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得知噩耗的那一日,周珩一家人正坐在餐桌前吃着早餐, 一个稀松平常又兵荒马乱的清晨。
先前,沄舟因为不想去学校读书还哭了一鼻子,茶奈是个严厉的母亲,面对孩子的教育时总是爱之深,责之切,她总不及周珩会哄孩子开心,能和孩子们打成一片。
小姑娘穿着时兴的碎花裙子坐在餐桌前抽抽搭搭的委屈着,一边抬起眼眸瞅一眼茶奈冷峻的脸,然后乖巧的将面包片和牛奶塞进嘴里。
今晨时报准时无误的出现在茶奈左手边的桌上,她作为报社的捐款人、华侨抗日联合会的一员,能最先掌握国内战局的第一手消息。
1937年12月南京沦陷,大量战俘和平民被残害,死伤无数。
报道旁边所附的黑白照片,终是掩盖不住那场暴行的惨烈。
苍穹碎裂,山河倾圮,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座底蕴厚重的六朝古都,最终又一次倒在历史的血泊中,被外敌荼毒。
茶奈后来给张玉官写了很多信去,却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好不容易通过香港这边报社的记者联系到一位驻南京的记者朋友,却只传回来一句城中惨绝人寰,可能已经遇难的噩耗,随后迫于国际舆论的压力和中外各界爱国人士的谴责,日军大量销毁并严厉禁止有关南京当地的报道流出,并极力否认所谓的屠城暴行,但许多残忍的真相依旧在所有心系祖国的同胞间流传。
甜妞和朱老二识字不多,但茶奈也能收到一两封他们寄来的信。后来硝烟四起,再强大的军事防御也终究抵挡不住勃勃的野心和残忍的铁蹄,平城也被侵占沦陷了。
至此以后,辗转分别的数年里,远方再也没有故人的消息传来。
时光流转,浓墨重彩。
周垚留学德国,后辗转美国、日本、上一次收到他的来信,是一封从苏联历经半年来到香港的信,想不到这一别竟有四年的时间。
茶奈牵肠挂肚却也无可奈何,周珩有些话说的很对,孩子的路应该让孩子们自己去走,而对于父母来说,只需要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就好。
收到信的那一日,茶奈接到了一通阔别三年的电话,声音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咝咝的电流传递的那样清晰,跨越了海峡和无数的洋流季风。
他长大了,声音浑厚而低沉,饱含思念的话语郑重的仿佛述职报告一般,颠来倒去无非就是一句话,不用担心,我很好,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断,茶奈靠在周珩的胸口泪水止不住的流淌,周珩缓缓抬起手中捏着的有些皱的信件递到茶奈面前。
茶奈愣了愣神,急忙止住了哭泣,抬起手背抹掉了脸上的泪水,眯起逐渐有些老花的眼睛仔细端详着信封里的照片。
一身军装的周垚和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姑娘并肩站在古朴的庭院中,他们弯弯的眉眼和嘴角上扬的弧度,藏着青春里独有的羞涩和明媚,芳华似水流去,但这一刻,却定格了他们一生中最青葱的年华。
不曾察觉时间竟然过的如此之快。
“这是……”
凝望着照片里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茶奈有些不知所措的望向周珩,她的眼中盛着热泪和期盼。
只见周珩轻轻抬手翻转了照片,米白色照片背面显露出一行清晰的小字。
“庚辰年春,周垚羲和于平城家中留念。”
你看那庭院深深深藏着一辈人传奇的过往,草木的繁盛不会随着时光的老去而停止生长,永远不动如风,静默的去守候一方天地。
在那一刻,茶奈归心似箭,思乡之情和压抑多年对往事的怀念之情,终于不堪重负、决堤崩溃。
她扑进周珩怀里,攥紧他胸口的衣服放声恸哭出来。
她多想回到从前的小院子里,去掘开深埋在地下的陈酿,寻一场凛冬的飞雪、深春的花香、夏夜的星芒、醉倒在秋末甜腻的桂香里,身旁有老友作伴,也有花香萦怀。
可惜山河疮痍,故国归路坎坷,胜利遥远而蒙昧。
又是一年春日烂漫,洋洋暖暖。
彼时的茶奈已年过六旬,在香港的日子安稳,除了嘱咐沄舟定期给国内捐款捐物、偶尔能和远在国内的周垚通一通电话,其余的时间就是陪着周珩消磨时光。
周珩从前几年开始记忆力突然极速减退,医院里的洋人医生说他得了老年病,心智会逐渐退化,如孩童一般懵然。
不知是不是和当年在沂泗山的那段时光有关,他的生活里总是充满了野趣,喜欢趴在草地里捉弄蚂蚁和虫子、随手捡起的木棍偏要当马骑、能同鸟笼里养着的鹦鹉自言自语一整天。
或许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蛤蟆、一只鸟、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又或者他觉得我已经年老色衰,还不如那些虫子看着顺眼,茶奈眯着眼瞧着那个欢脱的背影忍不住剜了一眼。
她的腰腿不是很利索,只能拿把椅子,整日坐在院子里远远的看着他,有时候想和他聊起些什么,也不爱搭理人,茶奈只好抚摸着怀里圆润慵懒的猫,埋怨的嘟囔几句。
茶奈依旧喜欢养猫,只是后来的猫都不及她的大橘贴心又通人性。
手指颤抖着抬起帽檐,眺望远处如棉花糖般柔软的云朵,和一碧如洗的天幕,从极北而来的风轻柔的抚过她逐渐老去的容颜,葳蕤繁盛的榕树为她撑起巨大的遮阳伞,咖啡杯里飘来浓郁的的清香。
这样漫无目的消磨时光的日子,茶奈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舒心,像是从上帝那偷来的时光。
前半生激流勇进,如深海中汹涌的飓风,老来褪去了锋芒,成为轻拍缓抹沙滩的一层小细浪,不再囿于和岁月周旋。
身旁有爱人相伴,即便他懵懂健忘,留声机里传出声声戏韵,即便那声音不是来自远方。
所有过往经历的种种坎坷、艰辛,不过是为了能让自己在年华老去、回首岁月的时候可以恬淡、从容罢了。
后来的周珩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了。
每天睡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折腾着先把茶奈吵醒,然后一脸茫然的问她,你是谁啊?
是啊,我是谁呢?对此茶奈也很疑惑。
那长长的故事该怎么向他诉说,我是你收留在府里的孤女、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两个孩子的母亲,是你说要共度余生的人。
茶奈夜里经常辗转反侧无法安睡,那段日子,她总梦到自己还在周府,周珩穿上戎装,在战场上被飞来的炮弹击中,炸得血肉模糊。后来她又梦到自己得了重病故去,没能见到周珩最后一面,抱憾而终。
或许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的缘故,茶奈对于死亡也越来越敏感,总担心时光匆匆、岁月无常,害怕自己先走一步,留下周珩无人照顾,每每想起都觉得很不放心,又害怕是周珩先走一步,留下自己独自承受这世间疾苦、郁郁不得。
我们得一起走,肩并着肩手牵着手,走到来世也不分离。
“喂”
“我不叫喂,我叫茶奈”
“茶……”
“茶奈”
“……奈”
“合在一起说”
“茶……嗯……奈……你快来帮帮我,我想嘘嘘,快憋不住了!”周珩像个孩子一般扑腾着胳膊同她撒娇。
茶奈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又一次同自己妥协,并熟练的安慰起自己,下一次或许他就能记得她的名字了。
那一日清晨,周珩像往常一样早一点醒来,他的思绪如抽丝剥茧一般突然一点点变得清晰,他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从逐渐清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桌上的日历,他沉眸仔细算了算,自己竟然已经迈入古稀之年,他回头瞧了一眼仍在睡梦中的茶奈,她的头发染成了深褐色,但发根处已经逐渐发白,就算不笑,她的脸上也布满了许多皱纹。
这一刻他才恍惚惊觉,自己错过了许多年。
“茶奈”
他轻声唤着身旁的爱人,粗糙的指腹攀上她如记忆中一般细腻的脸庞,泪水不自觉夺眶而出
“我舍不得你”他嘴唇颤抖一下,将吻落在她的额头、脸颊和唇角。
他将自己的额头抵在茶奈的肩窝处,像从前那样用手臂环抱着她。
“我的手臂麻木了,你快起来,快起来!”
怀里的人开始挣扎起来,周珩立刻弹起身,任劳任怨的给她揉搓着手臂,脸上满是歉意和愧疚的憨笑。
“抱歉抱歉,我习惯了趴着睡,不这样抱着你我睡不踏实。”
茶奈埋怨的睨他一眼,伸出另一只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往下一拉,额头亲昵的顶在一起蹭了蹭“没关系的,你帮我揉揉就好了。”
那样的时光真好啊,像是能去往地老天荒,可转眼便行将就木,老死他乡。
茶奈,这一生我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还来找你。
茶奈醒来的时候脑子有些发蒙,她揉了揉眼睛,心里恍惚不安,或许是因为今天她的老头子一反常态没有闹她,依旧安稳的沉浸在睡梦之中。
茶奈挪了挪身子,含着一抹玩味的笑望向一旁熟睡的侧颜,却蓦的僵住了嘴角。
干燥粗糙的手心里传来冰冷的触感,她攥紧了手指捏了捏,顿时整个人愣在原地,她仿佛从那些冷透的指间里,感觉到周珩的灵魂已经离开了眼前的身躯。
心可以有多冷呢,一整个冬天的寒流都不能与之相比。
茶奈慌乱的抻着手肘趴在周珩身侧,难以置信的抖着手抚上那张年老失水、布满贫瘠沟壑的脸,泪水从干涩的眼眶里流出,爬过她同样褶皱纵横的脸颊。
像是确认了什么事实一样,蓦的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在周珩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起来,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却像个没人要的孩子一样伤心,瞧那颤抖的背影,是寸寸断肠的深情。
茶奈脑海里一片模糊,记忆中的周珩依旧是那个让她心动眷恋的年少模样,可是转眼,他已经老去,永远的离开了她。
世界繁华烂漫,一瞬荒芜。
这样肝肠寸断、永失所爱的心痛,在茶奈不算平坦的一生中竟然经历了两次。
茶奈形如枯槁,佝偻着身子颓丧着,脸色苍白无力,条条泪痕未干,整个人的精神头全垮了。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棂撒落在光滑的地砖上,一片柔和安详。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可是从前的光景如今入得茶奈眼中,统统都失了颜色,只为一人,便厌弃了整个世界的五彩斑斓。
茶奈十二岁那年遇见周珩,除了在平城的时光,后来的日子一天都没有分开过,他这一走,叫茶奈格外牵肠挂肚。
“要是你下辈子喜欢别人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茶奈酸着鼻尖,光是胡乱一想,便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拿起电话打给了沄舟,只说了两个字,回家,便挂断了电话。
香港的院子里没有桂花,便少了许多做旧梦的可能。茶奈一直想在庭院里种一棵,可周珩却不让,他说,总有一天,我们要回去的。
而平城的小院就这样一直鲜活在他们的回忆里,叫茶奈惦念了很多年。
她摸索着,从床头柜抽屉的暗隔里拿出离开平城时问曹大夫要的药,打开瓶盖后仰着头囫囵吞了下去。
梅雨时节,躲不开潮湿的霉味和老朽的旧木香。
仰瞻掉帽,从那一方狭小的天井望出去,是永远看不全的四角苍穹,却总能引人神往,像极了一口穿越回过去的枯井。
她又闻到浓郁的桂花香了,是那种甜腻如酒一般醇厚沉醉的香味,萦萦一抹、久久不散。
周珩抱着大橘站在旧时的葡萄架下,亲昵的朝她招手,大片的浓绿如海浪一般在风中翻飞,光晕逐渐扩散,晃的人睁不开眼睛,茶奈没有犹豫的奔去,同他们一起,逃到了尘烟之外。
“这一次,你再也不能丢下我了。”
她最后靠在周珩的肩膀上,颤抖的手指用力握紧了那双解她凄苦、守她半生、早已凉透的手,譬如从前的许多日子,他们依旧相亲相爱、相依相伴。
周珩和茶奈的半生岁月在香港落下帷幕,他们为解放苦难的战争捐款捐物,倾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目睹了祖国从废墟和荆棘中涅槃的重生之路,他们的名字会永远镌刻在星星之火的军功章上,值得后辈敬仰。
此生,他们从未离开过祖国的土地,死后由孩子们带着他们的骨灰回到平城,合葬在南雁山上。
风雨飘零几十载,繁华散尽,终于叶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