心翼翼地端到餐桌上。接着敲响母亲卧室的门:“妈妈,吃饭啦。”

    母亲没有应声,应该是还睡着。

    温梦没有再继续叫下去——她想让辛苦的母亲多睡一会儿。于是在吃完自己那一碗之后,她又把剩下的面条放回锅里。

    鸡蛋面放得太久,渐渐凉透。隔水热过一次,还是变得冰冷。

    指针在客厅的钟上一点点挪动,逐渐滑向下午五点四十。按理说睡了这么长时间,母亲怎么也该醒了,更何况马上就要到上夜班的时间了。

    温梦把电视关上,决定起身去看看。

    卧室的门没有锁,灯是暗的,空气里浮着一层死气沉沉的味道。

    “妈妈?”

    母亲在床上躺着,没有回答。

    温梦试着摇了摇她:“妈妈?”

    母亲的手随着温梦摇晃的动作,从床上垂了下来,完全失去了力气。

    “妈妈——!!!”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几乎容不得温梦反应。120到得很快,直接把病人拉去最近的急救中心。

    诊断书上只有几个字:“心肌梗死”。

    “我们做了融栓处理,但最好是马上做冠状动脉介入治疗,减少心肌死亡的面积。”医生忙得顾不上多解释,只留下一句话,“你母亲的病拖得太久了,比一般病例要复杂不少。快去筹钱吧,时间就是生命。”

    温梦听不懂医学术语,但她明白后半句话的意思。

    时间就是生命——钱就是生命。

    医保要先垫付才能支取,一个心脏支架一万七,术后icu住一天要一万块钱,这些费用里还不包裹急诊手术费和术后昂贵的进口药物。

    而母亲的银行存款再加上温梦没有用掉的奖学金,刨掉每个月的房贷,满打满算也就只有12万。

    存了这么多年的钱几乎是一下子就被清空了,成了纸面上没有意义的数字。

    温梦交完第一笔手术费和住院押金,站在人满为患的医院大厅里想了很久。然后她掏出手机,开始给认识的所有亲戚打电话。

    在听到她的恳求之后,那些平时日还算有些来往的声音突然都变得为难起来,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

    “不好意思啊梦梦,我们最近手头也很紧。”

    “你表哥今年要结婚,你也知道,找个老婆不容易,买房得付首付……”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手机电量在一点点下滑,没人能够借她一笔救命钱。

    四周明明全是穿梭不止的人群,全是满溢的话语,但温梦却像是被罩在玻璃罩子里,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她开始浑身发冷,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无力。

    嗡。

    手机突然在这个时候震了一下。

    一个很久没联系过的名字冒出头,发来一条短信。

    廖维鸣:【你是明天的飞机吗?】

    ——其实自从高三谢师宴上的那场告白之后,温梦和廖维鸣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

    隔天酒醒,廖维鸣试图当做无事发生,主动退回到好朋友的圈子里。甚至为了表示自己并无二心,他还隔三差五发来一些冷笑话,证明自己已然翻过这一篇,不打算再提。

    可温梦不行。

    她每次一想起对方诚挚的剖白时,心里就有些微妙的别扭,浮起一些对朋友的过意不去。

    这种心态直接反映在了她的行动上。

    她依旧会回复廖维鸣的短信,只是渐渐变得不那么积极。

    廖维鸣是敏感的,很快探出原因。大一入学之后,他干脆坐了一个小时的车,专程从美院跑来p大,美其名曰“要参观一下国内超一流学府”。

    两个人在p大古色古香的西门前面照了张照片,又用温梦的饭卡,蹭了一顿学五食堂的炸酱面。

    临走之前,廖维鸣在成府路的人行天桥下面站定。

    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温梦及时挥手,拦住了路过的出租车。

    她转脸对廖维鸣笑笑:“路上小心,到美院了告诉我。”

    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只能就这样被廖维鸣咽回到了肚子里去。

    北京很大,美院和p大又是毫不相干的两所学校。彼此离得太远,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风气。廖维鸣踏雪跑去看行为艺术展的时候,温梦在图书馆三层的自习室扎下根,开始冲刺她目标385的gpa。

    老朋友之间的寒暄和交流愈发稀疏。但在通过托福考试的那天,温梦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廖维鸣她要去美国的消息。

    【哦。】这就是对方隔了一个小时之后,在短信上给出的回应——过分简短,不冷不热,十分不像廖维鸣的风格。

    又过了三个小时。

    廖维鸣:【你准备哪天去?】

    【12月18日。】

    对话就截止到那里。

    一连大半个月过去,廖维鸣都没有冒过头,温梦以为他不会再联系自己了。但此时此刻,在三院的就诊大厅里,曾经戛然而止的对话框突然再次亮起。

    廖维鸣:【我前几天去学车了。明天有空,可以送你去机场。ca985是t3航站楼起飞吗?】

    而温梦握着手机,艰难地打下这么几个字:【我不去机场了,我要留在三院。】

    哔。

    手机电量在这一刻告罄,彻底黑屏。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无垠的暗透过窗子涌进来,占据了整个医院大厅。纯白的瓷砖成了夜的眼睛,直瞪着无措的人群,凶狠又冷冰冰。

    温梦握着再没有用处的手机,在等候区捡了一张塑料椅子,茫然地坐了下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生与死这样的命题太过沉重,一下子压在20岁的温梦身上,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思路是混杂的,似乎处处都是解决的方案,但又没有一条能够真正走得通。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时间在漫无目的地前行。

    有人推开了医院大厅的门,有人在匆忙地跑着,有人不小心越过她,有人又发现了什么、喘着粗气折返回来。

    廖维鸣停在了她面前,出现了在这个他本不应该出现的夜里。

    他跑得太急,额头上冒出些汗。羽绒服在数九寒冬大敞着,说话时几乎倒不过来气:“温梦!你生病了?”

    温梦愣了一下,抬起眼睛。在认清对方的面孔之后,她摇摇头,一言不发。

    “那你怎么会在医院?”廖维鸣急了,摇晃起她的肩膀,“你快说话啊。”

    其实事情真要讲起来,简单到不可思议。

    廖维鸣听明白之后,松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问:“阿姨治病还需要多少钱?”

    温梦复述了医生的话:“保守估计还要20万。”

    “知道了。”廖维鸣马上起身,出去打了个电话。

    五分钟之后,他回来了,只有一个问题:“我拿到20万了。刷卡可以吗,还是要付现金?要是付现金的话,我现在去找个atm取一下。”

    你瞧,对于一些人来说无法逾越的鸿沟,在另外一些人眼里,不过是一道小小的车辙。

    ——钱能买来什么呢?

    在母亲生病之前,温梦一直活在象牙塔里,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冷冰冰的现实抽了她一记耳光,告诉她,钱能买命。

    【您已支付成功。】

    医院缴费处打印出长长的单子,每一笔交易都在以分钟计算,延续着一个人的生命。

    “维鸣,我一定会还你的。”温梦把缴费单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轻声说,“连本金带利息。”

    朋友肯在危急时刻出手帮助,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她不能再欠对方更多了。

    “这么一点钱,还什么……”廖维鸣说到一半,看到了温梦坚持的眼神。于是他改变了措辞,闷声闷气地接上一句:“你愿意还就还吧,不过利息就不用了,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

    “谢谢你。”三个字让大厅融起一层暖意。

    廖维鸣从塑料椅子上站起身,环顾四周一圈:“在这里过夜不行,太冷了。我去医院边上的酒店开个房,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里看着,阿姨要是做完手术了,我喊你。”

    温梦怎么可能离开,做手术的可是她的母亲。

    她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了,快回家吧。”

    廖维鸣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最后重新坐下了:“你要是不想动就算了,我陪着你。”

    “不行,已经很晚了,你赶紧去休息。”

    廖维鸣耸耸肩:“我可是熬夜型选手,你绝对耗不过我的。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两个人在等候区枯坐一夜,终于得到了温梦母亲做完手术、转进icu病房的消息。

    “手术情况不大好。”医生说得委婉,“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时间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变得混乱无序。

    温梦记得一些事情,又忘记了一些事情。一天,两天,或者三天。她把一个曾经说过很多次的约定,完完全全忘在了脑袋后面,心思全都集中在了母亲的病情。

    手机时不时响起来,温梦无暇顾及,干脆直接交给廖维鸣处理。

    而廖维鸣是可靠的,值得信任的。

    他向学校请了长假,专心致志地陪着她,从白天到黑夜。

    缴费、取化验单、中午订饭、挑选护工、打点医院关系——廖维鸣在竭尽所能地做着那些原本不应该由他去做的事情。

    感谢的话说得太多,就失去了意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温梦不再和廖维鸣说谢谢了。她决定把这份感激记在心里,刻进骨头里去。

    2011年的12月26日,北京开始下雪。

    温梦打开住院部洗手间的水龙头,用冷水迅速洗了把脸。一连熬了几夜,她实在困倦不堪,想用这种方法清醒一些。

    出来的时候,刚巧看见廖维鸣一路小跑上楼,手里拎着一袋庆丰包子。

    “凑合吃一顿吧,医院附近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廖维鸣嘟囔着,“等阿姨出院了,咱们一起去全聚德大搓一顿。”

    温梦试着弯起嘴角。她太久没笑过,表情都变得有些僵硬:“你买了什么馅的?”

    “猪肉大葱、素三鲜。”像是怕对方批评一样,廖维鸣说完还特意解释起来,“这回我可没多买,一样就买了二两,你不许再说我了。”

    ——两个人消费习惯差得太多,也是这几□□夕相处之后,温梦才知道的事情。廖维鸣大手大脚惯了,订个餐都要四样起,一顿就要两百多块钱。

    “这样生活不行。”温梦对着一桌子菜,严肃地教育他,“点了这么多,我们又吃不了,浪费粮食可耻。”

    不经意间的磨合,像是藏在贝壳里的沙子。

    起初扎得彼此都有点疼,但几天下来,倒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成果。

    比如眼下温梦看着廖维鸣手里的这四两包子,就能赞许地说出:“你这次做得很好,值得表扬。哦对了,都记在账上吧,回头我一起还给你。”

    廖维鸣没有反驳。

    他只是抓起一个猪肉包子,精准地塞进温梦嘴里:“知道了,快吃吧,就你小嘴叭叭的。”

    ——廖维鸣也有了对付温梦的策略。

    那就是少说话,多干事。用事实占领高地,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温梦果然被逗笑了,嘴角和眼睛都弯起,表情自然很多。

    气氛渐渐放松下来,那场突兀的告白带来的尴尬与隔膜,似乎就这样消融在一天天的相处之中。

    唯一不大顺心的,是温梦母亲的各项生理指标都在往下走。

    “只要治疗还在继续,就还有希望,你说对么?”温梦惴惴不安地问。

    廖维鸣听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至少当时的他和她,都是这样认为的。

    2011年,12月31日。

    一周里雪下得最大的一天,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灿白的雪花成片落下,盖出一个纯洁无瑕的世界。从三院走廊的玻璃窗往外看,楼下是花园路拥堵的街道。汽车排成一团,喇叭声响个不停。

    除了天气差点,一切和之前别无二致。

    廖维鸣看过短信之后,从手机上抬起头:“我得回趟学校,老师有急事找我。”

    温梦正从保温杯里喝水,急忙回了一句:“那你赶快走吧。”

    廖维鸣显得有些迟疑:“你自己能行么?”

    “没问题。”

    “你放心,我下午就回来,晚上跟你一起跨年。”

    温梦笑笑:“快别折腾了。”

    “那可不行,做人得有点仪式感。你等我晚上定个大蛋糕,咱们就在医院大厅吃,馋死其他人。”哪怕是在医院里,廖维鸣依旧想维持一些无用的浪漫。

    玩笑活跃了沉重的空气,可命运并不想给人喘息的机会。

    这边廖维鸣才披上羽绒服,下一秒,icu的门就开了。

    穿防护服的医生走出来,沿着走廊一路喊道:“温邈的家属在吗?温邈的家属。”

    温梦听到母亲的名字,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我在。”她站起身,回得很慢。

    “麻烦跟我进来一下。”医生说。

    icu的那道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雪白的通道。两侧有办公室,尽头是病房。医生带着温梦和廖维鸣进了右手边的一间屋子,指着板凳说:“请坐。”

    预感在温梦心中扩大、膨胀,很快就变成了真的。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医生说。

    短短八个字,概括了温梦母亲的一生。

    温梦还没有说话,廖维鸣已经急了:“怎么会这样呢,麻烦您继续治吧,我们愿意花钱的。”

    可现在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金钱已经多买了半个月光阴,再不能多留温梦的母亲一天了。

    “病人目前已经处于脑死亡的状态,再借由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当然决定还是要你们自己做,我只是作为医生,给出一些建议。”

    空气瞬间凝滞,沉下来,砸得人粉身碎骨。

    有句话说,父母是横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帘子。  [1]

    当他们离开之后,那道帘子被彻底掀开。人生从此再没有来处,只剩归途。

    从这一刻起,温梦不再是个孩子了。这是一种茫然的冷,如同被赤|身泡进雪里,孤零零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的路上,温梦整个人是麻木的。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又好像没有。

    “妈妈之前跟我说过的,说她最近有点胸闷,说了好多次。”温梦开始不停地重复,“可我当时没有在意,我以为她只是没有休息好,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为什么当时没有劝她去医院看看?我为什么不自己带着她去做体检?我为什么——”

    “温梦,别说了。”廖维鸣打断她的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可这是谁的错呢?

    总该有人为这场悲剧负责,如果不是她的话,还能有谁呢?

    而此时廖维鸣又开口,声音很轻:“想哭就哭吧。”

    人在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温梦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呆呆地站着,脑袋里是空茫茫的一片。

    廖维鸣没有催促她,仿佛也被巨大的悲伤裹住了。

    很久后。

    温梦喃喃地开口:“维鸣。”

    “嗯?”

    “我没有妈妈了。”

    廖维鸣沉默地伸出手,搂住温梦,把她朝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而温梦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一样,头抵在朋友的肩膀上,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维鸣,我没有妈妈了。”温梦说得很轻,“我该怎么办呢。”

    黑暗中,她听到对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还有我。”

    是啊,她还有廖维鸣。

    也只剩下廖维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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