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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幕 流动的城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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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在这里站了大概二十分钟,孙夏岚还是不太愿意走进和谐医院的大门,路边骑电单车的大叔们已经来问过她三次要不要坐车,孙夏岚都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一个人自顾自地看着天桥上的广告牌;广告牌的内容是三鹿集团新生产的一种奶粉,巨大的奶粉罐旁边是一个笑得十分诡异的婴儿,孙夏岚听说这家公司在不久前率先在同行业导入ci系统,发展势头正旺。

    只不过大企业的生死对她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有那个心思还不如静下心来好好背一下政治课本。真是奇怪,好像北方重工业衰落的气氛已经弥漫到沧海市了,医院旁边居然开着一个纺织厂,有一群人举着牌子站在工厂门口,似乎在叫嚣着什么,然后越来越多的路人跑过来围观,紧接着,这个团体越来越大,而那些真正要来办事情的,也借着这股势头叫嚣的更厉害了。

    其实孙夏岚不想进医院的原因既不是有一帮卖假药的药贩子会拦着它买药,也不是因为她实在是不想帮唐峥的忙,而是因为那个叫做唐佳熠的女孩子。

    之前沧海一中闹的沸沸扬扬的化学实验室着火事件,那个唐佳熠就是受害者,知道这个女孩是唐峥妹妹的时候孙夏岚很吃惊。这个女孩子好像是高二的,有一次文艺汇演上,坐在角落里面帮大家吹气球的那个就是她,当时好多人和她开玩笑说她肺活量大,她也没生气,而是笑着回应大家的玩笑;她和孙夏岚唯一一次有过接触是在上厕所的时候,孙夏岚听见隔间有人在哭,然后就挨个儿问了个遍,几秒钟后唐佳熠就从最里面的隔间出来了,孙夏岚问她要不要卫生纸,然后她笑了笑拒绝了。

    她是一个会把悲伤藏在心里面的女孩子,而在大家面前喜笑颜开。而自从那次实验室的火灾后,女孩的性格好像就变了……

    “你好,请问唐佳熠在这个病房里面吗?”

    孙夏岚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上了医院走进1208病房,朝里面问了一句,只见靠窗病床上的女孩子朝着她挥了挥手。其他病床上的病人没好气的抬头望了望她,然后继续倒下头睡觉,这间病房的有个病人带了一个收音机,现在正放着亨德尔的《哈利路亚》。奇怪的感觉……在病房里面放这种音乐会有一种很微妙的不协调。

    “是唐峥让我来的,我是他同班同学孙夏岚,他给你买了饭,趁着还没凉赶紧吃了吧。”

    把塑料餐盒放到床头柜上后,她仔细端详着女孩的样子:女孩右半边的脸裹上了纱布,头发很明显的左边长右边短,她的身前有一个小桌板,上面摆着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似乎是注意到孙夏岚在打量她,她轻轻咳了两声。

    “没什么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唐佳熠伸出手,“能陪我说一下话吗?哪怕几分钟也好,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说过话了。”

    “很久?”孙夏岚有些惊愕。“那个唐峥不是经常说有来看你么?”

    “其实自从我第二次住院后,他就一次也没有来过。”

    这确确实实是唐佳熠的第二次住院,之前出院过一段时间,但是由于伤口感染,又住进了医院。第二次住院是在他的家长堵住学校大门以后的事情。

    “怎么会这样?”

    “这一点也不奇怪,我哥哥唐峥……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唐佳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随后她扭过头望向窗外即将落山的太阳。这种举动的缘由不明,孙夏岚也懒得去揣测。

    “我和你哥哥唐峥的交集很少,所以我也说不清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回答倒是十分中肯,她自己这么觉得的。

    “你说,当太阳下山的时候,世界会陷入一片灰暗吗?”

    “什么?”

    “嗯不……没什么,对了,你能够带我去楼顶看看吗?我想再去看一下这个城市的。”

    “你没必要急着这一会看吧,出院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只是想现在看看,以后有没有机会都不知道了。”

    唐佳熠的言行举止实在是太古怪了,孙夏岚已经从她的口中知道唐峥说了谎,但是他为什么要说谎,这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孙夏岚不是恶人,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好人,只是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帮助一个之前素未谋面的人,但是如果是因为唐峥的隐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不打算先吃饭吗?”她问道,语气十分平缓。

    “对不起,我打算现在就去,吃饭的事情就留到后面吧。”

    孙夏岚将唐佳熠扶到轮椅上,然后和护士打过招呼后坐进了电梯。

    医院的电梯十分老旧,在这个金属箱子上升的时候会让人不由自主的担心它会不会突然掉下去。还记得以前李泽渊说过一个笑话,说如果电梯突然坠落,根据牛顿的理论,只要在落地前向上跳一下,就可以避免因为坠落而摔死。

    电梯最终停在了顶楼,打开门后,一阵风吹过,仿佛世界在一刹那安静了。站在房顶远眺城市的人,就好像是渗着白光的海市蜃楼。孙夏岚希望从这之中获得什么,比如晨曦时满天露珠折射朝霞的光影吗、比如中午艳阳下点缀着蝉鸣仿佛在假寐的山林、比如夕阳里来势汹汹卷走回翔暮鸦的火烧云、比如那忽明忽暗的彩云追月吗……

    但是她看不到,远处的景色是一个又一个矗立在城市之中的巨大烟囱,黑色的浓烟就好像是暴虐的军队袭向天空,她眼中没有色彩,只是一个灰色的城市,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遮住了,所以夕阳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些许哀伤。

    “那个……孙夏岚同学,你觉得从高处看到的景色会让人联想到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将孙夏岚拉回到现实之中。

    自打某次假期和李泽渊一起参观过广播电视塔后,她就从来没有过登上高处的经验,也不记得当时的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想要努力的想找出自己在盘龙镇的家在哪里,却因为找不到而沮丧的低下了头。

    “……那个,很小?”

    “你这么说也无可厚非。”

    不知道唐佳熠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只见她双目凝视着前方。孙夏岚重新振作精神,试着做出不同的联想。

    “这个嘛……虽然联想不到双目东西,但我觉得应该很美丽。因为从高处看到的景色,会给人压倒性的感受。”

    或许是因为这个回答比刚才更加由衷几分,唐佳熠轻轻颔首。他的视线仍然投向远方,开口说道。

    “我觉得从高处往下看的景色可壮观了,即使是只是平常的事物也能让人十分感动。不过,将自己居住的世界一眼望尽的时候并非是这样的冲动,自俯瞰的视野获得的冲动只有一个——”

    唐佳熠说出冲动二字的时候,明显的停顿了一下。

    早上上课和李泽渊讨论过俯瞰与跳楼的事情,冲动并非发自理性或知性的感情。虚无主义提倡所谓价值、观念、真理都仅仅是人为的解释,世界本身并没有形而上的真理及终极的价值或意义。虚无主义否定了一切目的性,柏拉图描述的理性世界、基督教所说的天国、世界拥有必然的道德秩序等都只是人类的产物,并无终极的客观性。

    所以孙夏岚认为冲动不是像感想那样出于自身在内的念头,而是从外在袭来的意识。就算是本人抗拒这种意识,这股力量还是会如同暴力一般乘人不备袭上心头,人类将其称作冲动。那么这样一来的话……俯瞰的视野所得到的暴力是什么呢?

    “那就是遥远……太过于辽阔的视野,却会转变为与世界之间明确的隔阂。人类顶多只能对自己身边的事物感到安心,无论有多么精巧的地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事实,那也只不过是知识罢了吧?对我们而言,世界仅限于能够亲身感受到的范围而已,如果亲身前往国家、都市的相连之处,我们就无法世纪感受到大脑所知道的连接。事实上,这种认知方式没有任何错误。

    因此若是拥有太过于辽阔的视野,就会产生误差。自己所亲身感受到的十米见方的空间,与自己往下看到的十公里见方空间,两者明明都是自己居住的世界,前者却能够给人更加真实的感受。”

    “你这样的理解实在是太过于矛盾……”孙夏岚回答道,“比起自己感受到的狭隘空间,眼前的辽阔风景才是自己‘居住的世界’,这样的认知是正确的。但是,却怎样都无法实际感受到自己就居住在这样辽阔的世界中。”

    唐佳熠点了点头,对这种观点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看来她只是想要找一个人说话,然后把自己内心积蓄已久的东西说出来而已,一定是这样。不然的话,一个神志正常的人怎么会对陌生人说这些根本就不会有人听的话呢。

    “实际的感受总是以自己周遭的信息为优先。于是由知识衍生出来的理想与经验衍生出来的实际感受产生摩擦,最后两者之中会有一方被消磨殆尽,就好像是两个永不停止战斗的角斗士,直至一方倒下,这样一来,意识就会产生混乱。

    ——从这里看过去的都市是多么的渺小,我甚至无法想象那间房子是我家、那座公园的形状是这样吗?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建筑物……这里简直就像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总觉着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太高的视点,会令人涌现这样的实际感受。别说什么远方了,当事人明明还站在这个城市的一角啊……”

    高处就是远方,从距离上看也显而易见。不过,这里唐佳熠指的应该是意识形态上的,孙夏岚理解不了她说的意思,只能凭借着自己的常识试图理解她的话,对她来说,质问叙述者的观念是对对方的不尊重。

    “你的意思是,从高处眺望太久会不好吗?”

    “如果超出了限度就不好了,这个世界任何事物都会有一个限度。中国古代的人类将天空视作另一个世界,飞翔也代表着通往异世界。少了文明的武装,人就会受到不同的意识侵蚀,正常人将会陷入狂乱。不过,要是拥有可靠的物质防护,就不会受到太多的不良影响,只要有了稳固的立足点便没有问题……”

    听她这么一说,孙夏岚想起过去从学校屋顶俯瞰操场的时候,脑海中曾经会忽然浮现某个那人的脸,然后就会有一种冲动,想着跳下去怎么样,为了不看到那张脸……

    虽然只是一个开玩笑的念头,没有半点打算实践的意思,但为何会浮现这种如此露骨的与死亡有关的联想?这一点连孙夏岚自己也不明白。

    李泽渊说过人有个体的差异,但她却认为想象自己从高处坠落的样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过不经意间思考自己死亡的经历。

    “也就是说,思维会暂时陷入狂乱吗?”

    “哈哈哈哈……”孙夏岚说出自己的感想后,唐佳熠突然发出一阵干笑,“无论是谁,都会梦想着接触禁忌啊,哪怕只有一次……孙夏岚同学,人们拥有着惊人的自我安慰能力,以想象自己不能做的行为来取乐。”

    “你是觉得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类心中都存在一个阿q么?”

    孙夏岚感觉自己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便插话道。

    “哪里……我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我不想听你说这么多哲学上的东西,我只想知道结论,不然这样尬聊下去也不是个头。”

    “……”

    唐佳熠没有说话,也许她也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还有你说从高处眺望的景色有问题,那普通的视点又能怎样?即使是在走路的时候,我们的视点还不是比地面高。”

    孙夏岚这句话倒是一针见血,人类的双眼却是位于比地面更高的位置,所望见的景色也可以说是俯瞰。

    听到她的问题,唐佳熠默默点了点头。

    “但你认为的只是水平地面而已,角度也是不确定的吧。包括这些乱七八糟的变量在内,一般的视野不能称作俯瞰。视野并不是眼球所看到的景象,而是透过大脑处理的景象。我们的视野受到我们的常识保护着,不认为自身的高度叫做高,甚至觉得是一种常识,没有高这一个概念存在。反过来说的话,凡是人类,都活在俯瞰的视野中。这里指的不是肉体上的观测,而是意识形态上的。其个人的差异各有不同,精神越是强大的人,就会越向往高处吧,但是即使这样也还是脱离不了自己的箱子。人是活在自己箱子里面的动物,也只能在这种箱子里面生活。人不可能获得神明的视点,一旦跨过,人类就会变成怪物……”

    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唐佳熠向前挪了一下轮椅,俯瞰着这个沧海市。

    “我的天空里面没有太阳,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一般的明亮,但已经足够了,凭借着这一份期望,我把白昼活成了黑夜,把黑夜活成了白昼,我从来就没有过太阳,所以才不害怕失去。”

    双脚着地地望着下方。

    这个举动,孙夏岚还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意义。

    “……”

    忽然间,她记起来了那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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