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八)
一行将灯笼抬高至眉间,宅邸门楣上的“岐王宅”在一团漆黑里显现。
府门大开着,如同主人隆重迎客。
一行与颜阙疑叮嘱一番,跨进门去。宅院死寂,凭空出现的点点妖火忽生忽灭,迈入其中,如行走荒冢坟茔间,格外瘆人。
此时的岐王宅没有一丝人气,与他们曾经白日来时的模样,分属两个世界。
颜阙疑壮着胆,睁大眼眸,借着灯笼的光,看见数个身影倒卧地上,从衣着上看,应是岐王府上的家仆。
“法师,快救人!”
一行提灯过去,一一探过他们气息:“只是沉睡,暂时无碍。”
颜阙疑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他想的那样:“不知绿腰将岐王藏到哪里了。”
他们将宅内寻遍,未见着岐王身影。
这时,内宅深处传来一道琵琶声,似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打破宁静,连空气都有了微微波动。
颜阙疑如惊鸟,迅速转身,辨别琵琶声的来处:“是绿腰?”
一行凝神片刻,示意往后宅去。
踏入后宅游廊,举步将往前行时,琵琶声又起,脚下游廊走向改变,前方无路,只能左行。
以为眼花,颜阙疑使劲揉了揉眼:“怎么回事?”
一行对此一笑,并不计较游廊走向,顺其自然往左而行。
游廊连向一座屋子,待他们持灯走近时,屋门自动打开,屋内有人踟蹰寻觅出路,那皎洁郁美的身姿,正是王维。
颜阙疑惊呼:“摩诘居士?”
王维忽然见到他们,喜出望外,奔出屋子,仿佛有许多话要对他们说,但当他踏上游廊的瞬间,整个人便似墨滴入水,淡化氤氲,直至消失。
颜阙疑拔腿冲过去,游廊却似越来越长,走不到尽头,更到不了那间屋子。
琵琶声响起,下一眼,游廊又通往另一个方向。
一行对愣怔的颜阙疑淡声道:“所见无需入心,走吧。”
颜阙疑不敢置信,争辩道:“可那是真真切切的摩诘居士!他定是被绿腰抓住了!”
一行不去回答,径直顺着游廊前行。
尽头又是一间屋子,在二人靠近时,门扇开启,一名妙龄娉婷的女子正被梁上垂下的白绫扼住脖子,她神色绝望,挣扎中骤然见到门外有人,急急伸出手想要求助。
那真切的姿态,绝不是虚妄,女子正是清平院都知娘子。
颜阙疑心下大惊,顾不上多想,已冲了过去。但遭遇与方才一样,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那间屋子,门扇闭合,一切又都消失。
他腿软地跌坐廊上,冷汗涔涔:“法师,快救救都知娘子。”
一行却是极为冷静镇定:“诸法空相,颜公子勿要入幻。”
颜阙疑嗓音发颤:“可她……”
一行扶起颜阙疑,见他还是一派绝望惊惧,安抚他道:“绿腰用琵琶作引,勾出人心中的畏惧,使人迷失在她的琵琶瘴声中。颜公子因对都知娘子念念不忘,才会入琵琶幻曲。”
颜阙疑稍稍安定下来,渐渐红了脸:“我、我没有念念不忘……”
一行笑而不答,颜阙疑更觉窘迫。
游廊又随琵琶声改变走向。
二人继续走向尽头的屋子,满是画纸的书房燃起大火,须发染了颜料的画师暴躁地抓挠头发,痛恨画技平庸,无法超越前人,一双浑浊的眼透着对人世的厌倦,随即被大火包围。
颜阙疑深吸口气,捂住眼睛不去看,心中忍不住泛起悲凉之感。
蛊惑人心的琵琶又起,这回通向的屋子铺陈奢华,银烛之下,盛年岐王伏在一名宠姬怀中,嘴角溢出血丝。插入他胸口的匕首镶了宝石,反射着璀璨的光。宠姬缓缓转过头来,青丝妖娆下的骷髅面容,深深凝视门外二人。
颜阙疑身体一僵,再度抬手捂眼,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岐王的痛苦和忧惧。
兴许是发现这种程度的幻曲没有奏效,游廊和房间一起消失在了黑夜中,甚至连宅院的轮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行和颜阙疑如同置身没有边际的黑色海洋,灯笼的一点光芒也即将湮灭。
混沌黑色的空间,没有时间的概念,容易让人迷失其中。
一行护着灯笼的微光,告诉颜阙疑,若是害怕,可以闭上眼睛默诵看过的诗文。
颜阙疑在原地转了数圈,确定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无底的漆黑,才不抱希望地抹去额上汗珠:“法师,这又是什么地方?这么黑,闭不闭眼都一样吧。”
一行似乎无论置身何处都不惊讶,冷静又沉着:“绿腰是白骨之身,神荼郁垒二神称她为骨姬,若小僧所料不差,此处的无边黑暗应是她的识海。”
“何为识海?”
“藏识之海,她的记忆与神魂归处。”
“她是打算一直将我们困于她的识海?”
“被困入骨姬的识海,一般来说,不会活过一个弹指。”
颜阙疑的一腔焦躁陡然冰凉,他愣怔地问:“所以,我和法师其实已经往生了?”
一行明澈的眼映着灯笼火光,以及远处似海浪的起伏:“若是如此,骨姬便不会催生识海波澜。”
高低起伏的海线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很快,脚下也随之颠簸,仿佛立身波涛之上。颜阙疑几乎站立不稳,得知自己和法师都没有死,还没有生出庆幸,下一瞬危机已至。
一行将灯笼交给颜阙疑,手结密宗法印,光芒自他指掌间迸生,继而以他为中心,蔓延铺排,逆向扩散入识海八方,将席卷的巨浪推向边际。
海浪被推平,短暂的沉寂之后,有无数巨蛇自脚底破海而出,黑色海浪翻腾,识海空间如一个被狠狠晃动的容器,彻底天翻地覆,再无立足之地。
颜阙疑先是被冲撞入空中,再是跌落,最后被一股腥风吸附,人便顺着某个滑腻粘稠的通道坠了下去。他晕头转向使劲挣扎,双手的触感带来一个惊恐的真相——他被巨蛇吞吃了!
虽然不知生命的开端,但他见证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别了,六郎;别了,法师;别了,长安,还有,都知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