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五)
含冤入狱的崔济没想到有恢复自由的一天。赦免他的,竟是当初执意判他有罪的大理寺卿。这番大起大落,让他心神不定,解开镣铐后,他茫然跟着卢寺卿走出监牢。
入夜清冽的空气里,有自由的味道。这时,崔济方有重回人世之感,眼眶发热,肌肤都跟着颤栗起来。然而,有股异样腥风以迅捷的速度当头罩来。
卢子虚重判冤狱,以为事情可以就此了结,正松下一口气,走出牢狱,便遭遇腥风扑面。他抬头预备一探究竟,正与一双金瞳兽目相对,巨型猛兽挥动双翼,张开巨口,俯冲直下。
熟悉的死亡气息逼近,卢子虚瞪大了眼,完全忘了反应。生死之际,一串佛珠从旁飞来,迎风而涨,瞬间套上巨兽身躯,将其束缚在半空。佛珠收紧,巨兽翻滚挣扎,咆哮不休。
脱离死亡腥风,卢子虚两股战战,跌倒于地,面色惨白:“法、法师,这是什么怪物?”
一行念罢收缩咒语,回应道:“正是往卢寺卿府上馈赠猎物的异兽。”
卢子虚满头渗出汗珠,急促诘问:“法师不是说,它不会伤害我么?方才,它难道不是想吃我?”
一行解释道:“同一件案子,卢寺卿作出截然不同的判断,因而它也随之转变。”
巨兽的咆哮声不断传来,卢子虚身体颤抖,也掩不过满腔怒火,这个修行的僧人竟将他诱入险境。
同样畏惧不已的崔济道出心中疑惑:“寺卿大人替我洗刷冤屈,为何反遭怪物袭击?”
一行清润的嗓音念出典籍记载:“西北有兽,其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闻人斗辄食直者,闻人忠信辄食其鼻,闻人恶逆不善辄杀兽往馈之,名曰穷奇。”
“穷奇?!”卢子虚与崔济异口同声,脸上都是震惊之色。
穷奇这种异兽,憎恶正直,喜好邪恶,谁若犯下恶行,它便会捕捉野兽馈赠,鼓励恶人多做坏事,相反,谁若秉持正义,它便会极为憎恨。所以,卢子虚才会被穷奇以截然相反的态度对待。
为佛珠所困的穷奇猛然一挣,佛珠断裂,颗颗迸散于夜空。
“不好!”见穷奇脱困,兽目重寻猎物,卢子虚拽住一行垂落的衣角哀鸣,“法师救我!”
一行掐诀念咒,身形忽然消失不见。
崩散的颗颗佛珠幻作一个个一行,悬立夜空,绕穷奇一周。所有的一行法师都在闭目念诵,举止一致,神态相同,就连被夜风吹拂的衣角摆动都一模一样。
穷奇左右四顾,恼怒不已,一爪拍向其中一个一行,虚空幻象便消散一个。穷奇如法炮制,一一击散法师幻象。
仰头观望的卢子虚与崔济均是胆战心惊,随着时间推移,法师幻象逐个消散。穷奇被束缚的法力逐步消解,一行的幻象全部被击溃,夜空只剩最后一个一行。穷奇抬起利爪,拍向血肉之躯的一行。
逆风疾驰,白衣掀飞,一行睁开眼眸,唇泛一笑,不避不让。
卢子虚捂住了眼,凡人之躯终究无法抵抗上古神兽。
疾奔入大理寺的颜阙疑看见空中一幕,大惊失色,脚下狠狠绊了一跤,声色凄厉:“一行!”
一团黑色物体自颜阙疑怀里飞出,“嗷呜”一声,蹿上大理寺屋檐,几个腾跃,飞向夜空。圆月背景下,一只肥胖黑猫抖动毛发,膨胀为一头独角兽,撞向穷奇。
两只异兽遂于夜空搏杀。
一行自檐下阴影走出,搀扶趴在地上呆愣的颜阙疑:“颜公子辛苦。”
颜阙疑眼中凝聚泪滴,转头看到含笑的一行,呆呆由着他将自己扶起:“法师?”
一行对他赞许道:“小僧将性命交付颜公子,颜公子果然不负小僧所托。”
颜阙疑慌忙擦掉泪水,气愤道:“我险些来迟,法师怎可如此轻信于我,将性命视如儿戏?”
一行面露浅笑:“佛祖尚能舍身饲虎,小僧兴许也能以身饲穷奇。”
颜阙疑愤愤不平,却不知如何反驳。
卢子虚跌跌撞撞跑到一行身边,颤巍巍指点夜空战场:“法师,那、那又是什么异兽?”
一行凝目战况,黑团化作的独角兽,一改慵懒脾性,凶狠威猛起来。
“这只独角兽,卢寺卿应当不陌生。”
卢子虚观摩许久,某种异样的熟悉充斥脑海:“好似……有些眼熟……”
一行捻动重新聚成一串的佛珠:“东北荒中有兽,如牛,一角,毛青,四足似熊,见人斗则触不直,闻人论则咋不正,名曰解豸。”
卢子虚恍然:“原来是镇守大理寺的法兽獬豸!”
颜阙疑不解:“黑团不是姚相公养的野猫么?怎么成了獬豸?法师让我去罔极寺朝姚相公借黑团,是早就料到了?”
一行微微一笑:“獬豸这种神兽,拥有极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是司法公正的象征。大理寺衙前镇狱兽獬豸石像丢失,非因匪盗,实因刑律不正,獬豸气衰。它幻作孱弱黑猫,逃至姚相公身边,以姚相公周身正气滋养,神力逐渐充盈。”
卢子虚听得冷汗涔涔,依稀悟到什么:“这么说,一月前我遇刺,是獬豸干的?”
独角兽尖锐的兽角留下的伤口,仿佛作痛起来,卢子虚捂住腹部,羞惭难当。
一行适时开解道:“今夜獬豸肯恢复原身,抵挡穷奇,便是对卢寺卿秉持正义的认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
转折的语气让卢子虚忐忑不安:“不过怎样?”
“司法正义终究懈怠太久,獬豸神力复原尚需时日。”
语音方落,夜空战况已显露痕迹。獬豸无法压制恶兽穷奇,很快便被穷奇占了上风。獬豸负伤,被穷奇压在爪下,血雨淋淋。
“黑团不敌穷奇,法师怎么办?”颜阙疑望着奄奄一息的獬豸,心疼又焦虑。
一行意外地不发一语,只静静旁观的模样。
“都怪我!”卢子虚拖着绵软的双腿,走向夜空血雨,“是本寺招来的恶兽穷奇,也是本寺逼走了法兽獬豸。趋炎附势,草菅人命,是我毁掉了大理寺的公平正义!”
崔济惊呼:“寺卿危险!”
卢子虚依旧在步步接近异兽战场,进入穷奇的警惕范围,穷奇显然已对不堪一击的獬豸失了兴趣,兽目精光锁定人间这名背叛者,一双黑翼竖起,蓄势待发。
“恶兽!本寺可不稀罕你的馈赠收买,你休想在大理寺逞凶!本寺愿舍弃这一身污秽,以腔内这颗守护司法正义的决心,与你一战!来啊!来吃掉我!”
卢子虚挺拔脊背,怒声呵斥。
穷奇目中凶光大盛,双翼扇动,迅速自夜空蹿下,兽齿大张,一口将背叛者吞噬。
崔济惊坐于地。
颜阙疑悲伤落泪。
一行闭目合十。
穷奇低下头颅,人肉的鲜美胜过万千野兽,因为人的恶念无穷无尽,余味悠长。但此际,它呕出一口酸水,食物有些令它厌恶。吞噬后的不适令它躁动不安,从而未曾注意被它摒弃的獬豸重又站了起来,独角上有光芒汇聚,光芒有如波澜,涌向胸腹与四肢。獬豸旋即被包裹在一团光明中,兽躯胀大数倍,每一根毛发都闪烁着金光。
颜阙疑与崔济错愕仰望,獬豸法力的回归很快令局势逆转。
不断作呕的穷奇感受到威胁,双翼竖起,正待逃脱,却被獬豸独角贯穿胸腹。穷奇哀鸣嘶吼,挣脱獬豸,洞开的胸腹间,滑出一个人影,随穷奇血雨坠落。獬豸泛着金光的四蹄踏在虚空,以脊背接住坠落的人身,步步踏回地面。
“卢寺卿!”颜阙疑与崔济连忙迎上。
卢子虚从獬豸茂盛的毛发里抬起头,颤声:“我还活着?”
一行抬手抚着獬豸金毛,一如最初在罔极寺给黑团顺毛:“卢寺卿肯舍身护法,獬豸方能恢复神力。”
“原来如此。”颜阙疑敬佩地看一眼卢子虚,又忧心地转向空中翻滚嘶吼的恶兽,“可是,穷奇负伤,会更凶残吧?”
穷奇恶狠狠盯着地上的人们,深知大势已去的恶兽,挥动羽翼,向大理寺外逃去。
“它要逃!”颜阙疑大惊,“会伤到长安百姓!”
一行不慌不忙结起手印,大理寺各方位如有无形灯盏被点亮,射出道道光芒,互相交汇,织成一道法网,将穷奇网罗其中。法网收紧,于空中结成球状,缩小后,落回一行掌中。
众人凑近观看,法网凝聚的球中困住的,正是恶兽穷奇。
颜阙疑用手指戳了戳兽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你这只恶兽往哪里逃!”
(尾声)
朝霞遍染长安宫阙,鳞次栉比的坊市陆续开门,义宁坊大理寺的官员们纷纷入衙视事,却被满院狼藉惊得目瞪口呆。一夜之间,大理寺如同狂风过境,屋脊残破,碎瓦一地。
枕着瓦砾酣睡未醒的,岂不正是大理寺卿?
守门的小吏如常上岗,视野里好似哪里不太对劲,定睛细看,忽然惊呼:“镇狱石兽回来了!”
细心的吏员发现,獬豸石兽有些异样,不禁深思,从前石兽脚底有踩着一个球么?
总觉得石球内仿佛有一双窥伺的目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世间。
晨曦下,颜阙疑与一行走在路上。
“法师,穷奇只能困住,不能杀掉?”
“世间的恶行,人心的恶念,永远无法消亡,又如何指望恶兽绝迹?”
“正义与邪恶,真是此消彼长啊!”
“颜公子别忘了去罔极寺,告诉姚相公一声,黑团回到原本的地方去了。”
“姚相公一定会想念黑团的。对了,姚相公为何住在罔极寺?”
“姚相公俭朴持家,在城内没有住宅,因而寓居罔极寺。”
“大唐位高权重如姚相公这般刚正清廉的,能有几人?”
“不,是古今能有几人。”
(完)
注:
1罔极寺:太平公主为武则天祈福而建的皇家寺庙,高僧辈出。一行、慧日三藏、姚崇都与罔极寺有些缘分。慧日三藏在印度求法十八年,回长安后在罔极寺做住持。一行圆寂后,停葬在罔极寺。贤相姚崇因为买不起长安的房子,晚年借住在罔极寺。
2无骨花灯:起源于唐朝,造型别致的一种花灯,没有骨架。
3李林甫:唐玄宗中后期的大奸臣,口蜜腹剑的宰相。在一行生活的开元初年,李林甫担任太子中允的官职。
4开元通宝:是唐高宗时期发行的货币,开元年间仍在使用。
5庵茶、煮茶:是唐代不同的吃茶方式,主要吃法还是添加各种调料,类似煮粥的吃法。唐朝茶圣陆羽很反对添加佐料的吃法,认为掩盖了茶的原味。
6穷奇、獬豸:一行引用的两段解释出自汉代著作《异物志》。穷奇在《山海经》里有记述,是传说中的凶兽。獬豸在上古时代被司法用来判断谁有罪,是治狱神兽,能够公平裁判,明断曲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