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七幕 好大喜功（二）
8月20日 云堤城 莲花区 市政大楼遗址附近
雨声——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原本应该算是一首不错的交响乐，可厚重的雨靴踩在泥泞坑洼中的声音打乱了这优美的旋律。时间刚过午夜，此时的云堤城已经被黑夜笼罩，整个城市的灯光也黯淡下来，在一处无法被光线照射到的废墟中，一名穿着雨衣的男子抽着烟，倚靠在已经倒塌了一半的墙壁旁，似乎是在等人。
“云倧阁下？”
“你好，徐振海，你好像迟到了。”云倧将烟蒂丢掉，火焰进入水洼发出滋滋的声音，“我听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啊，你在破例成为聚能生命的代理人前，向来都是雷厉风行的啊，怎么？云堤城香甜的空气把你的脑袋给灌醉了么？”
“嗯？我们之前见过么？我怎么感觉和谁说话都是在裸奔……好像你们一个二个都有我的第一手资料似的。”对方打趣道，同时指了指这些像是被烈火焚烧后留下的残骸，“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这里是蒋春文上任前，云堤城市政府大楼的所在地。”
二人的谈话间插入了第三者，打着伞的徐振海和穿着雨衣的云倧一同朝着声音的发出地望去，只见钱兴贤缓缓从一间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是“木屋”的地方走出来，他点亮屋子里的蜡烛，借助光线，大概能从被烧的焦黑的结构辨别出这里之前应该是保安亭，云堤城在很久以前有因为可以捞油水而大兴建设木制房屋的事——没想到那些贪官连保安亭都没落下。
因为这里的屋顶还算完整，所以他选择了这里作为见面的地点。
“进来坐坐吧，我给你们准备了热茶和烧烤，要是不想喝茶这里也有白酒。”
顺着对方的指引，徐振海和云倧进入木屋，里面有一张地摊边十块钱就能买到的塑料桌子，上面摆着香气扑鼻的烤花甲、烤猪皮、牛肉串、羊肉串、烤扇贝等其他云倧没见过的水产品烧烤，云堤城是一座海岛城市，因此海鲜烧烤出现在这里也算见怪不怪了。
“恭敬不如从命——”他坐在一张塑料板凳上，拿起一串烤鸡翅就往嘴里送，“不错，和我老家的烧烤不分仲伯。”
“嘿嘿，要知道云堤城的烧烤在全国也算得上是一绝，不过那种带有烟火气的街边小店你们是见不到了，要吃的话只能去那些拥有营业执照的正规餐馆里面，就是价格和街边摊比起来更贵一些就是了，谁让这里是文明城市呢？”钱兴贤拿出干蘸料，洒在肉串上，看来他喜欢吃重口味。
“所以……我们今天晚上在此地见面的目的，就是吃吃肉喝喝酒么？”徐振海也坐下，拿起纸杯为自己倒上白酒，而后一口气干完，因为四周实在是太冷了，他需要酒精来暖和身子。
“不然呢？在雨中吃烧烤难道不是一件很有情调的事情么？”
“我同意，男人的世界中烤肉和美酒是必不可少的——”对于钱兴贤的说辞，徐振海也不否认，而是打了个饱嗝，顺势看了看啤酒上面的商标，“酱香型白酒，1972年出厂……原产地贵州茅台，这么贵的酒配上这周围的环境算是可惜了，你上哪儿弄的这玩意儿？”
“我一个区长就不能有点自己的小金库么？”钱兴贤笑了笑，将烤猪皮往嘴里送，咀嚼这种香脆的食物难免会吧唧嘴，“我又不像你们商人，要喝这玩意儿可以光明正大的喝。”
云倧拿起炸鸡腿，很快就将其吃得只剩骨头，还不忘吮吸手指，要知道三人为了这一顿晚上的秘密烧烤聚餐，可是从下午三点钟就一直饿到现在的。
“哎哟钱兴贤，这个东西厉害啊——怎么连电烤架都有。”保安亭内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发霉的小木箱，出于好奇，徐振海打开了盖子，其内容物让他惊喜交集：除了刚刚说的电烤架外，还有速冻鱼丸、鳕鱼肉、云堤城特产的海蜇、五花肉、土豆片、花菜等诸多烤品；钱兴贤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徐振海立马会意，将烤架接上插头，拿出箱子里的花生油和调味料，开始在烤架上刷油。“这地方居然通电，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点蜡烛？”
“点蜡烛有感觉嘛，再说了，已经烧成这样了，再装个电灯我怕屋顶塌下来。”钱兴贤指了指三人头顶被烧得焦黑的木头，一滴雨水冷不丁打在云倧脸上，让他一个激灵，羊肉串上的辣椒面洒了他一裤子。且不说钱兴贤这种毫无根据的说辞，这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徐振海脑海中那种“随随便便找个位置就吃饭”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准备实在是太充分了，看起来就像是工地工人们下班后三五成群的深巷聚餐场所，出于好奇，徐振海便询问其这其中的缘由。
“哦，我和我的几个关系好的下属偶尔也会来这个地方聚餐，所以这算是我的一个小秘密基地，反正这地方的重建工程已经无限期停工了，不用白不用。”电烤架的温度已经上来了，架子上冒出轻轻的白烟，当然了那也有可能是蜡烛的尾烟造成的视觉模糊。“你们要觉得酒不够喝我车上还有几瓶，都是陈年老窖。”
“一瓶就够了，我酒量不太行的。”
钱兴贤刚打算敬酒，就被云倧劝杯，示意缓缓先吃东西。
“我理解，人嘛，一想喝酒，就得和烤肉配起来，想要烤肉，就得有电，而为了有电，则需要烧煤或者烧油、天气热生火来发电。”
对方看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当然这也是他的说话风格，云倧可能需要一些时间适应，但徐振海已经对此再熟悉不过了，一般只要钱兴贤开始这种说话风格，那就代表他肯定话里有话。
“云堤城是个岛屿城市，这里的初代建设者们在海洋移民计划后，在这座荒凉的岛屿上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并且在莲花池公园附近设立了临时的生产建设兵团，那也是城市管理委员会的雏形，后来随着各个地区不断的开发，成立云堤城人民政府后，城市管理委员会本来是要被解散的，但……后来出了一些问题，所以他们被迫保留到了今天。”蜡烛的火焰有些飘忽不定，“我们脚下的这个位置，是原来云堤城市政府的所在地；后来被一把火烧了后，就搬到了出云，而出云的市政府大楼原本是城市管理委员会的办公地；搬过去之后，委员会就只能去信业租借蓝光中心大厦作为临时的办公地点持续至今。”
“你想说什么啊？”徐振海问道，还不忘用两根竹签当筷子夹起鱼丸。
“徐振海，你还记得之前咱们在淮月楼吃饭那一回么？当时咱们聊到谁在纵容云堤城的排外，然后你问我‘哪种手段’么？”
“啊哦——”云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驱逐。”钱兴贤的瞳孔中泛着蜡烛的火光。
“什么？”
“流浪汉、无业人员、失业人员、低端制造业者……当初来云堤城建设的就是这一批人，城市建成后其中一部分完成了财富积累过上了不错的生活，可还绝大部分人却被留了下来；而云堤城对这些人的做法就是——驱逐。”见两人都没再说话，钱兴贤嘴角轻轻咧笑，“想想看吧，在大桥下面铺设钉子，禁止24小时营业的门店晚上营业，在轻轨站设立安保人员……总之就是用各种办法将那些‘社会不稳定因素’全部都给赶走，把那些‘污秽’的东西剔除后，留下的人就都是有些小钱，生活还算过得去的人了——你们如果有幸去过信业区那些工厂的生产线，你们会发现现在的流水线基本都是自动化，低端劳动力在云堤城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和……这里有什么关系么？”
“有一群‘不安定份子’似乎打算鱼死网破，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枪械抢走了一辆燃料运输车，从上雨港一路开到这，然后冲到大楼里，最后……嘣！”钱兴贤越说越兴奋，俨然一位事件当事人，“整个云堤城都看到了冲天的火柱，一百多人死于非命——这个时候，某人就坐不住了，说这些‘不安定’的人不配当云堤人，在人群中制造了一场恐怖的对立；只可惜，其中的一方是压倒性的，混乱持续了大概一个星期，最后终于安定了下来，最后的赢家带领她的追随者，建立了如今的云堤城。”
听完这个故事，云倧会心一笑，没有说话，而是继续拿起炸鸡腿，准备对食物发动第二轮攻势，这次的敌人是烤粉肠和烧茄子，看来是一场持久战。
“那这里怎么办？就这么烂下去？这片地不开发也太可惜了。”
“本来是打算重建的，但是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这个地方的控制权被移交到了城市管理委员会手中，他们说重建不利于莲花区的环境保护——环保的话题嘛，这种东西动动嘴皮子就能得到一群人的认可，毕竟所谓的‘云堤城精神’和‘云堤城文化’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这座城市的绿化。很可笑对吧，自己创造出来的武器反倒被竞争对手利用，成为了桎梏。”
“何自明……”徐振海顿了顿，“我没见过这个人，但老听你一直在说，你和他很熟么？”
“老何啊，我和老何的关系还不错，只是在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就很少联系了，我要是能够两边下注自然是好事，可事实是，我只能选其中一边去站。”
“你选择了蒋春文那边是么？”
“对，毕竟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何自明可是一点优势也没有，反正城市管理委员会本来就是个闲差；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钱兴贤叹了口气，“何自明现在拥有天气控制系统和立体农业，云堤城的两条命脉在他的手里。”
“这些东西能变现为他的政治筹码么？”云倧试探性的问道。
“蒋春文的任期要到了你知道么？”钱兴贤一口吃完肉串，将竹签插在脚边的泥土里，会心一笑，“云堤城很快要进行市长选举，蒋春文获选的话，她可以继续干下去；但如果是何自明的话……我恐怕就会倒大霉了，我想要过上好日子的计划就会彻底泡汤——所以，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蒋春文连任，这可不仅是对我，对你们二人、对云堤城也有莫大的帮助，我可以将静海的一部分土地让给你们，这是我们的协议；可是徐振海，咱们在发电站的事情上面已经谈妥了不是么，可你现在打算倒打一耙，这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徐振海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他收买电厂股权人的事情瞒不住了，但他的表情却依旧平静，或许心里面以及想好了要怎么解释这件事情；见到气氛开始不对劲，云倧只是笑了笑，继续吃烤串。
“聚能生命在云堤城的分部设立在信业，你想要公司的支持，我就得先把公司挪到静海，这么大的工程，总得要点电力来提高效率对吧。”徐振海笑了笑，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太勉强，“远山和信业是何自明的势力范围，出云和静海则是我们的范围，我不可能在何自明的眼皮子底下做事，这一点还请你理解。”
面对对方的说辞，钱兴贤的太阳穴跳了一下，旋即也露出一个笑容。
“想要和毒蛇做交易，不受点伤怎么行呢？咱们喝一杯吧。”在他的带动下，徐振海举杯，云倧见状也立马附和，“这杯敬云堤城光明美好的未来。”
“敬云堤城。”徐振海一口气干杯，动作干脆利落。
“敬云堤城……”云倧似乎比别人慢一个节拍，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要祝福的东西没什么自信心。
“啊——美酒配好肉，简直绝了。”钱兴贤重新为自己满上，“你们知道云堤城的市长是怎么选出来的么？”
“人民代表。”
“没错徐振海——就像你刚刚说的，远山和信业是何自明的势力范围，我们的则是出云和静海，在一场五局三胜的比赛中，双方都拿到了两分，谁也吃不下谁，那么剩下的那一分就会变得尤其重要。”
“莲花区……”云倧顿了顿，“可是，我们要怎么才能得到莲花区的支持呢？你刚刚说，何自明打算借助环保的名义来获得莲花的支持对吧，莲花区有很大一部分的茶叶产业和私人林业，我们还想要下手会不会太难了。”
“这是何自明的一步狠棋，但我们也没必要在这里和他胡扯瞎扯，我们不能陷入他的节奏中，然后被他丰富的经验打败。别忘了自从市政府被搬到出云后，莲花的主要职能就从行政中心变为了教育中心；如果我们能获得大学城和周边地区的支持，那我们就将军了。”
“那该怎么做呢？才能获得大学城的支持？”徐振海问道。
“莲花区的大学城有好几所技校和中专，还有一些还不错本科，但谁不知道在这个大学城里，静师大才是老大——所以只要静师大的代表投票，其他学校也会跟着投。”
“这就是所谓的羊群效应么？”云倧笑了笑，喝了一口矿泉水，似乎是吃咸了。
“所以我们需要在静师大找个人，这个人必须要站在我们这边，和我们有一致的利害关系，而且绝对受到我们的控制，我们要让这个人成为静师大的人民代表……我们有这样的人选么？”
蜡烛已经燃尽了，四下里变得漆黑一片，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在头顶腐烂的木头上，发出一阵阵闷响；见状，钱兴贤立马拿出新的蜡烛重新用打火机点着。
“沈笠！”
许久的沉默后，三人不约而同的说出了同一个名字。
“想到一块去了，沈笠无疑是我们的最佳人选，他原本就是静师大的在职教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云堤人，何自明夺走了沈笠的天气控制系统，他有理由恨何自明；再加上他和蒋春文是多年的好友，他不可能不站在我们这边。”
“而且沈笠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云堤城的救星，他的投票一定会动摇到何自明的根基——老何啊老何，你千算万算……没想到却把这样一枚重要的棋子弄到我们这边了。”
“我们还是得多个心眼，既然何自明有自信夺走天气控制系统，说不定心里面早就想到我们这一步了，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弄清楚他手里到底还有什么牌。”
“说得对，但那也有可能是何自明没办法才使出的下策，要知道那个时候城市管理委员会差点就要被解散了，靠着天气控制系统和立体农业他才能够存在到现在。”
“现在出了这么个事情……那之前你说的‘要让某个人看我一眼’的那件事情还算数么？”
“你说那个啊……”面对徐振海的质问，钱兴贤默默抽起了一支烟，“当然，那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交易，这两件事情我们得同步进行。”
“所以……我们既站在蒋春文这边，又得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么——哼，真是耐人寻味啊。”
“太好了，现在我成那个一头雾水的人了。”云倧笑了笑，不过他似乎对徐振海和钱兴贤还有私下交易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或者说，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我该知道那些事情吗？”
“改天再说吧，把眼下的事情做好，不要三心二意。”钱兴贤顿了顿，转而将目光投在徐振海身上，“听着徐振海，对于你的事情，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只要服从我的计划，一步一步走就行了，但如果你打算把你的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我就会砍断你的胳膊。”
铃铃铃——
钱兴贤的手机响了。
徐振海和云倧四目相视，继续吃着烤肉串。
“抱歉，我得先离开了，我得下属刚刚打电话来说，雨帘路那边有一个叫李建军的老头闹事。”
“出什么事了？”听到李建军的名字，徐振海警觉的提问道。
“那些外地的施工队好像挖断了电缆，之前反对建发电站的那群人又开始闹腾——那个李建军貌似是他们的头头。”他一边说着，一边收起桌上自己的私人物品，有香烟、打火机、钱包和手机，“俗话说，枪打出头鸟嘛，得让他们明白，这都是为了云堤城更加美好的未来而不得不做出的必要牺牲。我撤了——你们吃完把这里稍微收拾一下，垃圾带走就行。”
钱兴贤重新回到雨幕中，坐上了自己的黑色轿车，而后驾驶着他缓缓离去。
留下的云倧和徐振海，望着一桌子的烤肉，深知二人是绝对不可能吃完这些所有的东西，于是在箱子里找到了几个塑料餐盒，准备打包带回去。
“徐振海，钱兴贤在把你当猴耍呢。”
“是啊，我看出来了——那个人虽然表面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他却……很可怕……”
“可怕？我感觉我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云倧对对方的这个形容词感到诧异，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徐振海一直是那种运筹帷幄的人。
“他能看穿我的心思，我的想法——这种人对我而言……十分危险，我该庆幸和他是朋友而不是敌人么？”
“你不会真的打算听他的吧。”
“有这个可能……”徐振海将打包好的餐盒收到塑料袋中，“谁让我只是个代理人呢？我要是能控制整个聚能生命，就会有更好的办法了。”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成为了聚能生命最大的股东，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谁知道呢？走一步是一步吧。”
“嗯，我喜欢你这种乐观的心态。”
“我们再喝点再走吧，这壶酒不喝完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建议咱们先抽支烟歇一会，你没发现刚刚那些食物基本上都是我吃的吧？”云倧给徐振海发烟，而后为其点燃，“瞒天过海啊，蒋春文肯定会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而且我听说她好像不太喜欢你。”
“不是空穴来风，是事实，再说了我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先暂时保密一下。”
“对我还要保密么？”
“现在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徐振海掏出烟盒，将其中的香烟地给云倧，“如果有人想要杀你，那最好……就是比他先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