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三)
裴府为一行和颜阙疑开了相邻两间厢房,在找出邪祟之前,阖府希望都在一行身上。
夜晚,客房里,一行和颜阙疑围着矮几翻阅裴公手书。
确如义伯所言,裴公文书皆是关乎战事和西域,无论奏折还是书信,处处流露老将军的一片赤诚。
看着看着,颜阙疑忽然抽噎。
一行移开眼前书信:“颜公子?”
颜阙疑哽咽道:“老将军弥留之际,还在向陛下上书,再出阳关,安抚西域……”
一行不动声色:“颜公子如何知道是老将军弥留之际的上书?”
颜阙疑将手中奏本递过去:“法师请看,老将军的奏章尚未写完。”
一行接过细阅,确是一份未完成的奏本,比对其余文书手迹,这份未完的奏本字迹虚浮无力,像是裴行俭油尽灯枯之际写成。恰恰如此,才不合乎常理。
“裴公弥留之际,为何心心念念还要出关?且当年西域安定,老将军再往西域,有何必要?”一行提出不合理之处。
颜阙疑为老将军的忠义赤城感染,一时未曾多想,经一行提醒,才发觉果然有蹊跷。
“这么说,老将军有放不下的心愿,会是什么呢?”
“父亲未了的心愿?”
忧心忡忡夜不成寐的裴连城,听颜阙疑念毕奏本残章,憔悴的面上尽显迷茫:“父亲大破突厥后,西域安定,不曾听父亲提起出关之事。这份奏章,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一行将手拢在僧袖里,问道:“裴公子整理裴公遗物,可曾从中取出什么?”
裴连城摇头,散发垂在脸颊两侧。
一行取出袖中宝石戒指,伸到裴连城面前:“那公子可曾见过此物?”
裴连城摸索到一行掌中,拿起戒指,感受其形状:“可是镶有一颗红宝石的戒指?”
“正是。”
颜阙疑奇道:“法师,这是?”
裴连城有些激动:“这是父亲的戒指!父亲卧病在床后,我曾见他对着戒指长吁短叹,问他为何如此,他却不说。半月前,我整理父亲遗物,便是为了寻找这枚戒指,可怎么也寻不到,却为何在法师手上?”
“小僧日间从贵府池塘拾得。”
“……怎会落在池塘?”
听到这里,颜阙疑若有所思:“这枚戒指与池塘干涸会不会有关联?”
一行补充道:“戒指的制作工艺与风格皆非出自大唐。”
“戒指是波斯之物。”
第二日,颜阙疑走访了东西市,向胡人打探,终于有波斯商人认出:“这般精致的工艺以及名贵的红宝石,当是波斯皇族所有。”
颜阙疑回到裴府,向一行汇报。
“长安的波斯皇族,颜公子会想到什么人?”一行在阳光下观看宝戒,红宝石聚敛日光后,每个角度都散发着夺目光辉。听到波斯皇族,他的唇上漾开笑意。
颜阙疑仿佛等待这个问题已久,立即振奋道:“波斯王子泥涅师!”
波斯萨珊王朝被灭,皇室流散,波斯王子泥涅师流亡长安多年。
“而且,调露元年,大将军裴行俭奉高宗皇帝之命,护送泥涅师回波斯继承王位。”颜阙疑将查阅到的情报一一道来,见一行观摩宝戒许久,忍不住问,“法师,看出什么了?”
“颜公子觉得,戒指上的云纹是什么?”
颜阙疑凑过脑袋,靠近一行如雪的袖边,檀香不绝如缕钻入鼻腔,他强忍着没打喷嚏:“像是稻穗?又像是云烟?或者是……火焰?”
一行露出莫测的微笑:“没错,火焰。”
“法师,戒指为何以火焰纹作装饰?”
“颜公子可曾听说祆教?”
“……仙教?”
“又名拜火教。”
“……略有耳闻。”
“祆教是波斯国教,教法认为火是光明之神的化身,故而俗称拜火教。”
“哦。可是,波斯王子的戒指为何会在裴老将军手上?”
“裴公不是护送过波斯王子回国?”
“这么说,戒指是谢礼?”
一行笑了:“既然是谢礼,裴公又为何对着戒指长吁短叹?”
颜阙疑煞是费解:“法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跟连城失明又有什么关系?”
“此谜,需裴公子出面破解。”
坐进马车里,勉强打扮了一番的裴连城同颜阙疑一样不解。
“法师,这是要去哪里?我的眼睛能好吗?”
“是啊,法师,我们要做些什么准备?”
一行笑着取出袖中一物:“裴公子,将此物放在身上。”
“什么?”
“令尊未完成的奏本。”
“哦,可是有什么用?”裴连城听话地将奏本放进怀里。
“裴公子还是先不要知道得好。”
“为什么?”
一行笑而不答。
颜阙疑只能违心地安慰好友:“连城,法师自有安排,你且宽心。”
马车碾压地面的震动传入车内,众人不住晃动,一行摊开掌心,一点金光倏忽飞出,直钻裴连城耳中。裴连城目不能见,恍若不觉。颜阙疑却看得清楚,吃惊得张大嘴,蓄着疑问的目光投向一行。一行缓缓一笑,闭目不言。
黄昏时分,马车停靠,三人下车。
面前是一座荒废坍圮的府邸。
“这是?”颜阙疑扶着裴连城,不解地问一行。
“波斯王子旧宅。”一行当先迈入,腐朽的朱门红漆斑驳,歪在一边。
庭院芒草丛生,扫人腰骨。堂屋紧闭,青瓦间杂草蔓延,檐角蛛网纵横。荒无人烟的废邸,连气息都是陈腐的,呼入肺中令人格外不适。
裴连城咳嗽数声:“法师,这里都荒了吧?来此地做什么?”倘若离了好友的搀扶,他简直举步维艰,尤其在野草的包围中。
“了却夙因。”夕照里,一行推开了堂屋大门。
遥远的天际,传来闭门鼓的声响。
裴连城咽了咽口水:“难道……今夜要在此地过夜?”
两人跟在一行身后,进了堂屋。波斯王子旧宅,房屋布局仍是大唐风格,旧时案榻蒙了厚厚灰尘,地砖上散落碎裂的瓷片与枯萎的花朵。一行弯腰,从瓷片与枯花底下,抽出一张泛黄绢纸,吹开落尘,绢纸上现出人物画像。
颜阙疑清理了一张破旧席垫,扶裴连城坐下,自己则紧跟一行身后,看见了画像。画中人一身大唐襕袍,手捧笏板,腰束葛带,头戴幞头,足蹬长靴,若非面目五官立体,幞头里漏下几缕鬈发,便完完全全是个大唐人。
“戒指。”一行指点画中,王子捧笏板的指上套着一枚戒指,与一行拈在指间的波斯宝戒极其相似。
“这么说,画中便是波斯王子泥涅师?”颜阙疑大感振奋。
这番调查果然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