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道别
夜幕降临。
群星眨着眼倚卧在云端，不同星象与星象之间连接着一条薄纱般的银河。
黑夜向着世界边缘无限延展，把地母星由外到内包裹了一遍，尘世间的运转节奏被黑夜凝滞得慢了下来。
王越站在屋顶把最后一道油漆刷完，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夏新晋背对着他正在安装太阳能板，这种高科技的东西他比较懂，燎在屋外将塑料管道从卫生间位置沿着沟渠穿到海边，以便今后的房子能够顺利的达到排水效果。
总的说来，这间房子高低两层，一层是客厅、餐厅、厨房、仓库、工具房以及一间小书房，二层有5个卧室，并有一个小型露台，房子顶部呈三角形便于排雨水，本来夏新晋的意思是留一间出来作健身房，但王越和燎却表示健身房对自己没啥用，夏新晋又担心自己根本不能坚持锻炼，故而作罢。
于是健身房变成了卧室。
至于给陆青留的卧室，她爱住不住吧。
多出来的一间卧室谁也没提，但大家都清楚，那是给不知道能不能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陆西凉准备的。
夏新晋的卧室还装了一台空调你敢信！他摇晃着脏辫，嚷嚷着白天热晚上冷，不得已王越只能爬上爬下，帮他把买来的空调挂了上去。
渡假来了是吧？王越抽烟望着那台空调，感觉仿佛自己一行人正在热带岛屿上旅游。
夜风把细沙吹起，冬夜的海滩上升起了一层朦胧的氤氲，屋外的世界一片安宁，碧海潮生，渔船在岸边随着银白色的浪花高低起伏。
南边的灌木丛绿光萦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诞生又隐匿起来，浓郁的黑暗中人影晃动，绿光在密林间浓缩，一身白色研究服的陆青出现在了这栋新建的房屋旁。
王越见状跳下了屋顶，直接落在屋外的平地上，夏新晋这才察觉到来人，也是沿着房檐栏杆滑下来，两人看着多日未见的陆青一时间都没开口。
她的造型有些许惊人。
“进屋说吧。”陆青轻声说道，几天不见，她显得愈发消瘦了，眼眶下陷，苍白的脸庞交错着几道疤痕，原本还算看得过去的长发也被她自己刮掉，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她向着屋内走去，并没有开口问关于新房的任何事情，背影阑珊，瘦弱的肩膀仿佛提不起力量一般搭在两侧，脚步虚浮，看上去精神状况非常不好，裸露在长袖外的手掌青筋凸起，似乎皮肤之下没有血肉，只是单纯的包裹着她轻盈的骨骼。
没想到才过了几日，陆青就已经如此憔悴，两人对视一眼，跟着她的脚步走进了屋。
屋子刚弄好，电力还没有跟上，故而屋内并没有亮灯。
陆青手扶着墙，摸索着走到餐桌边，靠着椅背缓缓坐了下来，看着门口站立的王越和夏新晋，琥珀色的眼球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只听她缓缓开口，因为多日没和人交流，语气慢的如同刚刚学会说话：“我是来向你们道别的。”
此话一出，两人心里一沉，但他们没有插话，而是等待着下文。
看着两人的反应，陆青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笑容牵扯着面部皮肤，让她干裂的皮肤拉开了一道道细微的口子，她赶紧收住，继续活动着僵硬的面部开口说道：“不必担心，实验很成功，我有极大地把握复活陆西凉。”
话说出口，两人都纷纷深吸一口气，王越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肩膀，眼神震惊，嘴唇颤抖着，语速飞快的说道：“你真的完成了？”
“不，咳咳，我还没正式开始，只是验证了前期理论结构，赫尔格林分子重现理论已经被我完善，能量的转换和分子的重组咳咳，抱歉，其实不用和你们说这些的，说起来，我可能已经算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了吧。”习惯了疼痛，她笑着往后靠了靠，但王越双手的力量太大依旧让她浑身不适：“接下来就是打散我的身体将分子再进行重组了，设备已经被我预定好了运行轨迹和时间，能量会在今晚储存完毕，分子对冲和加速大概会经历不到2个月的时间，在此之后，或许我们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所以我来向你们道个别。”
所谓道别，其实就是几人之间的永别，她在风轻云淡的描述着自己的死亡时间，眼角居然还流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王越面露歉意，颤抖着松开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陆青看了看俩人，随即站起身，后退两步，朝着两人慢慢的，认真而郑重的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我为小凉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感到自豪。”
王越没有动作，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以为这么多日子过去了，自己也该慢慢接受了这件事，但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
挚友死而复生本来应该是令人感到高兴的事情，但毕竟是件有违人伦的大事，这让王越内心情感非常复杂。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繁衍？传承？追寻真理之后的碳水化合物升华？人是被创造出来的矛盾综合体，时间和记忆都是虚幻不存在的，人世间的爱和恨既相互矛盾又集于一体，留下数不清的遗憾让人心碎。
此消彼长，山水流转，生死之间的轮回规律压迫着王越的神经鼓动如雷，他也想理性的思考这世界上每一件事物，但世间万物的矛盾如何才能巧妙而严谨的被完美规避，王越不知道。
他此刻的全身血流犹如狂奔的山川大海，在不算雄壮的躯体间徘徊滚动。
这个世界真奇怪，想死的人必须要好好活着，该活着的人却都又忙着赴死。
用一个生命去换取另一个生命，这么做真的对吗？王越捏紧拳头，他想不明白，思绪徒然陷入了两相矛盾的悖论里走不出来。
看到两人长时间说不出话来，陆青直起身重新坐下，张开干裂的嘴唇说道：“长大原本就是经历数不清地离别，孩子。咳咳，有水吗？”
“哦哦，稍等。”夏新晋立马跑到厨房从净化器里给陆青倒了一杯水。
陆青意味深长的看了夏新晋一眼，道了声谢后小口把水喝下一半，抬起眼看向王越，琥珀色的眼眸终于有了一点神采，她摇晃着杯身，等到透明的液体在玻璃容器旋转出了漩涡，她张开嘴继续说道：“死亡也不过是一种离别，宇宙万物的死亡都只是自身分子互相之间短暂的离别，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可怕，几十万个小时以后，我们的躯体就会完全氧化成一阵分子组成的风，它就像海上的浪花，就像山林间的落石，在不断碰撞翻滚之后于同一轮光辉下变成无数相识的尘埃，分子不会消失湮灭，它们会穿过时光的尘埃，经历古老的岁月演变，直至再次找到彼此，我们终将会再见面的，无论以哪种形态。”
黑暗之中，陆青的话语如同一阵微风于空中凝固成实质，回旋在屋顶就像正再展翅飞翔的精灵，穿梭于王越和夏新晋的耳边发出摄人心魄的声波。
夏新晋红着眼，喉结上下滚动，千言万语化作一道道哽咽凝固在嘴边，发不出声来。
“小越，我知道你这一路上想问我什么，但我给不了你答案，我之前遇到过一位和你一样拥有恐怖能力的人，虽然没见过正脸，但我知道他的名字叫以赛亚，找到他，你也许能找到你想要的回答。”
以赛亚，王越看着陆青点点头，文字在虚拟的景象中幻化为图片，图片的影子越来越真实，他牢牢的把这个名字记在了脑海里。
“小晋，抱歉啊，谢谢你一直给我送吃的，它们看上去就非常美味，但因为要保持基因的稳定性，我并没有吃过你送的东西。”她的语气里满含歉意：“你的能力，咳咳，你的能力很特殊，我至今没有遇到过和你拥有同样相性的进化者，好好把握住它，将来有一天或许你能拯救这个荒诞的世界。”
夏新晋摆了摆手，五彩的脏辫在背后上下拉动，想说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咳嗽声不断传来，陆青抚摸着胸口，语速逐渐趋于平缓，她把自己身体以一个极度舒适的姿势摊在了椅子上，琥珀色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动人的光辉。
“这么多年走来，我在这个世界最尖端神秘的行业工作，看到过很多荒诞而又真实的故事。如今无需借助药剂的稳定，你们都拥有了改变命运的力量，这是神迹，也在现今科学发展中超出了人类所能了解到的所有知识，这值得你们骄傲，但要记住，力量有时候也是魔鬼，”陆青继续说着，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内虚无缥缈的回响：“魔鬼赐予力量的时候，会给承受者佩戴一副面具，面具戴的久了，原本的脸也就变成了魔鬼的样子，承受了那么大的力量，你们是否还能保持一份为人的本心，这很重要。我时常看到那些面目丑恶的人类大口吞噬着什么东西，那是属于他们自己身上的良知、善意，以及为数不多的人性，力量并不应该成为我们作恶的借口和手段，所以我这次以长辈的身份告诫你们，不管今后你们的进化能达到哪个程度，遏制住自己的欲望，你才算是个真正的人类。”
她缓缓抬起手掌，十根纤细的手指开始幻化为两组虚拟的dna螺旋，碧绿色的螺旋浸泡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来回拉扯，逐渐向着身躯吞噬漫延。
“就这样吧，祝你们在未来都能走上正确的道路，并且坚持下去无怨无悔，我所剩的时间不多，再见了，孩子们。”
说完这话，陆青全身突然爆发出耀眼的绿光，绿光把整栋屋子照得透亮，随即绿光幻化成晶莹的粉末，粉末遇到海风，在半空中盘旋飞舞，穿过了王越的肩膀，穿过了夏新晋的指尖，绕着他们盘旋一会儿之后，便顺着窗口消失不见了。
这不是陆青的本体，这是她的异能，由全身细胞转化而成的分裂体。
咚！一声门被强行撞开的巨响传来，追寻着绿光，燎突然破门而入，她神色慌张的问道：“发生什么了？”
夏新晋还沉侵在离别的悲痛中不能言语，王越看了燎一眼回答道：“陆青姨来和我们道别了。”
！！！
燎心下大惊，赶忙左右寻找。
“别看了，她刚走，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王越出声说道。
听完这话的燎突然像发了狂一样，也不管屋子里还兀自沉默的俩人，急忙冲出屋子，身形追着那一抹快要消失的绿光远去。
这一反常态的举动让王越心下警惕，他也扭动脚步追了出去。
“你干什么，别去打扰她！”王越瞬间冲到她面前拦住了她，速度之快带起的狂风把周围的灌木丛吹得东倒西歪。
“让开！”燎仿佛失去了理智，海风吹得她酒红色的长发左右摇摆，她死死盯着绿色的光芒消失在远方的椰子林中，厉声说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她，只有陆青才有机会解决我们教内的寿命问题，你别挡着我！”说完像一阵风一样跑远。
王越表情愣住，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夜空下，望着燎狂奔而去的身影，久久没有动弹。
入夜，王越倚靠在卧室的窗台前，看着满天星光。
夜里风吹得地面风尘仆仆，星光自东向西在天上挂出一条银河，他的眼里反射着清冷的辉耀，乌云从眼底出发在天空的南边凝聚，仿佛要反过来遮住天神的眼睛，好让它看不清人间的悲喜。
海面上无论日夜皆是风景，本该将迷茫的人一一治愈，可现实却像一把刀，它把人类无处安放却又小心隐藏的情绪粗暴的割裂，让人疼痛却又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人生怎么会有那么多无力抗拒的故事，王越握了握手，哪怕有再强大的力量，这些故事依旧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以赛亚。”
口中默念着未知的名字，微风将他的刘海抚乱，王越渐渐闭上了双眼，他躺在窗台上，做上了一场被芸芸众生拒之门外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