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因为命不久矣，所以才只敢针锋相对？”叶祈跨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随意划拉着手机。
“嘿嘿，没想到一队的陈鹿，鼎鼎大名，居然暗恋我们叶哥。”
“啧啧啧，有意思。”
国家游泳二队的几个大男生嘴上笑着起哄，手里却快速的忙碌着，换衣服、冲淋浴、擦泳镜，谁也不敢耽误了训练。
“诶，叶哥，你怎么不换泳裤啊？”张益平时和叶祈关系不错，又被教练拜托盯着叶祈，此刻看他不对劲就回头问他。
叶祈低着头，怔怔地看着那行字，手机的白光映在他锋利的下颚线上，细微的绒毛此刻像是有了金属般的光泽。
陈鹿那个蠢货，这么会在这种事儿上作假。
难道自己这么多年来，想打败得仅仅是个心脏病人？
简直可笑。
他突然把手机按灭，把拿出来的泳裤和泳镜回柜子里，干脆地抽出外套甩在肩头，回头和张益说：“帮我和教练请个假，啧，连明天的一起请了吧。”
“啊？”张益惊得愣在一旁，“快到锦标赛的选拔赛了，你闹哪样啊？”
“没有陈鹿，比赛算个屁！”
更衣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听见这句话都诧异地呆住了，正开着玩笑的人全都收敛了笑意。
叶祈仍旧冷着一张脸，没做什么解释，大步流星地走出更衣室。
他刚认识陈鹿的时候，是17岁时加入国家队的第二年，当时只觉得这个人虚伪极了，明明拼了命想要拿冠军，可偏偏装出一副虚伪的善良样子，还假兮兮地教别人技巧。
难道他会把真正夺冠的技巧教给对手？
叶祈从不相信“比赛第一，友谊第二”的屁话，比赛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竞争。
只是在他第一次参加全运会的那年，他在400米自由泳的半决赛上，折返时磕坏了自己的护目镜。后半程比赛里，眼前都是一片模糊，泳池水灌进护目镜里面，刺激得眼珠子生疼。
他自然而然输了那场比赛，连决赛都没打进去，丢脸地躲在游泳馆楼梯的走廊里，眼睛不住地冒眼泪，也不知道是疼得生理性眼泪，还是输掉难过的泪水。
教练打电话唠叨了一长串让他反省，最后他烦得干脆丢掉电话卡，把手机扔在边上。当时，他觉得所有人都背叛了自己，赢的时候就是天之骄子，输了就要被辱骂个不停，没谁真正体谅他。
只是……在阴暗的楼梯间里，他发现了，同样躲在这里的陈鹿。
当时他心里满是嘲讽，怎么？赢了比赛还不满意？陈鹿你还要怎样？但现在想想，陈鹿大概那时候是心脏不舒服，怕被发现，才故意躲了出来吧。
叶祈转身就想换个地方，却被陈鹿扯住衣角，陈鹿的脸隐在黑暗当中看不清神色，但声音回想起来的确是虚弱得有些温柔。
“哎，这是我经常用的眼药水，你自己弄一下，小心发炎。”
“那个，其实你很强。”
“意外是常事，不过，下次可换个结实的泳镜，才方便夺冠。”
叶祈一把接过眼药水，错身离开了。他心里想着，要你假好心。但实际上，那次全运会过去将近10年，可是他依然记得那瓶眼药水和陈鹿说过的话。
医院的病房里，陈鹿感觉自己干瘪开裂的嘴唇上，被用棉签润泽了些，干渴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吮吸棉签上的水分。
“呃……”
陈鹿勉强微微睁开眼睛，剧烈的眩晕感便迎面扑过来，眼前的事物瞬间扭曲成彩色斑驳的色块。还没等他缓过劲来，胸腔里的绞痛、胃里的呕吐感、浑身肌肉的酸痛和太阳穴里的刺痛就一股脑地占据了他的感官。
消毒水难闻的气味、喉咙里氧气导管的异物感、手臂上滞留针的胀痛……一个接一个泛上来，陈鹿瞬间难受得恨不得再晕过去，身边的监护器又滴滴嘟嘟地响起警报声。
“陈鹿哥！”周沫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是医生和护士凌乱的脚步声。
陈鹿兀自缓了缓，觉得能够接受了才又慢慢眨巴着眼睛，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他眼前出现了两个身影——鼻头红红的周沫和一个长相很是儒雅的年轻男医生。
“疼得厉害嘛？已经在点滴里掺了止痛药，不过太多的止痛药剂会麻痹心脏，你还是得忍忍。”
那年轻医生说话音色很是清冽，把陈鹿的耳鸣都压下去一点。陈鹿轻轻点头，缓着眩晕的时候，看见那医生的名牌上写着“苏淮”两个字。
“苏医生，我哥怎么样啊？”周沫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也不知道在自己床边哭了多久。
陈鹿侧头想给他个安慰的眼神，就被苏淮先挡在面前。苏淮轻轻按住他的胸骨说：“试试用力呼吸，用力。”
陈鹿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像全是伤口，慢慢喘息就疼得不得了，稍微用力顶起呼吸肌，肺里就像被扎穿了似的，浑身都忍不住颤抖。
他脸色疼得煞白发青，随后便忍不住闭气，仿佛这样就能不痛一般。但随之而来的是缺氧的窒息感，他被自己憋得急促喘息起来，疼痛引起的冷汗打湿了病号服。
“别紧张，没事，慢慢平息一下。”苏淮的声音终于响起，他用专业的手法按摩缓解陈鹿的心悸，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陈鹿才慢慢缓过来。
“自主呼吸已经基本恢复了，休息一会儿，准备拔管。”苏淮又转头对周沫说，“尽量让病人保持心情平静，避免情绪激动。”
陈鹿的破事儿已经闹上新闻，有几个媒体已经扛着□□短炮驻守在医院大门口了。苏淮心里暗暗叹气，不知道陈鹿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些。
“谢谢医生。”周沫点点头，虚虚拢着陈鹿扎着滞留针的手，生怕他太疼给挣脱了。
苏淮又看了眼陈鹿，心想也只有陈鹿这烫手的山芋，才会轮到自己做暂时的主治医生，不过几天等陈鹿回过神来之后，也就该换人了吧。
他踱步离开病房，往药剂室走去，却在半路上看见个面色凌厉的运动员，气势汹汹地往陈鹿的病房走去，看那样子不像是探望，倒像是寻仇。
苏淮也不好就这么跟上去，心里想了想，便也加快脚步去准备拔管器材了。
那个年轻人就是叶祈，他可没注意到苏淮，只是大步往病房的方向走，急切地想要见到陈鹿。
可叶祈一推开病房门，却被陈鹿虚弱的模样惊得愣到原地。
陈鹿平日里虽然肌肉块头不是很大，也和脆弱沾不上半点关系。但现在他躺在医用被褥里，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周围复杂精密的仪器运作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他脆弱的生命。
正给陈鹿擦汗了周沫，也注意到了叶祈，转头惊讶地看着他，半天才醒过神来：“叶……叶前辈，你怎么来了？”
“你……”叶祈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是为了质问那份遗嘱嘛？为了问问陈鹿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还是为了和陈鹿宣战，说自己肯定能赢过他？
陈鹿忽然半睁开眼睛看了叶祈一眼，吓得叶祈忙退后半步，仿佛陈鹿一眼就能看穿他内心的犹豫似的。但叶祈刚后退，又觉得丢人至极，迫使自己鼓起勇气往前走到病床前，开口却问道：“你还好吗？疼不疼啊？我……”
叶祈惊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有点哽咽，赶忙闭上嘴，又咽了口唾沫才说：“我看了你的遗书……”
“病人要拔管了，家属都出去一下！”他还没说完，就被门口一个清凉的声音打断了。
苏淮带着个护士，推着医用小推车走进来，毫不顾忌地插在叶祈和病床之前。
陈鹿冲他弯了弯眉眼，似乎是在说“你先出去等着，有什么事，待会儿说。”他明明虚弱成那个样子，但笑意满满的眼睛居然特别好看。叶祈不由得侧过脸去，心里不知怎么就别扭得很，转头快步走出了病房。
周沫虽然很不放心，但也知道要以陈鹿的身体为重，不舍地看了几眼，又轻轻握了握陈鹿的手才往出走。
“待会儿可能会比较难受，我在拔的时候，你用力咳嗽一声，马上就会结束的。”苏淮看两个人都走了，才戴上医用手套和陈鹿说。
陈鹿微微点头，护士把固定导管的胶带全撕掉，利落地给陈鹿口鼻周围酒精消毒，又撕开一次性氧气面罩，调节好氧通量和压力值，放在旁边做准备。
苏淮按住他的下颌骨，让嘴巴被迫大张开，然后轻轻拨动陈鹿的舌头，把食指卡在他的声门上，用力把导管向外拔出。
“呕……咳咳……嗬呃咳咳咳……”陈鹿觉得强烈的干呕感在喉咙里徘徊，他勉强咳嗽，但接着就完全喘不上气来，窒息得眼前又是一片黑雾。
痰液和口水顺着导管淌出来，陈鹿的憋得脸色泛紫，额头上青筋暴起，右手忍不住按住抽痛的心脏，肩膀都微微发抖。
“用力呼吸，不要急！”苏淮安慰着，辅助按压着他的胸口。护士立刻把吸痰管插进陈鹿的喉咙里，稍微清理之后就赶紧给他带上氧气面罩，供了两分钟的纯氧。
即使如此，陈鹿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才真正缓过来，虚弱地看向苏淮，闷闷的声音夹杂着气音从氧气面罩里传出来：“谢谢你……苏医生……”
“谢我做什么，我本职工作而已。”
“咳咳……你刚刚打断叶祈咳咳……是想保护我吧……这可不是本职工作哦……”
陈鹿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狡黠，苏淮看着他，忽然心跳侧漏一拍，像是有什么种子生根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