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一幕 冰雪落幕之日（十七）
“楠——”惠子坐在椅子上伸出手，方欣楠想都没想就扑到她的怀中，这种时候自己多犹豫一秒钟都是有罪的。
“妈，你还好吗？”
“哎呀，楠你长这么高了啊——我在这里过得当然好了。”惠子的声音就像是天使，深深扎进了方欣楠的心，她已经……不知道上次听到母亲的声音是什么时候了。
“可是我……我过得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方欣楠把这句不经过脑子的话说出了口，过得不好？哪有在外闯荡的游子回家和母亲说自己过得不好的？不都是被大他者的社会身份束缚，摸摸一个人承受被社会拷打之苦么？也许是因为女孩子天生就拥有和母亲撒娇的特权，现在的方欣楠，只想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母亲的怀里痛哭——她不知道自己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分别的太久；或许是因为在南京什么都没有找到；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成为自刎的项羽过了江东；或许是因为觉得前途一片迷茫；亦或者是因为那首小时候总是听到的童谣。
没有理由的哭，或者说，没有理由本身便是一个理由。
“妈，我……我是……我是楠，我回来了。”
稍微收拾了一下脸，方欣楠抬起头，望着母亲的面容。
母亲的面容还是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还记得有次新年的夜晚，母亲曾拿出自己年轻时的照片给方欣楠看，她一边看着那些照片，一边为母亲的盛世容颜所钦佩。妈妈，我以后也想要当一个漂亮的艺伎——当时她是这么说的；而母亲给予她的回答则是，楠应该过更加幸福的生活才是，永远不受束缚，向一只自由的白鸽永远在蓝天中翱翔。
——对不起，我最终还是爽约了。
“妈，你在信里面说你得癌症是真的吗？”
她四处查看着母亲的身体，癌症不是一般都会把头发剃光做化疗么？为什么母亲现在的头发还是乌黑发亮，而且她看起来很有精神，完全不像是个癌症病人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某个厉害的大夫彻底治疗的癌症，那就是奥能起了某些作用。
“破元奥术——将生命之力献给诸神，以换取无限奥能的禁术。”
方欣楠吓坏了，因为她的“绝对感知”根本就无法分别出母亲身上奥能的属性，她看着母亲，就像是在看着一团发光的液体；这种现象只有一种可能性，那便是她使用了破元奥术。
所谓的破元奥术，即是牺牲人类本身对“奥能”的依附性以换取无限奥能的方法，根据《古代奥术学》中的注解，使用过这种奥术的人，在那之后一辈子都不会对奥能有任何反应，无论是奥术师还是非奥术师，都不能再拥有这样的奇迹之力——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你即使死了，死灵奥术师也没法从你身上吸取奥能。没有人或奥术师会愿意以一辈子使用的奇迹之力为代价，换取几天甚至是几小时的无限奥能，除非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
忽然，方欣楠想到了什么，她的表情从恍惚一下子转变为震怒。
“又是方德鑫！绝对又是那个家伙！这馊主意绝对是他出的！他人在哪！我要宰了他！我来到北海道后连他人影都没见过，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不——楠，是我请求他这么做的。”惠子抓住了楠的衣袖。
“为什么……”
“我要死了，楠。”她轻轻咳了两声，“与其让自己的孩子在母亲去世前看到母亲躺在床上病恹恹的样子，还不如用最为美丽的样貌离去，这样，孩子们也不会难过，也不会沉溺于悲伤，能够更好的面对未来。”
“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不会死，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路要走呢，我不允许你这么快就离我而去。”方欣楠的语气有些呜咽，“我还……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和你说呢……我在南京……在上海的那些事情……”
“我是靠着破元奥术才能这么生龙活虎的，你是奥术师楠，你也知道破元奥术一旦发动是不能够强制取消的，所以一旦奥术的效果结束，我就会变成一个病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那样。”
“可是……可是我……应该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我会想办法……”
方欣楠现在后悔死自己没有上大学了，她、母亲还有方德鑫都是“低学历”的典型代表，方德鑫是个农民小学都没读完，母亲作为艺伎倒是上过几年书塾，但后来就和方德鑫跑了，至于方欣楠自己，则是为了追求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从高中溜走跑去了中国。或许那些白色的象牙塔中，真的有能够破解破元奥术的方法呢？肯定有，就像人类在发现飞机可以飞之前，都觉得人是不可能在空中飞行的……只要自己上了大学，应该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本该如此……
“不，楠，只要能见你一面，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就像信中所言，神明通过时间，剥夺了我爱你的特权……但你要知道，我即便是去了另外的世界，我也会默默为你祈祷——奥术师们不是总说人死了会变成英魂，前往盘古大陆吗？”惠子轻轻抓住方欣楠的手，“楠，你说我会去到盘古大陆吗？”
“会的，一定会的！”
方欣楠自诩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此时此刻她巴不得神明真的存在，他们能够把母亲送到盘古大陆；你看，这就是人类的功利之心，无论是意识形态、或者是信仰与法则，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人类一定会希望其发生，哪怕这种功利之心对其本人来说是好的。
“回去吧楠，宴会上还有很多想要认识你的人，多交交朋友，你会感到快乐的。”
“妈妈你不会离开北海道的对吗？”
“当然了楠，你每天都可以见到我。”惠子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不哭，快回去吧，不然良平那家伙看你不见了，又要嚷嚷着切腹自尽了。”
“啊对了川崎良平他……”方欣楠想要问出那个最大的问题，“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他的女儿死了啊，所以他把无处宣泄的爱意都给了你。”她拍了拍方欣楠的肩膀，“你看，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爱你的人，不要为母亲的去世而伤心，未来是属于你这样的年轻人。”
“妈妈晚宴结束后你打算去哪里？”
“去哪里的话……北椿山庄吧，你父亲在我们认识的时候就答应我以后我们要有一个温泉山庄的——咳咳。”
“我明白了——我……我就先……告辞了。”
虽然还想要再撒娇一会，但母亲接下来应该要好好休息，自己再打扰她的话就太不像话了，所以她强忍着那股炙热的情感，缓缓走出了房间。德川信义还站在门外，方欣楠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
“信义——你是德川信义对吧？”
忽然，房间内的松田惠子叫住了德川信义，他没有进屋，而是站在了门口。
“是的，我是信义。”
“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我知道联姻对没有经历过热恋就强行绑定在一起的男女是残酷的，但我还是自私的希望，你们能够幸福。我要拜托你的事情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坚持着道路走下去，终将有一天会看见光芒。”
“我明白了，我会牢记在心——”
——伯母。
他轻轻呢喃道。
“晚上好，德川山卉阁下。”
“你好，方德鑫先生，我想，这应该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了吧？”
宴会厅上方的跃层阳台，华北组头目方德鑫与德川家家主德川山卉在此处碰面了，两人望着下方嘈杂的会场，就像是在象棋棋盘两侧的棋手，那些宾客都是棋子。
“我想你应该见过我女儿方欣楠了吧，你觉得她怎样？”
“这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情，只要华北组能够在明年的选举中支持我们家——”德川山卉的双眼晃动着看不见的烛光，“相应的，你们也会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奥术师组织，脱离黑道的身份，成为日本奥术师协会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哈哈哈哈哈哈——”方德鑫突然笑了出来，他站在灯光找不到的阴影处，德川山卉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但此次联姻是自己有求于人，所以面对对方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山卉。”
他拿出三张照片递给对方，德川山卉接过照片，神色变得异常严峻。
那是三张在上海拍摄的照片，右下角标注着其拍摄时间，2007年12月24日，陆家嘴。
第一张照片，两只“龙”翱翔于陆家嘴的上空，一只西方神话中的龙，全身漆黑，双翼硕大无比，金色的瞳孔闪耀着不可直视的光芒，就像是末世的毁灭者；另一只是东方神话中的龙，通体红润，它有着麒麟的犄角，傲人的四肢攥着火焰，仿佛能够呼风唤雨。
第二张照片，东方神话的龙被刺死于东方明珠塔，暗紫色的鲜血顺着塔尖流下，其身上腐烂的肉块也清晰可见，但双目却未曾闭上，而是保留了最后的威严。
第三张照片，西方神话中的龙倒在上海圣三一教堂的废墟中，高傲的身躯被瓦砾所掩埋。
“这个世界上有龙存在哦，德川先生。”方德鑫笑了笑，将对方手中的照片拿走，重新揣到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你从哪里搞来这些照片的？”
“盘古议会的一个朋友给我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据说对超古生物有着独到的研究，名字的话，我记得好像是叫做苏傲倪。”方德鑫顿了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们德川家在搞什么东西，你们想要盘古之力，我说的没错吧？”
对方没有说话，而是将视线扭朝一旁，见对方做出这样的动作，那么答案也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上海事件后，盘古议会进行了一次覆盖全上海的记忆清除奥术，但还是有些人记忆被保留了下来，毕竟龙的尸体留在大城市里，肯定会引起骚乱，因此就需要有人来将尸体运走进行研究。”
“那么……尸体现在在哪里呢？”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德川山卉，你们在今年年中收购了今治造船株式会社，作为日本的大家族兼财阀，突然进行这种规模的收购肯定有什么秘密。”
“你这口气不像是想要联姻的父亲说的话啊。”山卉有些不耐烦了，作为德川家的家主，被一个黑道头目步步紧逼，说出去难免会遭人笑话，于是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充满攻击性，“羽月家族可是还窥视着华北组如今的地位，我觉得我们应该重新达成一下我们之间的共识。”
“嘿嘿嘿，请不要误会山卉先生，你要相信我，我都把我的女儿送出去了，我的诚意绝对是慢慢当当，我只是想要分一杯羹罢了。”方德鑫摆了摆手，“根据那个苏傲倪提供的情报，上海事件结束后，东方的龙莫名其妙的消失在了东方明珠塔，而西方的龙则被盘古议会带到了河北省的某个实验室；在那之后，盘古议会派遣代行者对全上海进行的大范围的记忆清除奥术，他们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龙身上有解开盘古之力的秘密。”
“秘密？”
“没错，根据当时上海事件的目击者报告称，那两头龙是突然出现的，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盘古的‘茧’。”在听到盘古的“茧”这个词后，德川山卉的表情明显变得不一样了，“德川先生是学医学出生的吧？应该了解过一些‘鸡蛋学说’的理论。”
“是的，关于我们的宇宙如何诞生，奥能是如何出现……盘古议会的传统保守派认为，盘古之力就像是太极八卦中的阴阳两面，由外壳与内容物组成，也就是物理学意义上的‘宇宙大爆炸’，奥能诞生于宇宙大爆炸，是我们生活的宇宙最初一开始便存在的力量。而人类，窃取了宇宙的力量，使得奥术师得以出现。”
山卉想到了自己在大学是学习的奥术历史课程，当时老师给大家上课，说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的故事其实就是暗示人类窃取宇宙的力量；还说到东西方的历史都记载过一次大洪水，诺亚方舟和大禹治水……这种人类文明的共有性已经在二十一世纪得以证明。
西方世界将宇宙的力量称之为“奥能”，使用奥能的人被称为“奥术师”，奥术师使用的技法被称为“奥术”；西方文明根据其文化，认为奥能是耶和华的给予，为代理神权创立奥术师协会；奥术根据种类和属性被细分为元素（雷、风、水、火、土）、投影、念力、死灵、灵魂。
东方世界将宇宙的力量称之为“气”，使用“气”的人在东方被称为“方相氏”，方相氏使用的技法被称为“方术”；东方文明根据其文化，认为气是盘古的赠予，为代理神权创立盘古议会；方术根据种类和属性被细分为元素（金、木、水、火、土）、炼金、功心、阎罗、灵魂盘古议会认为，那些拥有丰功伟绩的人，在死后会化为英魂前往“盘古大陆”。
之前在前往札幌的列车上时，德川信义说现在盘古议会之所以不用“气”之类的称呼，是因为新文化运动使得盘古议会开始走向西化的道路，在“那个男人”的带领下，将中国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中解救出来——话说……“那个男人”是谁来着？
“方德鑫阁下听说过‘盘古之战’的召唤仪式么？”
“当然了，从羽月家族了解过一些，他们曾经派遣过一名强悍的奥术师前往沧海市寻求盘古之力，我记得好像是……1940年的事情了。”方德鑫长长叹了口气，“我曾多次试图从那位羽月智子的嘴里打探出盘古之战的秘密，但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愿意告诉我。”
“追求神明的力量是有罪的，方德鑫。”山卉义正言辞的说道，“所以我们必须将罪孽停止在我们这一代人为止。”
“哦？终于打算说出实情了么？”
“我仔细想了想，我对你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山卉指了指身边的一个房间，有一名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已经站在了门前等候；这时，会场的灯光黯淡了下来，聚光灯出现在了那个正对着大门的舞台上，松田惠子缓缓走上舞台，四下里也响起喧哗的掌声。
“行吧，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舞台的时候，我们赶快把事情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