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007
“怎么了这是?”
她偏了偏头,轻声问道。
谢玉京轻嗅她的发香。
她常年礼佛,身上自然而然夹杂些旃檀香气,令人安心。
他眼尾半阖,“真好,您还在。”
声音闷闷。
这是……怕她突然消失了吗?
容凤笙有些哭笑不得,“好了好了,都多大了呀,还像小孩一样黏人呢。”
谢玉京皱眉,松开她。
“早就不是了。”
容凤笙看到他脸上沾了些泥,抬袖就要擦拭,谢玉京却退后一步,“别,我身上脏。”
刚刚抱的时候怎么不说脏?
她失笑,“过来坐。”
她温柔的眼神,让谢玉京紧绷的身体缓和了一些,无论在外面是什么样子,手上沾了多少血,他回到她这,都会第一时间洗手换衣。
之前那一次,身上都被血污浸透,呼吸之间,血气浓郁,如同跗骨之蛆,令他感到极度的自我厌恶。
恨不得将身上这层皮都剐下来。
可,当他走到锦园,看到一盏灯光,闪耀着盈盈的光泽。
他就知道,是她在等着他。
他便很快换好衣服,一脸平静地走进去。
等她放下刺绣,笑着望过来,眼神温柔平和。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他不想她只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了。
“你身上有血。你受伤了?”
容凤笙忽然惊呼,谢玉京低低“嗯”了一声,将手心摊开给她看。
“这里,划伤了。”
容凤笙一看,眉心蹙起。
只见少年白皙的掌心中,赫然有一道血口。
若不仔细看,几乎不能发觉。
……就是树枝划到的一个口子吧,再不快点包扎,就要痊愈了吧。
容凤笙眉心舒展,缓过神来,还是柔声问,“疼吗。”
“疼。”
他说起谎话来,眼都不眨。
容凤笙眼底都是笑意,却不说话,只盯着他看,直看得谢玉京先招架不住,耳尖泛起薄红,尴尬地咳了两声,自己将手缩了回去。
“对了,这把弓……您要的是它吗?”
他伸手将上面缠裹的黑布解开。
渐渐的,一把做工极为精美的重弓,显露在二人面前。弓身雕刻了精美的图案,振翅欲飞,乃是象征大兴皇族的青凤图腾。
弓弦历经年岁,依旧坚硬非凡,光看这材质就不难想象,能够拉动这把弓的人,有多么的力大无穷,勇猛非凡。
谢玉京带回此物的时候,心里有些起疑。
她口中说的,必是多年前的旧事。
哀帝那时候,恐怕还就是个少年人,而且身体不好,怎么会用的动这种东西。
不过,想到是那个昏聩的老皇帝赏赐的,上面都起了锈迹,确是有些年岁了。
便觉得,也许只是他多想。
“多谢你,遗奴。”
容凤笙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只专注地注视着谢玉京,他脸上又开始止不住的热意翻腾,像是烧起来似的。低下头,却一眼瞄到了衣角上的血迹,是方才那个羽林卫的血。
少年立刻露出厌恶的神色,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
他喃喃,“这实在是太脏了,还是先去洗掉……”
“等等,”容凤笙忽然伸手,“我来帮你。”
她拿起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泥点子。谢玉京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化成了一座雕像,
这个距离,好近……
谢玉京手指微蜷,往下看,是她微微敞开的衣领,肌肤白瓷一般,锁骨纤细。
往上,饱满红润的唇微微开合……
咫尺之处,吐气如兰。
“……外袍脱了吧。”
“脱,脱了。”
结巴什么?
容凤笙攥着帕子,疑惑地挑了挑眉。
他垂眸,骨节分明的指,搭在腰间。
“哦。”
谢玉京默默地抽开衣带,将那件朱红色的外袍解了下来,露出少年人修长精韧的身体。二人指尖触碰的时候,他打了个哆嗦。
容凤笙奇怪地看他一眼,却没在意,冲他身后微微一笑。
“无巳,把衣服给我吧。”
谢玉京一愣,猛地转头。
果然,无巳手里拿着一件干净的外袍,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刚才一直被谢玉京当成空气,忽略了个彻底。
少年的脸色骤然阴沉:“你怎么在这里。”
无巳:……
容凤笙忍俊不禁,“无巳一直就在,还给你拿衣服,真是的,这么凶做什么。”
谢玉京抿唇,无巳连忙将外袍递给容凤笙,
“属下想起园子的防守还没有检查,这就告退。”
他不敢久留,走之前,招呼着同样被当成空气的侍女一起,还顺手将门带上了。
容凤笙抖开外袍,是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她半蹲身子,给他系上衣带。他发丝垂落下来,拂过鼻尖,传来一股湿润柔软的香气。
他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您开心吗。”
“嗯?”
“拿到这个,你开心吗。”
他侧目,看向桌子上的弓。
一般人总能直觉地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并根据当下的情况给予反馈。
谢玉京却只能作为一种常识来理解,如同通过学习得到知识一般。情感对于他,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东西,类似画饼充饥罢了。
世上很多事情,他都不能够感同身受。
但是他想要通过她的口,确认他的举动,是否让她得到了宽慰。
容凤笙微微一僵,“嗯。”
“谢谢你给我取回来。”
听到这句话,他眉心舒展,露出一个笑来。那几乎是有些甜蜜的笑。少年漆黑的瞳仁如同碎星,闪耀着熠熠的光彩。
容凤笙有些不忍,想了想,还是轻声道,“但是,对不起,我骗了你。”
“此物并非我弟弟的遗物,而是——”
砰砰砰——
忽然,门被敲得震天响。
无巳低沉的声音响起:
“殿下,不好了。属下远远看到一队羽林卫正朝着这边过来。其中,还有陛下御辇——”
谢玉京明白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容凤笙。
“你刚刚……要说什么?”
他嗓音有些轻。
容凤笙双手笼在袖中,脸色冷静,“这张弓,其实是你父亲的旧物,是在大菩提寺,他与我初遇之时,送予我的。”
“你……”
谢玉京嗓音有些沙哑,一脸的不敢置信。
“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见过季无赦了。”
容凤笙平静道。
方才她在院中,借着烧纸钱的举动,将一种干花一同扔进去焚烧。
此花名叫莫忘,乃是云寰独有的植物,焚烧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随风可以散出很远。季无赦嗅到这种气味,就会来找她。
“我让他,向宫里送了信。”
容凤笙叹气。
她不能,也不敢将顾仙菱的事情告诉他。
谢玉京是太子,大成的太子。
而那个孩子是繁衣的骨血,大兴最后的血脉,她不敢赌,也不能赌。
她知道,他绝不会放自己回去。
所以,她只能这样做。
“呵。”
谢玉京缓缓走近,“您是在开玩笑吗?”
她静默的脸色,早已说明了一切。
谢玉京忽然笑了一下,这个笑,让容凤笙觉得有些可怕,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所以你说,想要那个东西,其实只是为了偷偷支走我。然后,让季无赦帮你送信?”
他语速极慢,极柔,尾音扬起,让人觉得背后发凉,仿佛下一刻就会爆发出腥风血雨。
“所以,季无赦不仅来过,还来了两次?”
话音一落,谢玉京怫然大怒,一脚踹翻了椅子。
巨响震得她眉心一跳,又听他冷声喝道,“连个人都看不住,一群废物!”
“来人!”
“没用的,谢絮已经来了。”
容凤笙道,“我必须见他一面。”
“见他?他都要烧死你,你见他做什么?”谢玉京烦躁地来回踱步,难道,她还对那个男人心存幻想?
“遗奴,你不要那么激动,你听我说。”容凤笙皱眉,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这个样子过。
“我怎么不激动?”
“在锦园那些日子,你受的气还少么?你又知不知道,他宫里新纳了多少女人?就这样,你还回去干什么?”
“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是我不后悔……”
容凤笙诚恳道,“对隐瞒你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
谢玉京逼近一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你怎么能这样利用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是他呢,他可是要你的命。你对他,就这么无怨无悔?”
容凤笙沉默了,她道:
“我从来没有那样看待过你,”
谢玉京却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撑住额头,嘴角却噙起笑意。
确实如此,确实。
他不久前,还杀死了那个对大兴忠心耿耿的臣工。死前,那个老臣骂得那样狠毒,他眉头都不皱一下,直到人吐出一口血,恨声道,
“可怜长公主殿下,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竟是亲手养出了一匹狼!”
“等着吧,漫天神佛都看着,记着你们谢家犯下的累累罪行,你们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谢玉京想起他笃信佛法,轻笑,漫天神佛?
若这世上真有神佛,哪有种种苦厄?
云寰若是真的存在,世人为何还要在这熔炉之中苦苦煎熬?
他不信神佛,相反,最喜欢渎神。
容凤笙感到一股压迫感,谢玉京如今已经比她高出太多,这种姿势,就好像随时要将她圈抱进怀里似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你是不是觉得,耍我很好玩?”
容凤笙一颤,退后一步,背部抵住了桌角。
这个样子的他,实在可怕。
她印象中的遗奴,一向是温驯的,纯良的,笑起来斯文秀气的。
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说话!”
他声音一厉。
容凤笙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就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谢玉京闭了闭眼,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肌肤细嫩,只是稍微一用力,就有了红痕。她蹙起眉尖忍受。自己这样做,是辜负了他,她深感愧疚,却不后悔。
“我心意已决,你劝不住我。我会与谢絮说清楚,必定不会牵连到你。”
“不牵连到我?你要怎么做,跪下求他吗?”
“你要求陛下,放过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吗?”
“你以为,我会怕他吗?”
他一句比一句狠厉,气焰高涨。
容凤笙不动如山,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求他。我与谢絮好歹做了这六年的夫妻,我比你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跟他好好谈谈。”
他低低一笑,“谈什么?谈怎么回到我父皇的身边,做他众多玩物中的一个?”
这话说得难听,容凤笙皱眉,“我不是……”
又叹气,“你就当,我是为了荣华富贵。”
“我不是三岁小孩,少拿这套糊弄我,”谢玉京都气笑了。
他额头青筋隐隐,“你觉得,我救你是因为什么?”
容凤笙一怔,“你一直是个知恩图报的……”
“知恩图报,好一个知恩图报。”
谢玉京面无表情。
他太小心她了。
他太小心,纵得她连自己都算计。
用如此可笑的伎俩,将他骗了过去!
“遗奴,”容凤笙还试图想要安抚,话还没出口,就被他一把搂进了怀中。
“你放开……这是做什么?”
他咬牙,贴在她耳边的声音阴恻恻的,“我说过,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有一个地方,你想都别想……那就是,”
他一字一句,“谢絮的后宫。”
谢絮?他怎么敢直呼亲生父亲的名字?
她刚想说话,一道低沉的声音忽地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