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乐
“许大长老,你就这么纵着他们踩在你头上蹦哒?!”
殷长乐瞧着面前这闷葫芦,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抱胸盘腿坐在她面前,轻哼了声,忍不住开口说了她一句。
“哪里便如此了……”
许长欢从自己还是个孩子时便带着她长大,太过了解她的性子了,此时也颇为无奈。唇边难得浅淡的笑意尚未散去,闻言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还如此?!几个小弟子都敢整天找你麻烦了!”
殷长乐撇了撇嘴,一看她这副模样,心下有些恼。倒不是对着许长欢,而是那些拎不清的弟子。她眼睛好得很,自是看出了许长欢眉眼间些许疲倦,心知她这段时日奔波劳累,便也有些心疼,不舍得再说她什么了。
“师尊让我继任刑罚堂本就惹人非议,我资历修为皆尚有不足,遭人不满针对也是难免的事。”
许长欢敛了敛眸,目光在袖口血红纹路上顿了顿,低低叹息了声。
“知你谨慎,可到底也不至于此……”
殷长乐仍是有些不赞同,微微摇头。
“堂堂一个长老,如今却仍穿着一身弟子服饰。你都如此了,还想做到什么地步?”
她眼瞧着许长欢唇瓣轻启似是要说什么,不觉头疼了一瞬,连忙从储物袋里取出自己准备好了的东西,捏了一块儿给塞到女人嘴里去了。
“如何如何?”
“这可是我特地给你买的桃花糕,味道如何?”
蓝白长袍的姑娘拖长了声音,眉眼弯弯,乖觉地转移话题,不想再听某个闷葫芦讲大道理。
她笑得这般乖巧,脸颊边的酒窝里盛满了甜意,星眸璀璨夺目、不染分毫阴霾。
这叫许长欢看了,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有些无奈地抬手接住了被塞进嘴里的点心,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这人的鼻尖。
“味道不错。”
许长欢眉梢微动,很给面子地含笑赞道。
“那是,这可是我买来的。”
一直等着她回话的姑娘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正把玩着她腰间悬挂着的那块玉佩,闻言便抬眸瞥了她一眼,眉梢微扬,好不得意。
这副骄傲自得的模样,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手做的呢。
许长欢忍俊不禁,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孩子脾性。”
冷清不近人情的刑罚堂长老眸中含着些许细碎的光芒、语气中夹着些不易察觉的纵容,如此低嗔。
门中暗潮涌动,变故重重。
上面的掌门与几位长老不知为何地开始有意培养起接班之人。
许长欢看着面前的姑娘正垂眸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佩,她脸上还带这些未褪的笑意,无忧无虑、自在快活,直叫许长欢心下也看得一软,便抿了抿唇,未曾将长老们的决定告知于她。
她二人是老祖亲传,地位与掌门齐平。这场无缘变故来袭,各位长老都在挑选交接之人。其中那剑峰的宁长老便看中了殷长乐,想要培养她继任剑峰峰主。
可是长乐毕竟年幼,又生性爱玩不喜拘束,此时倒也不必拿这些来烦扰她。
许长欢轻咬了一口手中的点心,心下暗暗想着。
“对了,可惜你没去看!”
殷长乐托腮,颇为无聊地玩弄着玉佩,陡然间的又想到了什么,瞬间亮了眸子,兴冲冲地朝着许长欢说道。
“这次的新弟子中有个极为俊俏的小姑娘呢!”
“嗯?多俊俏?”
许长欢看她这般兴奋的样子,淡淡笑了下,也顺着话问了下去。
“多俊俏?”
这可难倒了素来厌烦文书的长乐,想了半天换了好几个姿势坐着都没能想出什么词语来形容那叫她颇为惊艳的小姑娘。
过了好半晌,她垂头耷脑地低下头叹气,犹不服输地与许长欢强调着。
“就是很好很好很好看!”
“只不过性子内敛,怯怯的,像个小白兔。”
殷长乐摸了摸下巴,肯定地颔了颔首。
“很可爱!”
许长欢有些好笑地瞧着她,随意问了句。
“既如此,你可记得了那弟子叫什么?”
“记得记得!”
这次的殷长乐可反应得极快,连连点头,含笑告知了她。
“是个很好听的名字!那小姑娘叫做顾子衿呢!”
“顾子衿?”
“嗯!”
“尚可。”
许长欢对于这些旁的事务素来不甚上心,只看着殷长乐兴致高昂的模样顺口应了句罢了。
“是吧是吧。”
她一手带大的姑娘就似名字一般,虽有些孤僻不喜与旁人接触,可却是极豁达开朗且知足常乐的。便如此时,一点点小小的发现都能叫她笑意不散,与许长欢说上半天。
“是。”
许长欢瞧着她心下便不禁轻快了几分,也忍不住笑了。
“殷真人这般模样可不能叫底下弟子们瞧见了,不然得叫他们吓一跳。”
许长欢难得开口打趣,抬手给她将额前有些乱了的发丝别到耳后去了。
“谁要与他们说话。”
殷长乐轻哼了下,很是傲气。
“你呀……”
在云雾之中,青裙的女人一直静静盯着她们,将她们的对话尽数听进了耳中。自然的,也将这与记忆中不甚相似的姑娘的一举一动都刻进了脑子里。
殷长乐……
长乐。
慕知舟在心底细细呢喃着,眸子在瞧见这二人亲密无间的动作与谈笑后不觉暗了暗,眉宇间划过几分冷意来。
顾子衿。
她想起了那顾清宁刚入门时众人异常的表现,以及那位金丹真人失口道出的名字。
慕知舟微微蹙眉,再抬眸看去时却发现四处场景如云烟般变幻,已至天玄门主殿门前。
天色阴沉,寒风凛冽。
门前场上布满了弟子,众人表情皆肃然冰冷。
咚咚咚。
殿前场地上巨钟骤然敲响,一声一声,沉闷哀恸,直冲众人神识。
这是……门内有长老逝去的标志。
慕知舟稍稍怔了下,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顿在了弟子最前列的一人身上。
是她的小姑娘。
是……殷长乐。
此时她正穿着一身剑峰峰主的服饰,腰间配着把长剑,眉目锋利肃然,背脊挺直,微微垂头而立。
而她身旁……是许长欢,穿着一身刑罚堂长老服饰的许长老。
钟声长鸣不绝,气氛愈加凝固沉重。
过了许久许久后,正殿中一身掌门衣袍的男子面色沉沉,踏步走出,站于台阶上俯视众人,声音冰冷,充溢着消散不去的杀意。
“正魔大战,魔族杀害我门五位长老!”
“此仇不报,正道何存?!”
正魔之间休战数百年,可此间对立矛盾又在近百年来被勾了起来。愈演愈烈,已至无法回避的地步。天玄门作为正道顶尖宗门之一,在这场大战中花费派出的人力、倾付的资源皆数不胜数。之前长老们纷纷急着挑选继任之人,便是为这一天做打算。
他们享有地位和世人的尊重,权利所对应的义务便是……
他们必须冲锋于众人之前。
这一任的魔君性情暴虐弑杀,野心勃勃,已经盯着正道领域多时,此时终是忍不住了。
阶下弟子尽垂头沉沉应是,执剑执刀于胸前,对着大殿后山禁地之处行了修士的最高礼仪。
禁地里摆列着逝去长老弟子的命牌。
死于战场的英烈值得他们这一拜。
“长欢。”
就在离去之际,殷长乐足下一顿,终是侧头唤住了正要远去的许长欢。
“嗯?”
许长欢闻言回眸,稍有几分疑惑地看她。
“……顾子衿……且防着些……”
殷长乐抬起指尖揉了揉眉心,低声告诫道。
“长乐。”
只不想这素来警惕得很的闷葫芦此时倒是带了些不认同地瞧着她,微微摇头。
“顾师妹才入门不久,不可如此。”
许长欢看着面前紧蹙眉间的人,也微微软了软脸色,抬起指尖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
“我知晓这段时间你也累了,且去休憩罢。”
“过不了多久,又有一场恶战要打了。”
“……嗯。”
殷长乐抿唇盯着她,忍不住地蹙眉,细细打量过多遍,都未曾找出什么端倪来。最终也只得淡淡应了声,微微后退了一步,转身甩袖离去了。
很奇怪。
都不对劲。
可……哪里不对劲?
殷长乐抚了扶额,只觉头疼得厉害,忍不住低低叹息了声。
或许真的是太累了吧……
不久后,她作为剑峰峰主率领弟子们出战前线,剑下染血,斩魔无数。以一人之力护得身后弟子损伤极小,一剑寒芒破九天,其势竟是叫一众魔望而退却!
这一战也叫她声名大振,成全了一个剑君的名头。
战争持续了近三十年。三十年后,正魔双方都已是精疲力竭,无力再打下去了,只得暂定了协议,各退一步,平息休养百年。
然而,就在平息战火不久后,声名大振的剑君殷长乐却因杀害同门、勾结魔族而被逐师门,令一众人哗然不已。
天玄门老祖出面与她断绝了关系,更是派出人手要捉拿她归门审判。
这一转折着实叫世人瞠目结舌,不少宗门因这勾结魔族的头街也派出些人手跟随着一起捕捉殷长乐。
殷长乐何尝不知这一盆盆扣在自己头上的污水和罪名?
可她此时当真无法去顾及这些了,只一心都放在了怀中脸色惨白的女人身上。
许长欢自大战平息后便昏厥不醒,体内灵力日渐消散枯竭,直至如今,生命气息几近于无了。
“我知道你在这儿。”
满身血痕、狼狈不堪的剑君踉跄着一步步踏进雪域中,眸中猩红,眉目憔悴。她抬眼环顾四处,唇瓣张了张,如此用灵力说道。
“你怎知我在这儿的?”
熟悉的女声自一旁传来,却没了往日中的怯懦。
风雪刺骨寒冷,殷长乐揽了揽怀中的人,为她源源不断地输入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闻言侧身望去,赫然是那据说被她残害致死的顾子衿!
“……她的体内有你的些许灵力。”
殷长乐淡淡瞧着她,眉间冰冷,却并无几分冲动与怒意。
靠着这些灵力,足以让她凭借灵器寻到顾子衿了。
“那群老不死的不想管她了?”
顾子衿抬着指尖绕了绕自己胸前的发丝,朝她怀中女人身上瞥了眼,便知是怎么回事了,不禁掩唇而笑。
殷长乐平静地看着她,并未说其他,只开口问道:“你如何才肯放过她?”
怀中的人陡然身子一颤,殷长乐猛然垂眸看去,抿了抿唇瓣,疼惜地将她又揽紧了些,加大了为她传送去的灵力。
这只让她自己脸色愈白了几分。
“呀,剑君求人便是这般态度?”
顾子衿冷眼看着她们两个,忍不住轻嗤了声,玩味反问。
“……你想如何?”
等不及了。
许长欢的气息愈来愈薄弱,殷长乐心下一痛,终是咬牙看向了顾子衿。
“我也不想如何,只是感动于你二人的情意罢了。”
“既如此,剑君且跪下来求求我罢。”
顾子衿抱胸,眯着眼眸漫不经心地笑道。
跪下。
何其羞辱?
殷长乐这人矜傲得紧,素来也瞧不上谁。
想要她跪下来求人,倒是有不小难度。
顾子衿心中如此想着,愈发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动作。
“好。”
半晌后,她得到了回复。
曾经满身荣耀光辉、矜傲至此的殷长乐,只垂眸瞧着怀中的人,眼帘微颤了下,便直直对着她一点点地跪下了。
殷剑君弯下了素来挺直的背脊,垂下了高傲的头颅,朝着她低声说:
“我求你。”
“我求你救她。”
顾子衿愕然一瞬,随即看着她大笑不止。
殷剑君垂着眼帘,阖了阖眸,眉眼间没了往日中的飞扬意气,倒是被这满山风雪吹出了几分平静至冰冷的麻木来。
凡事总有个例外。
事事相对间总要做出个比较来的。
对于此时的殷长乐来说,比起她怀中奄奄一息的许长欢,她这一身不讨人喜的傲气暂且丢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