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永失所爱之痛
大橘一刻不歇的在院子里溜达来溜达去,是少有的躁动不安,三花也从后院缓步而来,乖巧的趴在石阶上揣着四个猫蹄,眯着眼睛看看窜来窜去的大橘,然后瞥一瞥同样不安的阿良。
屋里安静的没有半点动静,阿良只能心里干着急,像只闷头苍蝇一般,心急如焚的在门前来来回回踱步,曹大夫不方便进去,也拿了个凳子坐在门口等着。
约摸过了一两个时辰后,屋内终于有了些响动,紧接着环缘便打开门走了出来,阿良赶忙上前一把拉住环缘的胳膊问道“她怎么样了,生了吗?”
环缘摇了摇头“稳婆说叫我去厨房熬些参汤来。”
“那,那你快去。”阿良连忙松开手,怕晚了耽误事。
从临近傍晚一直到明月高悬的凉夜,漫长的产程依旧没有结束,曹大夫饿得有些头晕眼花,便揉着瘪瘪的肚子开口和阿良打商量。
“我说,咱能不能吃点东西啊,没等里面的孩子生出来,我就饿死在门口了。”
“对对对”阿良一拍脑门“抱歉,我把这事给忘了,小多”阿良转身高喊小多,不一会就见他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
“少爷。”
“你去叫厨房准备些可口的饭菜端来。”
小多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大彪哥走的时候吩咐过我,说会从外面带饭菜回来,叫厨房不必准备了。”
阿良看了一眼月洞门“都这个点了,还没回来,不等他了。曹大夫饿坏了,你先去厨房准备着。”
小多应了一声,没跑几步就见几个身影从月洞门后走来。
“怎么样怎么样,生了吗?”张玉官脚下生风,长袍的下摆像裙边一样纷飞,在他身后跟着杨皓之和朱老二,一人手里提一个五层的食盒。
“你们怎么来了?”
“你这榆木疙瘩能指望你什么,多亏大彪到家里告诉我们茶奈快生了,是徒弟是闺女,我得最先知道才行!”张玉官绕过阿良往门口凑了凑,耳朵贴在门框上,大约是在听里面的动静。
杨皓之扯了扯阿良的胳膊,颠了颠手里的食盒“我们来的时候路过云宝斋,带了些饭菜回来,快坐下吃点吧。”
曹大夫听说有吃的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扒拉着食盒盖子“让我瞧瞧有什么好吃的,我都饿死了!”
小多麻溜的搬来了桌子椅子,大家围着一圈坐在门口的院子里吃饭。阿良吃的食不知味,几个人也不知道安慰什么,索性都没有说话。
“这么久了怎么一声喊叫都没有,怎么能堵住她的嘴呢?”阿良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皱着眉头有些生气的说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半天,谁也没开口,不是被他恼怒的脸色吓到,而是当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没有喊叫声,所以也无从开口。
曹大夫风卷残云的喂饱了肚子,用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说道“许是嘴里咬着什么物什,怕妇人使劲的时候不小心咬了舌头,你别担心,屋里的是整个平城最好的产婆,一定不会有事的。”
知道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宽心又是另外一回事。
大家听后一时也都沉默了起来,纷纷打量着眉头紧锁、脸色铁青的阿良。
今日府院里难得挂起那么多红灯笼,把整个庭院照得格外红亮喜庆。
门内再一次有了响动的时候,几个人眼疾手快的围了上去。张玉官还眼巴巴的从开合一瞬的门缝往里望了望。只见环缘丧着脸,眼眸一片通红。
“里面怎么样,生了吗?”
眼见着环缘的眼睛续满了泪水,支支吾吾的说道“稳婆说,说胎位不正,生不出来,让我出来问问,保大还是保小。”
所有人听到这儿都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只有曹大夫仍然保持着理智“不对,就算胎位不正,产程这么长,早就耗死了,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姑娘中午喊疼的时候稳婆来看过说还没到生的时候,我们一直在屋里准备,等到傍晚才开始生的。”
“那现在如何?”
环缘哭得涕不成声,身子哆嗦着不停摇着头“我也不知道,稳婆就让我来问保大还是保小。”
“啊”从屋子里传来几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像是划破长空的惊弓之鸟。阿良顿时心痛不已,难怪之前茶奈不让他听见这叫喊,只怕痛喊出的每一声都能变成刀子插在阿良心上。
张玉官的眼泪像珍珠一样,大颗大颗的往下落,他紧咬着嘴唇怕自己发出一丝啜泣,让所有人原本绷紧的心弦彻底断裂。
杨皓之握住他的手,眼神一刻不离的盯着他,后知后觉的为他擦去泪痕。他此刻也是心如刀绞的,却也是无比庆幸的,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必像阿良一样承受或许会永失所爱的煎熬。
他们几个人安静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瞬间形如枯槁、无助而无力的背影,此刻,任何的言语都显得那样苍白,任何的安慰都不能疏解他分毫悲痛。
一定还没到最绝望的时刻,曹大夫在心里抓着一丝期盼,他走到桌前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匣,从里面拿出一个白瓷瓶递给环缘“你快进去把这个药丸给她喂下,不到最后一刻,叫她千万不要放弃。”
环缘点了点头,转身跑进了屋里。
阿良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趴在门框上,朝屋里喊道“茶奈,你不许丢下我,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得活着听见了吗!”
“阿良”茶奈许是听见了,痛苦的叫喊变成了阿良的名字。
她的气息不稳,有时急切有时上气不接下气,时断时续的破碎,可她依旧执着的喊着,她怕自己这一撒手,或许就再也不能这样喊他了,她从前是隐忍内敛的,此刻却因为这样肆无忌惮的宣泄而酣畅淋漓。
“阿良”
茶奈的神思逐渐恍惚错乱,她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最无忧无虑的三年,原来她这一生,只有三年安逸平静的岁月。
她好不容易撑起了周家,把自己活成了周珩的模样,却在和阿良重逢之后,迎来了更残酷的分别。
她的眼眶覆满泪水,眼球上布满血丝、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她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来拼命保住她们的孩子。
她有好多不甘、好多不舍,她还没来得及和阿良好好相爱,还没来得及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却要与他们天人永隔了,为什么上苍不能对她再仁慈一些,难道她所受的苦痛,还不足以让她拥有这些美好吗?
“阿良……”
茶奈的下半身已经麻木没有知觉,她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即将远离尘世的恐惧,她对世间的所有眷恋都在窗外那个人身上,那个在一片光亮之中连影子都瞧不真切的人,她甚至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听不到他声嘶力竭的恸哭、语无伦次的挽留和苍白无力的威胁。
直到最后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连难过和绝望都不想让他品尝分毫,她自己曾经历过的炼狱熔浆又怎么忍心让他再走一遭。
茶奈咬紧了自己的手臂,一只手死死的抓着架子床的镂空处,最后朝一旁的稳婆点了点头。
她在心里默默书写着遗言“周珩、商栀、阿良、我此生最爱的人、我孩子的父亲,永别了……”
伴随着孩子洪亮的哭声划破岑寂,所有的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喜极而泣的表情。很快,第二声婴儿哭声响起,所有人才终于如释重负般笑了出来。
阿良焦急的拍打着门框,屋里也是一片混乱,根本顾不得给他开门,还是大彪上前硬生生踹断了门闩闯了进去,屋外的人赶忙紧随其后进了屋,曹大夫最后进来时细心的将门严丝合缝的关好,他刚要转身,却听到稳婆的惊呼“不好了,产妇大出血了,曹大夫你快想想办法吧!”
阿良进门后就直直扑倒在茶奈床边,整个人死死的埋在她肩头,他这一生除了爹娘惨死的时候,第一次这样撕心裂肺的悲痛,好像失去了茶奈,他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他哭得格外狼狈,比生过孩子虚弱不堪的茶奈还显得狼狈,眼泪鼻涕一大把,全都糊在脸上。
茶奈此刻一身轻松,像被风破开的棉布口袋一样,她突然如释重负的笑了笑,用手边的布条将阿良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他们都还没有成亲,没有像寻常的小夫妻一样,把日子妥帖的熨烫成平常,可这一刻,茶奈觉得他们已经是世间最寻常恩爱的小夫妻,她拥有夫君的疼爱以及可爱的孩子,她们的余生漫长,每一天都值得期盼,可是,她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无情的流逝,一点一点抽丝剥茧的,把她越拖越远,仿佛要往无尽的黑暗炼狱而去。她猛的一把抓住阿良的手,脸上满是痛苦挣扎,喉咙撕扯的刺痛着,大张着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茶奈,茶奈,你别离开我,别丢下我,好不好,我求你了,求求你了……”阿良泪眼模糊,嘴里不停叨念着、卑微的祈求着,哪怕只一点点希望,能勾出茶奈的眷恋不舍,拉住她离去的魂魄也好。
他想跪倒在佛堂里,祈求满天的神佛怜悯怜悯他这个可怜之人,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留住眼前这一丝温暖。
张玉官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杨皓之的肩膀上难过的哭了出来,屋内众人都红了眼眶,魏妈妈和环缘怀里抱着襁褓里刚出世的孩子,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哭着,饶是朱老二和大彪这种硬汉也都在一旁哭得泪流不止。
茶奈累极了,眼皮缓慢而滞重的眨着,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再替阿良擦擦眼泪,却已经力不从心、身不由己。那个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糊涂一脸的狼狈男人此刻就窝在她颈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根本无暇顾及她有满肚子的嘱托要说。
茶奈觉得这样也好,否则她要说什么呢,难道要她说我就要永远的离开了,你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抚养他们长大成人,然后娶一个贤惠持家的好妻子,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这种深明大义又识大体的话她说不出口,她巴不得阿良能永远记得他,一辈子不要娶其她女人进门才好,可她身死以后的事谁又能左右得了呢?她只能笃定一件事,那就是今日之后,自己在他心底永远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痕迹,因为没有谁能释怀一个死去的人,连时间也不能。
“茶奈……”等阿良终于满脸泪痕的抬起头看向茶奈时,她已经安静的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对人世的眷恋和不甘的泪水。
听闻在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皑皑雪原上,生活着一种忠贞的鸟儿,哺育幼崽的时候,常常会遇到食物短缺的问题,有时候天气恶劣,或者遇到天敌,雌鸟可能永远等不到雄鸟回巢,但无论哪一方没有如约回来,另一方都会一直等下去,因为它们此生只认一个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