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一幕 冰雪落幕之日(九)
2010年9月16日 星期四 晴 北海道 长万部静狩jr19列车
德川信义坐在前往札幌的有轨列车上,车窗外是秀丽的北海道风景,蓝色的天空与绿色的海水交相辉映,戴着草帽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们在比赛追逐火车,老师带着小学生们在田野间见识各样的植物,穿着橘色工装的工人在为因地震而损坏的通讯管道进行定期维修……一下子从东京那样繁华的大城市一下子切换到这种乡野风格,让他感到有些不适应,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这样的风景,而是因为心里有事情实在是放不下。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身前的那基本书中,手中正在捧读的是鸟山石燕的《今昔画图续百鬼》,另外两本则是《太平记》和《绘本百物语》,他一边翻阅着书页,一边用另一只手搓揉着雷元素奥能摆弄,那些奥能发出“滋滋”的静电音,让他对面的男性有些不悦。
“信义,你在找什么东西?”似乎是为了让对方停止这种无意义的举动,男人开始试着和他搭话。
“以津真天……”
“以津真天?你了解那种妖怪干嘛?身为德川家未来的家主,你应该了解的是如何处理政务,以及平衡各个派系之间的矛盾,经济学、社会学之类——奥术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又是这样的话,又是这样的说辞。
面对男人的责备,信义并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合上手中的绘本,将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风景中,可似乎他的眼中看到的并不是风景,而是一团永远默默燃烧的火焰。
“山卉阁下,列车马上就要驶入边田了;还有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就会到达札幌,您需要一些甜点或饮料么?”
“两杯橙汁吧,刚刚抽了根雪茄嘴里有些苦,找点甜的东西中和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在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信义忍不住嗤笑了一下。
“干嘛?这有什么好笑的么?”
“不——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父亲,您说……一辈子生活在‘苦’中的人,突然之间获得了‘甜’,这样的人会发生什么变化?”
如果把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德川信义放在一起,很少有人会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父子,原因很显而易见,两人的身高差距太大了,信义在最近一次体检中测量的身高是一米六五,而他的父亲,也就是眼前这名叫做德川山卉的男子,身高却是有一米八。和信义看起来有些瘦弱的体型不同,山卉的身形十分宽硕,而且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戴着一副眼镜,似乎是想要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第一印象,可要是知道了他所掌握的那些奥术后,便会很快改变这样的印像。
“什么变化?我想想看啊……”山卉翘起二郎腿,杵着下巴做思索状,“我大学学的是心理医学,我就从这个方面讲给你听吧,信义你知道抑郁症么?”
“了解一些——好多人都说这是什么……自作多情和多愁善感。”
“其实也并不是,人会得抑郁症基本上都是因为身体激素出了问题。比如抗抑郁药物,其实补充的都是血清素;血清素、多巴胺、内啡肽,人类三大快乐源泉,而血清素的提升能够让人更快消化抑郁、难过的情绪,变得平和;所以一旦突然撤药,病人本身的血清素分泌不足,又加上戒断反应产生的落差感,就会严重的反噬,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抑郁药不能吃。但说白了这其实不是药物让人上瘾,而是血清素带来的调节后的平静感让人觉得上瘾。”
“也就是说,您觉得一辈子生活在‘苦’中的人,就不应该获得‘甜’么?”
“那还用说?当一束光照进黑暗,那么这束光是有罪的——这个世界前进的方向是由你我这样的少部分精英决定,我们决定世界的走向,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享受更多的资源;而那些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普通人,能有温饱就不错了。”
面对父亲的这一番说教,信义既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否认,他只是以一贯的行事风格那样保持沉默。这样的情形他太清楚不过了,当父母教训你的时候,你说什么都是错的,所以沉默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永远因血脉而被困住的笼中之鸟,渴望着自由却又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自己,便只能活在夹缝中。
就像是一个缺爱的人,遇到了一个无条件愿意对他好的人,他就会对这种爱成瘾,一旦对方不能再输出和原来一样多的爱,就会像是戒断一样,任凭愤怒、不解、绝望与痛苦把自己卷走;那些东西要是一开始就没有呢?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叫做川崎美步的灵魂奥术师,在那次抓捕行动失败后,日本奥术师协会的执行官几乎是把东京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没有找到她的踪影,那个家伙就好像直接人间蒸发了一样。
信义在大学选修过《近现代奥术》,上面讲过一些关于灵魂奥术师的知识,某些灵魂奥术师会依赖附着在其本人身上的灵魂进行一种十分抽象的“能量转移”,说白了就是将“灵魂”的能力转移到“奥术师”本人身上,比如那个灵魂若生前具备“火元素”的力量,那么被附着的灵魂奥术师也能够使用“火元素”的奥术。
只可惜,现代人对于奥能的了解实在是过于肤浅,所谓的奥术,大家只是知道“这么做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念叨一串咒文,就能释放某种奥术——想要了解一名灵魂奥术师,光研读课本是没有用的,直接和本人对话或许更有用。
这就好像现如今仍然没有一个理论能够完全真实的解释飞机为什么能飞,有人会说飞机能飞是因为伯努利原理,可人们只知道伯努利原理存在,却不知道它为什么存在。
无论什么现象,只要一个人一直问“为什么”,最后就会发现只能用现象来解释现象,也就是说人类所知道的所有“规律、原理、定律”这些人类所以为的本质,其实都是人类对现象的部分总结,换而言之就是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本质;世界是有限可知的,人类不可能完全从本质上观测和理解世界,都是通过观测总结,用定理和规律去描述一个最符合人类观察结果的世界。
想到这里,信义觉得人类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自私的生物,奥能是客观存在于宇宙的物质与能量,那些奥术师居然想要去通过各种抽象概念去进行定义,想想都有些可笑;就像眼前的父亲。嘴上说着什么一辈子苦就苦一辈子,却还是在抽完雪茄后非得来一杯橙汁来润喉。
“你就那么抵触联姻的事宜么?信义,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那你这就纯粹是杞人忧天了,父亲,我的心情和平常一样。”这倒是事实,信义自诩是个十分沉着冷静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对外界刺激几乎没有什么反应的人,比起关注身边的那些花花草草,他更愿意满足自己的内心;亦或者,只是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麻木。
“是么……那关于那个华北组的长女,你有什么想要说的么?”
“楠……”信义轻声呢喃出的词句引起了德川山卉的注意。“楠木,樟科楠属常绿大乔木,最高可达三十余米,胸径可达一米,分布区位于中国和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区西部,即四川、云南、贵州等地;在基础奥术学中,楠木常作为炼金术与金元素的法器,也可以作为绘制奥术阵的法器。”
“炼金术和金元素?你说的是投影奥术和雷元素奥术吧?”德川山卉笃定的说道,“在上个世纪就已经没有人用这个叫法了,当时盘古议会为了所谓的自强,开始全盘西化,将那名词全部换成了西方的叫法。”
“新文化运动。”
“什么?”
“你说的那段历史在中国被叫做新文化运动,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思想家们,对盘古议会的批判虽然是充满理性且切中时弊的。当封建主义还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占据支配地位的时候,对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倡导,在客观上仍然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德川信义仿佛一个活体图书馆,开始讲述那些历史故事,可他忽然起来的情绪却很快消散了,“只是,离开改造产生封建思想的社会环境的革命实践,仅仅依靠少数人的呐喊、依靠有限的宣传手段,要根本改造有这种社会环境产生的思想是不可能的。”
“唉——我就不该让你去中国留学,学回来的都是什么鬼打架的玩意儿?盘古议会现在遵从的是解放神学,你那些说辞不过是在大浪淘沙一场空;你应该读一些比如《日本战后外交史》、《现代日本政治》之类。”
“国内读物的话……我更喜欢岛崎藤村、夏目漱石、中岛敦、太宰治他们的文学作品;至于传统文化方面……《源氏物语》和《春琴抄》我也研读过,还有……”
信义没有选择再说下去了,因为他感觉现在的情况就像是自己小时候,每次回到家都要跪在家长面前汇报每天的学习进度——自己上了大学后,本该和那些与原生家庭有关的礼节道别了,可自己总会在不经意间将那些东西表现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即便他本人深知那些东西是错误的,也会不经意间将其表露出来。一杯水滴入了一滴墨,无论再怎么加水,仍然是“污浊的水”,一个道理。
“怎么会突然和我扯到楠木的话题?”
而且信义很明白,现在的父亲很想要表现出一副“爱子”的模样,毕竟强求自己的孩子去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结婚,本来就是违背当事人意愿的事情,估计在婚约完成后,他又会回到之前的状态了,从来不管自己,鼓吹所谓的“传统教育”,然后再将其强加到后辈乃至于后后辈身上。这就好像是一个人去买房子,在付钱之前销售人员一个劲儿的对你端茶倒水献殷勤,在你付完款买了房子后就开始热肠贴冷屁股。最好笑的是,这个男人还一个劲儿说什么血缘纽带之类的话,从没有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个利益交换的问题。
所谓的婚姻,其实本质都是某一方为提升阶级地位所选择的结果,亦或者是将“个人”变为“家庭”以提升自己的抗风险能力,信义深信,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只要从经济学的角度出发,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等这群老不死的、保守的、无法变通的平成中年人全老死光后,日本的社会应该会变得更加开明。信义在心中如是设想到,他不知道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不能看到那一天,看到年轻的人们不会被老一辈束缚,自由的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那一天。
“我从寺的口中得知,那个华北组的长女,好像是叫做方欣楠是吧?”
“嗯……华北组的头目叫做方德鑫,是个十分有手段的人,她的女儿应该也是。怎么?你对她的名字很在意么?”
“是的,因为在念高中的时候,班上也有一个女孩名楠,姓氏的话,好像是叫松田。”
信义根本就不想和父亲说这些,毕竟这些东西属于他的个人隐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父亲现在表现得没有那么古板,亦或者是自己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迫不得已选择的聊天对象,总而言之,信义感觉自己的心中有一块石头压着,让自己喘不过气。
关于那个女孩,信义对她的记忆不多,比较有影响的就是有一次数学课,那个女孩回答不上问题,自己坐在下面通过手势的方式告诉她答案……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因为在班里,那个女孩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吃饭的时候也只是带着便当在天台一边看风景吃——总觉得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但却一直找不到搭话的机会。
其实不仅仅是高中,小学、初中,乃至于放学的路上,他都会遇到那个女孩,一路从小学走到高中的年轻男女,在恋爱电视剧中不发生一些什么是不可能的;可结果就是两人始终保持着若隐若离的同学关系,在最后信义终于鼓起勇气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想去找她搭话的时候,却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明明只是普通同学,却不知为何信义在得知了这件事情后显得很失落。
整个过程,就好像是每天回家都会在同一个地方看到一朵美丽的花,突然有一天被某个不爱护环境的小偷摘走了一样;果然,有些时候还是一成不变的东西才是最好的。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忽然有些理解父亲保守的思想究竟是怎么产生的了。
——我该不会错失了一个青梅竹马吧?
“哦?你在想她们是不是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嘛,一个中国名字和一个日本名字,不可能会是一个人。”当然,父亲的冷水很快就浇灭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念头,既然作为政治联姻的工具,那还是少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刚刚走过去的那名乘务员把橙汁端了过来,还附赠两个可口的大福,信义没有多想,抓起大福就咽了下去。
寺现在留在东京和奥术师协会的人追捕那个川崎美步,自己却在一列火车上享受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服务……他感到自己很没用,明明一起说好了以后要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作为奥术师,自己的奥术水平勉强及格;作为德川家的独子,他也没有那个信心去管理好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原本以为去了中国留学能给自己换个新面貌,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本次列车已到达边田站,请各位乘客有序上下车,不要停留在车门口,为保证列车安全,请不要携带危险物品上下车,谢谢合作。
“我们马上就要到札幌了信义,明天你就可以见到那个华北组的长女。”
信义并没有理会父亲,因为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窗外……
有一名女子跑跳着从车站不远处的马路经过,她有着一头看起来很干练的短发,微笑的表情似乎能够温暖冬日里的冰雪,她手中拿着一串关东煮,一边吃着一边追逐眼前那只胖得可以的橘猫。她穿着一件风衣,一件红黑色的格子裙,而且没穿袜子……这难道不冷么?
不知道为什么,信义心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他感觉自己有必要的话,可以用破窗锤打碎玻璃飞出去,而且他十分确信自己不这么做的话肯定会后悔……
“信义,你干嘛去?”
“上个厕所……大的,我又不会走丢,有事情打我手机好了。”
话毕,德川信义按下了手机的关机键,朝着列车的出口冲了过去,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十分内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