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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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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方的天已经擦了黑,被青红砖瓦上的片片残雪一照,却又莫名显出两分光亮。

    郁棠戴着兜帽,怀里抱着个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跨过满地残垣断壁,七拐八绕地进入了一条小巷。

    小巷幽深,白日里都黯然无光,郁棠又戴着兜帽视物不清,她步履匆忙,一时不察脚下,被地上的半截残肢绊得一个踉跄,怀中包袱落地,咕噜噜滚出几件晃眼的金器。

    她慌张起身,快手快脚地将地上金器收拾妥当,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只是又将兜帽的薄纱扯了扯,确保自己的面容已经被完全遮蔽,这才快行几步,三长两短地扣响了小巷尽头的木门。

    紧合的门板很快压开一道缝隙,郁棠凑上门前,将小包袱顺着缝隙塞了进去。

    不多时,三个系好的黄色药包便被人自门内扔了出来,门板随之欲合。

    “等等。”

    郁棠急忙抬手挡住门头,她压低了声音,“我们前日明明说好的,十件金器六包药,你这数量不对。”

    门内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缝隙渐宽,露出一双灰败的眼睛来。

    那人先是上下打量了郁棠一番,而后才同样压低了声音回她道:“就只有这三包了,你若是要,就速速带走;若是不要,就将药还给我,再麻溜拿着你的金器离开。”

    城内战乱多日,药品与粮食都远比金器要珍贵,郁棠也是几番辗转才探得了这以金器换药物的门路。

    她气得咬牙,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松了紧按门头的手,由着那两扇薄薄的木门‘啪’地一声在她眼前合上。

    巷口隐约起了些骚动,郁棠不敢再耽搁,抱紧药包,顺着原路返回了藏身的庙宇。

    那庙年久失修,屋顶的破瓦早已挡不住融化的残雪,郁棠离开不过一时半刻,横梁下方的草垛就已经被雪水浸了个透彻。

    孔嬷嬷无知无觉地蜷缩在其中,面上是一片伤重病笃的枯木之色,郁棠将盛水的破碗紧紧圈在手中,直至碗中雪水在她体温的包拢下不再冰凉,这才小心翼翼地启了孔嬷嬷的口,轻手轻脚地将药丸与水一并送了进去。

    “……公主?”

    她们唯恐露了踪迹,因此也不敢明晃晃地生火取暖,孔嬷嬷颤动着睁开双眼,感觉外间天光昏暗,便下意识关切郁棠道:“公主饿了吧?栗桃那丫头怎的也不传膳?”

    她神志昏聩,一时也未能意识到二人早已不在宫中,“嬷嬷去小厨房煮完甜粥给小主子吃。”

    郁棠摇了摇头,“我不饿,嬷嬷且安心。”

    说罢将散开的药包重新系好,妥帖地藏在木板之下,“嬷嬷身上还有伤呢,好生歇着吧。”

    时下是永安二十四年,半月之前,镇抚疆东的东宁王借公主出降之际,联同边境的戛斯部落起兵造反,可谁曾想东宁大军的铁蹄堪堪踏破皇都,戛斯王阿加布便背盟败约,亲自率兵,自后方悄无声息地屠了东宁王的宁州城。

    宁州与皇都相距甚远,阿加布又有意拦着消息,东宁王同他那两个儿子尚且还在野心勃勃地做着独享天下的美梦,却不知自己的安身之地早已遭了屠戮。

    只是可怜了郁棠,做了十八年不受宠的小公主,不久前又被迫成为了东宁世子的世子妃,结果棋子的日子没过两天,转眼又被这场动乱催成了注定殒命的弃子。

    戛斯骑兵杀入王府的那日,出降的送亲仪仗也恰巧浑然无知地入了宁州城。孔嬷嬷与栗桃都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亲近人,彼时仪仗大乱,栗桃不顾她的反对,直接换了公主的服侍混淆视听,孔嬷嬷则带着她趁机逃去了相反的方向。

    二人一路躲藏,终于到了这约定好的破庙落脚,可一连等了两日,栗桃却依旧不得踪迹。

    孔嬷嬷喝过药后又沉沉睡去,郁棠解下自己的棉袍盖在她身上,单手支着下巴,默默盘算着今后的路。

    东宁王妃的头颅还血淋淋地挂在城门上,戛斯人既是连王妃都敢直接斩杀,那便必然是抱着‘不留王府任一活口’的打算。她虽为公主,及笄前却随母亲在冷宫中生活了十几年,并不得当今天子的宠爱,自然也没有作为谈判活筹码的资格。

    何况阿加布若想留她一命,在戛斯重骑巡城的那日,便必定会先派亲信去寻‘郁棠公主’,而非如今日这般,于大街小巷之中贴满她这‘东宁世子妃’的画像。

    且看那画像旁侧大大的朱笔红叉,她若是不幸被寻到了,大抵也只会如东宁王妃一般,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眼下唯一的生路,便只有沿着与大军相悖的方向一路北上,前往平卢,寻求镇北王季路元的庇护。

    可她们当日逃的匆忙,自奁箱中带出的金器也在今日尽数为孔嬷嬷换了药,现下自己手中除去几个珠钗手镯之外便再无长物,只这丁点儿的东西,在这战乱时局之中,也不知能支撑她们走上多远。

    思及此,郁棠叹息一声,端着接水的破碗出了庙门。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豆大的水珠摇摇坠于檐角之上,时不时落下两滴,郁棠接了半碗水,正要提步返回,耳中却不期然地听到些旁的动静。

    啪嗒——

    她一个激灵,悄声攀到院墙之上,就见一对人马迎面而来,领头的戛斯兵一身银灰甲胄,身后两步则跟着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小男子,正点头哈腰地谄媚解释道:

    “军爷放心吧,小人曾在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世子妃耳后的红痣,而方才来换药的那位姑娘,耳后恰巧也有一枚血红小痣,那定然就是告示上的世子妃!烦请军爷看在小人报信有功的份上,能给小人一家老小留条活路,小人必定……哎哟!”

    他话未说完,人就已经被后方的兵卒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庙门很快被人踢踹得咚咚作响,郁棠回头看看那一眼便可望到头的破庙,再瞧瞧庙中昏睡的孔嬷嬷,当机立断地爬向了墙角的破洞。

    她在宫里一向没什么地位,孔嬷嬷与栗桃于她而言早就如亲人一般珍重,况且嬷嬷已经为她受了刀伤,她救不了栗桃,至少要保孔嬷嬷一条性命。

    小巷的巷口有条通向护城河的狭小河渠,此番她若能顺利跳入那河渠之中,说不定就能躲过戛斯骑兵的追捕,成功地活下来。

    想到这里,郁棠将心一横,手脚并用地钻出地洞,之后便兔子似的撒腿向外跑了起来。

    她并未刻意放轻动作,没跑几步便惹得了队伍最末兵卒的注意,领头的一声令下,银白刀刃直指青冥,全部人马不过转眼便被她带离了破庙。

    ……

    长街寂静,一轮匝月探出头来,俏生生地挂在清冷的夜空上。

    疾跑中的郁棠一个趔趄,脚下的雪地很快染了红,她咬牙拔出小腿上的红尾短镖,继续向着巷口的岔路跑。

    凛风渐起,吹的她脸颊生疼,风雪入喉,惹得她謦欬阵阵,郁棠眼前模糊,心中却悖谬地生出些反常又浓烈的畅快来。

    她自出生起便被困在了那四方的宫墙里,战战兢兢地长到十八岁,一朝离开皇城,却也只是从一个谲诡牢笼步入了另一个艰顿囹圄。

    她从未如今日这般放肆又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好似天地之间再没什么人与事能够困住她。

    她恣意又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再谨小慎微地与那名义上的父兄相处,不必再身不由己地被梏于那幽深的院墙。

    她可以完成阿娘的遗愿,翛然地,随心地,毫无顾虑地去那广袤的天地里好好地瞧一瞧。

    [阿棠啊——]

    病恹恹的阿娘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

    [若是有机会,我的阿棠一定要出宫去。]

    郁棠双眸滚烫,小腿与后肩的灼痛令她冷汗涔涔,迫近的喊杀之声一如饥鹰饿虎凶狠鸣吠,可天边的圆月却是那样的近而温柔。

    再跑快些……

    再跑快些!

    眼见河渠就在身前,郁棠咬紧牙关。

    若是再跑快些,她就能——

    圆月倏地一晃,第三支红尾短镖不偏不倚地穿入了她的胸膛,郁棠脚下一软,整个人被那强劲的力道带着向前踉跄了几步,重重摔在了雪地里。

    ……

    她再也爬不起来了,六合辉耀渐散,郎朗穹顶被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挤压成一条又窄又小的缝隙,遍地的乱琼碎玉就此着上了刺目的艳色,郁棠动动手指,终究还是落下了两滴泪。

    明明就只差了几步……

    灿亮的半月眼徐徐闭合,沉重的身躯却渐渐变得轻盈起来。她终究还是死了,魂魄化为一缕清烟随风而起,亲眼看着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季路元劈风斩雪纵马而来,再满目惶遽地摔下马去。

    这人该是未至此处时便已受了伤,右手始终以一个奇怪的弧度死死卷着缰绳,这一下又摔的极重,本就染着血污的袍子裹了一层黢黑的泥水,愈加显得他狼狈不堪。

    能让季路元陷入此等厄境的情状寥寥无几,毕竟这人为世子时便已凭着一副金昭玉粹的灼灼之姿与灵心慧性的超众才华饮誉京城,不及而立又承袭郡王,成为柄政疆北的显贵霸主,就连五尺之童都知,镇北王季路元向来从容矜重,气度脾性甚至胜如天家皇子。

    然此时此刻,他却顶着如此颠仆困顿的模样茫然自失,郁棠看在眼里一阵恍惚,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她不知被谁推进了池塘里,季世子也是这般满身偃蹇又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她。

    过往种种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脑海,光影渐暗,最终定格在季路元离宫的那个夜晚。

    他当时同她说了什么来着?

    对,他说让她耐心等等,他一定会回来带她离开。

    可惜他后来短暂归京,二人连面都不曾见,他便又回了封地。

    再后来,永安帝下旨,将她指婚给了东宁世子……

    紧追而来的戛斯兵很快被屠了个干净,长街复又沉寂,季路元面色惨白,颤抖着将她的尸体搂进了怀里。

    “阿棠。”

    他放低了声音喊她,茫然又怔忪地不停擦拭着她颊边的血迹。

    “你别睡,我来带你走了。”

    ……

    残雪被风吹的飘起,郁棠轻轻叹了口气。

    她曾满怀期冀地等过他,然抚今追昔,修短随化,她二人却似乎总是在错过。

    “季路元。”

    郁棠张开双臂,已无实形的双手虚虚探过了季路元的肩膀。

    冷风过境,一颗泪珠囫囵落在她唇边,继而徐徐下滑,最终砸在了雪地上。

    “我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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