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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幕 柳絮雪(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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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若英……你叫做丰若英对吧。”

    “你想干什么?”

    庄学民坐在丰若英的身边,二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几厘米不到,这样的距离能够给人一种安全感,这个结论是诺可在看完闰德宇的那场恋爱节目后告诉他的冷知识。

    “虽然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但是……这座城市现在需要你,需要一个有才能的科学家……”

    “打住打住,你们男人是不是在这种情况下都喜欢来煽情的这一套?我告诉你这一招对我可不好使。”丰若英上前一步堵住庄学民的嘴。

    “这无关煽情什么的,你想想看,如果‘源’彻底失控,别说你的这个天文台了,就算是云堤城也得完蛋。”

    “等一下你刚刚说什么?‘你的这个天文台’对么?你终于承认这是属于我的地方了!”不知道为什么,丰若英突然像得到食物的猴子那般,一边大笑一边上蹿下跳,他抓拉着会议室天花板上那些看起来不怎么牢固的吊灯,若此时外面站着个人,那么那个人一定会以为有只长臂猿在天文台胡作非为。

    看着被丰若英脱线的举动弄得有些神志不清的庄学民,吃着面包的沈笠被自己的笑声呛到,他的眼神仿佛是在说“学民啊,你在学校里的那套不管用。”

    “喂我说你们两个人,该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什么所谓的科学家了吧。”

    “嗯……反正我在大陆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群人这么称呼我们。”庄学民挠着后脑勺回答。

    “你原来是大陆来的啊——大陆是大陆,云堤城是云堤城,在云堤城,‘科学家’这个词语不过是我们用来自嘲的俚语罢了。别人一听到你在搞科研,外行的人当然会称你科学家,但事实上呢?不过是科研民工罢了,没钱,没时间,啥也没有,努力到最后很可能一无所有,除了一身的疾病。”丰若英重新走到庄学民的身边,重新打量着这个眼神中闪着光的男人,“所以……你如果想要用这种所谓什么‘初心’‘责任’‘奉献’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劝我,那还算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的好;我早就对人类社会没什么兴趣了,云堤城?早点毁了算,关我屁事,最好我也能跟着这座城市陪葬。”

    丰若英的话让沈笠的心中产生了些许不好的回忆。

    ——初心。

    ——责任。

    ——奉献。

    这不就是自己经常听到的词语么?

    那次委员会从自己手中夺走天气控制系统的控制权时,是这几个字眼;那次被人喊道蓝光中心开会时,也是这几个字眼;哪怕连自己最好的女性朋友,对自己说的也是这几个字眼。

    难道说就因为自己身份的原因,这些东西就要和自己绑定在一起一辈子么?他不知道,像个白痴似的努力这么多年,终于活成了别人心中的“科学家”“先驱者”和“大发明家”,却唯独不是自己。到最后,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没有失去;时间就好像旋转木马上的齿轮,快速转动了几圈后最终回到原地。

    ——大概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吧。

    沈笠在心中想到,同时暗骂自己又开始多愁善感了。

    既然决定,那就奉献吧,奉献到死,奉献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然后看着这个世界毁灭。

    “但是,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吧。”突然,庄学民用一种呜咽的语气说道,“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我有个同宿舍的朋友想要自杀……因为他的论文和成果被自己的导师剽窃,他站在楼顶,下面的人不但没有劝他别跳,反而还一个劲儿的起哄;说‘他没那个胆子跳下去’‘现在的年轻人心理承受能力弱’之类的话。”

    “后来呢?他跳了么?”丰若英杵着双臂。

    “他本来想要跳下去的……但是他在看到那些冷漠的人之后,便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他回到宿舍,请我吃了顿火锅,他说从今天开始,他要为自己而活,自己活着,便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嘲弄;因为自己一旦死了,那个剽窃他成功的导师便会快乐的活着,自己自杀的故事会成为别人的饭后茶谈。”庄学民摊开双手,“所以,无论如何,哪怕只有一次,为自己而活着。‘初心’‘责任’‘奉献’?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们不必活成别人的模样,我们是我们自己。”

    这算是一个劝说别人的好话,只是这话在一旁的沈笠听着有些别扭,什么是“我们是我们自己”啊?完完全全的主谓宾乱七八糟。

    在说完这一番话后,丰若英的脸色阴沉了下去,她梳了梳自己的头发,而后抬起脑袋望向窗外。

    “吃完东西后你们就走吧。”她顿了顿,“抱歉,别把这当成驱赶客人的话,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同行来说说话其实也挺好的……只是,我现在有点累了,想要休息。”

    话毕,她就脱下自己的衣服,一股脑的钻到被窝里,俨然不顾这两个站在房间内的大男人。

    “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如果你们下次来天文台,记得帮我带点水果,云堤城的大学差不多到毕业季了吧……是一个适合吃西瓜的好时候。”

    听着丰若英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庄学民也没好得再说什么,他给了沈笠一个眼神示意后,便和他一起离开了天文台。

    重新回到雨幕中的二人,听着沙沙的雨声,看着远方灰色的乌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这里的景色确实很漂亮,可在此地停留不过是徒增感冒的几率罢了,先回到莲花区,之后在考虑后面的事情——这么想着的沈笠,撑起雨伞准备顺着泥泞的山路前进。

    “喂沈笠……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庄学民抓住了神来的肩膀。

    “什么怎么回事?”

    “劝说丰若英这件事情不应该你来做么?一开始是我们两个人打对手戏,到最后反而变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关于这个……是因为在和她对话的时候,我忽然有些理解她了。”

    庄学民望着沈笠,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知道的学民,我……”沈笠想说“女儿死之后”,但很快就收了回去,“我离婚之后……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知道过了几个月,不与社会有任何的来往,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当时情况下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了,人在受到伤害的时候,心理补偿机制会启动,因此在那个时候逃避或许就已经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可你现在不已经从屋子里面走出来了么?你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你认为丰若英一定也经历过什么对吧,所以她现在在这里占山为王其实也是一种逃避的表现。如果我们能够查出这个原因,说不定就有转机了?”

    “不,我觉得还是不要调查这方面的好。”

    “为什么?”

    “你想想看啊,我们两个人打破了她宁静的生活,如果再这么深究下去,我们很可能会伤害到她,刚刚对话的时候,我其实有试探性的问过这方面的事情;但是都被她敷衍过去了,所以……”

    “好吧沈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不会在调查这件事情了;就算没有丰若英,凭借我们两个外加仇黎的才能,一定能阻止云堤城消亡的对吧。”

    沈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而后便朝着山下走去。

    5月12日 云堤城 出云区 雨沫路附近

    ——若是最初的理想幻灭,便会一心期待他人解救。

    心理补偿机制。

    在十年寒窗的苦读生崖中,总会见到过不少成绩优异的人。其中总有这样一部分人,他们或其貌不扬,或家境贫寒,或存在各种家庭问题。但在失意的背景下,他们总会用刻苦努力、孜孜不倦,换取优异的成绩,赢得他人的尊敬和赞誉。他们所应用的心理防御机叫做补偿。现实中的补偿,总是会和自卑感并存。在某一方面的自卑,会让人自尊受损,为了避免或减轻由此带来的挫败感,人们会打造、调动自身的优势资源,以转移外部对自己的关注点,并挽回自尊。

    若是说自己即是在这种简单的模式下生存着,那么有些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个样子。

    “你一定要做一个成功的人,赚钱、成家、立业——只有这样,我们家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似乎……从自己有记忆的那天起,耳边就一直絮绕着这样的话。

    为了信念?为了守护?亦或者是为了人类的命运,男人并不清楚这些事情;只是单纯且坦然的接受了自己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被定义好的人生,并且将其奉为唯一的真理。不管处于人生的何种局面,他都只会全力以赴,来执行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的、以及决定好的某种目标,具备以明确的方针行动的钢铁意志。

    所以那些只看得见理想的人,是不会理解没有理想却又在不断前进的自己的痛苦,机器是不配拥有自己情感的。

    “这些钱并不是属于你的——”男人和两名挚友站在一起,向空桌尽头的男子发问。

    “不是我的?那么,它们应该是谁的?”

    “属于降生于这个世界的人们,这是我们人类社会依存下去的希望,就算我失败了,我们失败了,只要这么一直坚持下去,愚公也能移走他山之石不是么?”

    “笑话!”他发出嘶吼,四肢的镣铐发出不悦的声响,“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啊——我没有你们三人聪明的才智,没有那样的能力……却好不容易抓住了能够过上美好生活的期望,我还能怎么做?那就是如此——换做是别人,也会这么做。你究竟还要迷茫到什么时候?承认吧!这就是你所生活的世界,什么理想与未来,都不过是生意罢了。”

    无数的信息充斥着自己的脑袋,每天都被大量的垃圾数据攻击着瘦弱的思维防线。

    世界仿佛在加速运行,科学技术的更新速度日新月异,整个世界看起来充满了一片祥和。

    在这样的世界中,人们应该会过得比以前更加幸福吧。

    ——是我……错了么?

    他双膝跪地,双眼中充斥了绝望;可就在这时,方桌尽头的男人却发出了刺耳的嘲笑。

    那笑声就像是审判的钟声,不过现在它审判的不是传说故事中的罪孽,而是自己的信仰。

    这种对自己产生的愤怒和绝望感,让自己对生活感到无望,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只是借用科研这种名目,来不断进行自我伤害、自我摧毁。于是,待自己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人心目中的偶像。

    “万岁!科研万岁!人类的指明灯万岁!”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会选择没有任何价值的自己。

    为什么命运会选择没有任何目的的自己。

    为了寻找答案,为了寻找自己为之所努力的意义,为了那些前赴后继的继承者们能够不再重蹈覆辙,自己必须这么做。其结果,就是曾经坚固的友情破裂了,没有人会理解自己的固执,没有人会理解自己的执念,不过是如同死灰一般。

    坚信着,公共知识分子们所说的对岸,存在着自己寻找的答案。

    可是——

    目之所及的,唯有黑暗无底的深渊。

    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让自己的世界观在一瞬间崩塌。

    “妈妈、爸爸……为什么我看到的世界,和你们所说的不一样?”

    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别人获取利益的工具,而自己对于前路的盲目则默许了这种肆无忌惮的掠夺,没有人在乎自己的成果,没有人会为自己献上应得的荣誉;多年的拼搏,终于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理所当然般的活着,最后理所当然般的死去,就像当初的自己那样……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到。

    “我的天!这家伙是仇黎——他妈的,沈笠你最好马上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我也是一头雾水,你问我我哪知道啊!”

    “我们需要床铺、医药箱……还有退烧药,可以拜托你么?”

    “诺可和他一起去!”

    祈祷着凯旋而归的自己,却未曾想到会以这一幅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累了——心累了——全身的肌肉和关节都在用疼痛告诫自己,已经撞倒了南墙,是时候休息了。

    “我——我……我是……”在嘈杂的房间内,男人终于放下了早就该摒弃的执念,说出了自己的希冀,“我想要……我想要和你们……一起……幸福的活下去。”

    ——所以拜托了,请救救我。

    轰隆——

    伴随着一声惊雷。蓝色的闪电从天空中划过;云堤城终于下起了暴雨,此时的天空就像是被开了一个口子,洪水如同猛兽一般倾泻而下——这是自从“源”失控以来。云堤城下过最大的一场暴雨,在短短不到几分钟的时间里,这间茶馆外面道路低洼处便挤满了水,至于那积水的下方,是一个个被反冲作用卷起的井盖,它们就像是一张白纸上的污渍,看起来不起眼,可人一旦走入其中便会再也无法爬起来,最后只能在暴雨之下悄无声息的离开世界。

    “以下是紧急新闻,云堤城气象台刚刚发布暴雨红色预警;请相关部门按照职责做好防暴雨应急工作,切断有危险的室外电源,暂停户外作业;处于危险地带的单位应当停课、停业,采取专门措施保护已到校学生、幼儿和其他上班人员的安全……”

    电视机中播报着新闻内容,而茶馆内的男女似乎对此不以为然,还在悠然的喝着在雨天享受风味更佳的六堡茶,虽然名字是这么叫,可云堤城的人都知道这些茶叶都出自牡丹山后方雨凇茶园,只要刚刚走下机场,便会目睹到漫山遍野的绿色茶园。

    茶叶的名字,就和“科学家”的头衔一样,到头来都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东西罢。

    “不要紧么……不亲临现场指挥救援工作,应该能提升大家的积极性吧。”

    “如果我连自己的部下都无法信任,那么也不会拥有今天的云堤城。每一个云堤城的市民都是这座城市的子嗣,他们懂得在面对灾害的时候,应该做出怎样的举动,这一点还请你放心。”女性请求抿了一口茶,将注意力放在桌对面看起来有些紧张的男子身上,“仇黎博士,反倒是你,难道不应该和沈笠他们在一起么?你们三个是很好的朋友对吧,不趁着这段和平时间相互促进一下感情简直是太可惜了。”

    “不,蒋春文,我相信距离产生美,虽然平时我们三个都是相互调侃来调侃去……但是如果大家都拥有自由的活动空间,那才是真正的相互尊重。”

    仇黎举起沙茶色的茶杯也喝了一口,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杯茶没有冒热气,杯壁摸起来也温吞吞的,喝到肚子里却异常的滚烫;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于尴尬,他使劲儿忍住了喉咙中传来的灼烧感,努力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在上次我们吃过饭后,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你在美国那边的事情——真是抱歉,没想到你居然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蒋春文的表情十分舒缓,就像是刚刚洗完桑拿即将步入梦乡,“你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有什么偏见吧。”

    “怎么会呢?如果能够让别人了解我,这将会对我是一种莫大的荣幸。我仇黎……很长时间都不是很擅长于与别人交流,所以以致于没有人愿意了解我的内心。”

    “但是为什么却挑这个时间点和我说这件事情呢?你不告诉沈笠和庄学民,反而和我说这件事情?是因为‘以他们的能力,无法对我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么?”

    “不……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卷入麻烦。他们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所以不应该让他们为我承担我自己捅的篓子。”仇黎缓缓说道,几秒钟后,像是在心中坚定了什么似的,他抬起头,“蒋春文,我……想要幸福下去。就像沈笠和庄学民说的,人要为了自己而活,所以……我决定迎来我自己的新生,我想要……在云堤城,生活下去,但是这个东西不应该他们替我承担,所以……”

    “我明白了。”

    “咦?”

    “仇黎,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样的人却经历了这种事情——我们还真是,有些同病相怜。”不知道为什么,蒋春文的眼角闪烁起了零零散散的泪光,“为了这座城市的发展,我一直都在努力着,她在我的手中焕发了光芒,她有了今天……可是……”

    可是——什么呢?

    建立之初的云堤城,还有那些搬来这个荒芜岛屿的人们,这些东西对于那些生活在大陆的人们来说,是什么?其实她心里面清楚,所谓的“天气控制系统”改变城市,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真正使得云堤城拥有今天,并且双手沾满鲜血罪孽的人是……

    “春文……抱歉可以允许我这么称呼你么?”

    蒋春文的思绪被打破了,对方这种略显笨拙的举动让自己有些方寸小乱。

    “当然可以啦,跟我熟络的人都会这么称呼我的,就比如刚刚我们来这里路上,聊到的那个城市管理委员会的何自明。一开始的确是互为竞争对手,可是我们却也像是朋友,私底下的交情很好,只不过因为身份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别人总觉得我好像十分难以接近。”蒋春文叹了口气,重新为自己沏茶,她和何自明的关系好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同时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对仇黎这么说,“唉——有些时候感觉自己好累,甚至会想如果我不是云堤城的市长,如果是何自明当选了市长,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云堤城……会比现在发展的更好么?”

    “事实已经成立,所有人都看到了结果。”仇黎收了收自己的衣领,“我原本……那个时候就应该死在厦门,被子弹击中,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面;可事实上我们却还在这里对话,那不就是代表,我们必须活在当下么?”

    “哈哈哈哈哈——”

    突然,蒋春文发出了释然的笑声。

    “啊,你这是在笑声什么?”

    “抱歉……我只是因为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所以才会笑。”她重新端正坐姿,“毕竟……已经好久,没有人像这样和我一起聊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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