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一幕 消逝的马尔克斯（六）
“我是一个士兵。”李建军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面绽放着某种看不见的光芒，此时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变成了那个扛着枪，背着炸药包保卫家园的士兵，“哪怕是我退役了，我始终还是一个士兵……我不忍心看到诺可在那样的环境中……所以我就委托我的那位老战友，用他和院长的交情把诺可领了出来。保护下一代的成长，也是一个士兵的职责……可是因为经济条件的关系，我只能收留诺可一个人。”
“现在已经好了，那些孩子应该已经得到了救治，云堤城发达的科技和医疗能够帮助他们起死回生。”沈笠说着这句话，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因为毕竟就连他也不清楚，那些孩子最后的下落究竟是什么，也不明白眼下云堤城的繁荣究竟是实打实的，还是一种看起来华丽的假象。但也只能这么说了，如果这些话能够让一个老兵心里好受一些的话。
“说得对沈笠博士，我在这里由衷的谢谢你，我敬你一杯。”
李建军起身从后厨拿过两个白酒杯将白酒倒满，沈笠也不敢懈怠，二人碰杯后，将其一饮而尽。
“刚刚建立初期的云堤城确实很乱，不过现在已经好了。”陈学林自己也倒了一杯，虽然他这样的举动在李建军眼里完全就是多余。“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为什么是诺可？难道说是因为‘源’的关系吗？”
“当时我和我那位老战友准备离开……看到了躲在角落里面的她，从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就感觉我必须把她从这所福利院里面带出去，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这么简单。至于你说的有关‘源’的问题，那都是后话了，我带她走的时候，她才四岁多一点。”
沈笠心中十分认可这位老兵的话，人在很多时候会做出一些事后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解释这种行为的最好词汇是“冲动”，这个词因为用语情形而褒贬不一，可是在沈笠的眼中，正是因为人类有着这种冲动，才会促使科技和文明的进步。之前也有说过，沈笠是一个有些相信宿命论的人，如果当初那个叫做诺可的女孩注定要被李建军收养，那么也就说明她们最后注定分离。
《条件式抚养协议》的签订时间是2037年的12月下旬，也就是说，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无论是谁，这个人就已经发现了作为生命形态存在的源，也就是诺可；而这时的沈笠却被隐瞒了这一情报，全身心的投入到天气控制系统的开发中。这其中一定还藏着生命秘密，沈笠心想，自己哪天一定要找蒋春文把这件事情问清楚，可如果连她也不知道的话，那么沈笠就真的没有办法了，蒋春文是她在体制内唯一的一个朋友。
那么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刻意隐藏这个事实？沈笠突然想到了之前和城市管理委员会的会议，会议上那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何自明说，如果当初告诉他云堤城就已经有了生命形态的源，沈笠是绝对不会发明“天气控制系统”的，没有天气控制系统就没有云堤城的今天。想到这里，沈笠心中顿时有种被人利用的感觉，某个人躲在幕后操控着云堤城的一切，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罢了。
“沈笠博士……您还好吗？”
“嗯？抱歉，我有些时候会有些恍惚，可能是因为这两个月作息不规律的缘故。”
陈学林的话把沈笠拉回了现实，他甩了甩脑袋，把心中的杂念抹去；现在可不是在心里面胡乱猜测这些毫无证据阴谋论的时候，必须尽快完成协议书的内容，而后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的重新投入到源的研究当中。
“那么就之前的继续……诺可……这是女孩原本的名字吗？”
“不，诺可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名字。”面对陈学林的提问，李建军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
“没有名字？”
“对，根据福利院的阿姨说，诺可是在出云区西南边的一处沙滩上被发现的。送她去福利院的人则是路过巡视的警察，诺可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因为这个词语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意义？广谱抗菌素吗？”
“哈——不愧是科学家！简直是一语道破！”不知为何，李建军指着沈笠的鼻子露出开心的笑容，“当时我和我的妻子李慧在前往云堤城的路上，乘坐的船只发生了海难，她的双腿被金属支架压坏，危机之中正是这种抑制住伤口感染的药物救了她。而诺可……她则是代替了我死去的儿子，所以我才给她取的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
沈笠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重新倒上一杯后，再一口气喝光。雨还在下，水珠在院内的池塘中央溅起一个又一个绚烂的涟漪，说完这些之后，李建军的表情也随着这雨水而变得缓和了起来，沈笠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面已经猜出来他要说什么了。
“那么……既然话都已经说道这个份上了，沈笠博士，能否让我见诺可一眼呢？”
“李建军先生……很抱歉这是不可能的，协议书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沈笠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赶紧给了陈学林一个眼神，陈学林也很明事理，直接替他回答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只是想看看能不能稍微通融一下。”
李建军的举止很奇怪，他举着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的样子，活像是古代到处请衙门办事，低三下四的农夫；可是他的眉头却微微翘起，又像是一个不屑于顾的将军。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表现，让沈笠心中手无举措。
“我们来这里，只是想要您签署这一份协议，这样一来也算是完成之前的约定了。”
“不——别想用这种手段骗我了，我是不会签署这份协议的。”他提高的声调，把其他几桌吃饭的客人都下了一跳，“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们两个人。只是我思想后，就觉得这其中有很多问题。”
“为什么？《条件式抚养协议》是在发现了诺可身上的源之后，您和聚能生命签订过的协议书……现在已经到了这份协议生效的时候，这样于情于理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不，只是这件事情让我想起来之前卖房子的事情。”李建军指着协议书，“当初，也是一群穿西装的家伙，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方法和我说的话；上一次这些人夺走了我的房子，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失去诺可。”
“可是他们又不是同一群人。”陈学林又说道。
“我知道，可是我始终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所以为了防止我永远见不到诺可，我必须用这种有些无赖的方法了。”李建军说着说着，又把眼神注意力放到沈笠的身上，“沈笠博士，我当兵保卫祖国，你从事科学发展祖国……我相信我们使用一类人，所以我想要在这里拜托你一件事情。无论是谁让你们过来劝说我的，请回去告诉他，就说我们态度十分坚决，我不可能在协议书上面签字，再者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给你们二位添麻烦。”
谈话陷入了僵局，三人坐在桌子旁边，干巴巴的望着桌上的残羹剩饭，此时此刻，只有雨水击打在青色石阶上发出的声音，以后厨传出的洗碗声，还有其他桌客人碗筷碰撞的声音。陈学林眼巴巴的望着沈笠，希望他能够对目前的状况作出一些决策，可他却迅速起身，拿起自己的雨伞后，就准备朝着门口走去。
“走吧陈学林，时间差不多了，一会还有科学研讨会呢。这地方不错，我们下次还会再来。”
“沈笠博士……我记得没有什么研讨……”
“额咳咳——总之就是这样，李建军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现在诺可在聚能生命研究所里面很安全。关于之前的那些话，我也会想办法替你传达。”
“谢谢你沈笠博士，你和那些人不一样。”
李建军拉住沈笠的手，连连弯腰道谢，陈学林见大局已定，也没有在说什么，他也拿起自己的雨伞，尾随着沈笠一同走出了这餐川菜馆。
大雨还在下，好像又恢复成了几天前的规模，流淌的雨水汇聚成了一条条小溪，顺着牡丹山的斜坡快速的流动着，二人选择乘坐十五号线电车回莲花区，可是却对接下来该做什么一点计划都没有。一路上，沈笠都没有说话，他快步走在前面，陈学林紧随其后，他的鞋子已经完全湿了，雨水凝聚在布片中，让他觉得自己脚上像是绑着什么重物。
“沈笠博士。”
“怎么？”
二人走到了橙光站，在二人等待电车的时候，陈学林还是没有忍住，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为什么……我觉得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
“你这家伙，我问你，当初要你去和李建军签署《条件式抚养协议》这个计划，是你自己提出来的，还是蒋春文让你这么做的？”
“这……当然是蒋春文让我这么做的，那天在聚能生命中心，我负责把她送回家，路上她这么拜托我的。我当时一想，帮别人一个忙也没什么问题，更何况她是蒋春文啊。”陈学林被稳住了，他磕磕巴巴的回答道。
“这和谁没有关系，我们只需要做好分内的工作就行。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就是不懂得拒绝，如果你能抱着‘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的态度活着，我相信你生活中的烦心事会少很多。”
“这算是你的人生经验吗？”
“你……”沈笠欲言又止，“总之，就像刚刚说的那样，这件事情我们不能再管了，我负责研究源，你继续写你的毕业论文，这难道不好吗？”
“可是如果不是我们的话，天知道去找李建军的人又会是谁，城市管理委员会？还是聚能生命的人？还是一群没有标识的‘有关部门’？不仅仅是李建军，就连那个女孩……诺可……我们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种事情只能随机应变了，毕竟我们的力量太小，不是自己的事情不要去瞎掺和。相信蒋春文吧，她让云堤城变成了今天的模样，此后我们也应该继续相信她。但是这不代表，你要去多管闲事。”
“这怎么是多管闲事了？博士你要明白一点，我只是想要帮助你。”
“你别给我添麻烦，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电车缓缓驶入站台，车门打开，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上下车，二人上车后，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陈学林坐着靠窗的位置，他拉开窗户，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一刻，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低矮的让人透不过气，远处牡丹山的山顶缠绕着一层薄薄的雾霭，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刚好能够看到山顶附近的寒天寺。
在暴雨倾盆之前，陈学林每个月都有去寺庙烧香拜佛的习惯，当然了他可不是什么信仰宗教的人，他之所以会去寺庙，是为了找那些老僧人求一个姻缘签，然后挂在寺庙门口的那颗大树上；想到这里，沈笠不由得笑了笑，这家伙求了这么多签，到现在连自己的另一半都找不到。
可是沈笠却发自内心的希望他能够找到自己真心的另一半，因为沈笠自己连去寻找的机会都没有。他自诩自己的人生实在是枯燥乏味，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所、博士……等这一系列学涯走完后，又进入中科院研究源，发明天气控制系统。这些事情弄完后，他也没时间去考虑那些男女情爱，最后只得选择相亲的方式。
可是家庭的组建也并没有让他获得更多的快乐，因为在沈笠的妻子看来，沈笠机会很少和社会有所接触，就像是一个缩在自己龟壳里面的乌龟；他满脑子都是数字和公式，还有那一个月两千块钱的研究经费。这一切在沈笠有了女儿后，方才让他些许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给他的一丝丝温暖，可是现在她就连女儿也失去。
“唉——可能我这个人就不配拥有幸福吧。”
“什么？”
沈笠的喃喃自语被陈学林听见了，他回过头，看着沈笠露出疑惑的表情。
“没什么……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个事情。你之前是不是和我说过，你在大学里面认识几个学物理和数学的朋友？”僵硬的转移话题似乎掩饰住了刚才的尴尬。
“是有说过，他们还挺崇拜你的。”
“崇拜就算了吧，我还没那资格。我想说的是，之前我去过聚能生命研究所了，那里的设备都很齐全，实验室打扫得也很干净，可是却一个人也没有，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找一些懂数字和物理学的人给我搭把手。”
“这个当然没问题了，包在我身上吧！”陈学林拍着胸脯回答，“不过……咱们的知识储备恐怕还不够吧，了解源的人本来就不多，更何况我们连研究生都没有毕业。”
“有总比没有强，古代都有矮子里面拔将军的说法；我只是需要一些人搭把手就可以了；其他的工作我自己一个人应该可以搞定。”
“我明白了，那么……诺可，也就是生命形态的源，现在就在聚能生命研究所内吗？”
“对啊，你问这个干什么？反正很快你就会见到她了。”
沈笠伸了个懒腰，伸手把陈学林打开的窗户关起一半，因为他被风吹得有些不舒服。
“她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被关在一个玻璃房间里面，话也不说，饭也不吃，不过每天都会有人给她送饭。”
“啊？这不是和小白鼠没什么区别吗？”
“这是城市管理委员会的要求。”沈笠敷衍的回答道。
“为什么不把她放出来活动呢？就算是‘源’能力的持有者……她可是人啊。”
“陈学林，你觉得在委员会的那群人眼里，诺可她会是人吗？不，她只是一个造成了巨大经济损失的怪物罢了，就像刚刚我之前和你说的那样，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我们管不到也没必要去管。”
“沈笠博士……”
陈学林看着沈笠，嘴巴一张一合的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最后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靠在座椅上，双手背在后面，露出一脸幽怨的表情。沈笠看出了他心中的烦恼，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你也别太激动了，事实就是这样的，你得去面对它。”
“哦。”对方似乎不太想理会自己。
“别闹小情绪了，等会到莲花中央车站的时候我们就暂时分道扬镳吧，你去师范大学找我要的人，我去实验室在检查一下设备运转正不正常。如果今天能够找到人手的话，我们晚上在新海商业广场碰面。”
“嗯？不直接去实验室吗？”
“请客吃饭啊，再怎么说也是我请人帮忙，又不是什么雇佣关系。”
“吃饭？吃什么，牛排？淮扬菜？东北菜？还是杭帮菜？要不湖南菜？我可是湖南人啊。”
沈笠心里盘算着陈学林这家伙实在是太好哄了，只要拿捏住这个家伙的嘴，让他干什么都愿意。
“具体的到时候再说吧，我还没有确定呢。”
“我知道了，啊，又可以打牙祭了，真好。话说，最近好像我们这几顿都是在外面吃的……重新接触社会的感觉怎么样？”
“重新接触社会啊——”沈笠用了一个长音，他也学着陈学林把双手背在脑后，做出放松的样子，“呵——简直是糟糕透顶了，到处都是雨水，连太阳也看不见，要不我再发明一个人造太阳吧，如果中科院能再多给我一些研究经费，再加上我攒了几年的博士津贴，只要后备资源够，我啥子都造的出来。”
“好！我绝对举起双手双脚赞成，我想想看啊……我可以想办法招人，然后那些经费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来搞定，然后的话我们需要一个大一点的实验室，还有一个学识储备丰厚的团队。当然了……要从国外招人也没有问题，凭借着‘拒绝诺贝尔奖’这个噱头，德国、英国、美国、日本……绝对会有一大批人响应你的号召！”
“你就别拿诺贝尔奖的事情调侃我了。”
“嘿，我可是很认真的在帮你出谋划策啊。”
二人又恢复到了之前亦师亦友的侃山中，他们谈话的声音吸引了电车内为数不多人的注意力。说句实话，就连沈笠自己也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陈学林这种神经大条的家伙建立出这样的关系，也许真的就如同别人所说的，因为长期把自己关在实验室和高压的学习环境下，沈笠的内心其实本来就很幼稚。用那些旁门左道的人的话来说，就是“读书读傻了”的意思。
先不管人造太阳或者是诺贝尔奖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沈笠其实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够有一段这样愉快的聊天。毕竟人说到底还是群居动物，哪怕是再孤独的人，也会独自出门去广场、去电影院、去动物园、去商场、去公园……不是为了玩乐或者买东西，只是单纯的想要沉浸在人类发出的“声音”之中，这样一来的话，便也会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莲花中央车站，到了，请拉好扶好，有顺序的上下车，请把爱心专座留给有需要的人，谢谢。lotus central station is here, when the car is crowded, please……
“沈笠博士，那我就先走了，放心好了，我找来的人一定都是一群学霸。”
电车到站，莲花中央车站内比沈笠早上来的时候人多了不少，车站的角落有一个孤零零的自动售货机，上面贴满了小广告，也没人去清理。陈学林一个健步跑下车，之后朝着沈笠挥手告别。
“那就拜托你了，喂我说，静海师范大学要转十九号线，你去的那边是五号线。”
“哦，我要先去一趟出云区，我在幸福鲜花店预约了一些插花，我打算装点一下我的出租屋。”
“别到处乱跑啊。”
“全国最安全的城市我会遇到什么麻烦？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自己？”
丢下这么一句话后，陈学林消失在了雨幕中，有很多人上车，一位老太太最后上车，光顾着都有人坐的椅子无奈叹了一口气，沈笠见状，连忙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她。那么，现在就去实验室吧，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就去摸摸那些陪伴了他一半人生的东西吧，出于对待科学的研究态度，沈笠觉得自己已经和那些设备产生情感了。
不过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之前为什么陈学林会说“担心一下你自己”这句话了，去实验室需要坐十九号线，需要在莲花中央车站转车，显而易见的，沈笠又坐过站了。他在心中暗骂陈学林这个家伙没有提醒他，只得气鼓鼓的拉着扶手，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打发着本不该被浪费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