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大滩村背靠河流,夏季雨水浑浊水流少有清澈的时候,冬季河水干涸河床裸露,水流冲刷至村道出口后地势变得平缓。
河水经年淌过冲刷出一大片浅滩,村道的出入口也因为这片浅滩的大小改了又改。
谢朝暮是顺水而来,赶在河道干涸之前被冲刷上河滩。
一堆蹲在河边洗衣服的老少妇人被吓了一跳,还是萍娘胆子大去田里顺了把锄头把她挖上岸。
十来岁的小姑娘浑身是伤,伤口被泡的发白发胀,只有那张白嫩的脸还能看,受的伤不多也不深,湿哒哒淌水的衣服料子顺滑看样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有妇人感叹小姑娘也不知道得罪了谁遭这么老大罪,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还是萍娘摸锄头的时候抽空跟大海叔讲了两句话,这会他跟着赶过来,摁着地上的小姑娘把水吐出来,开始有了微弱的呼吸,众人才松了口气。
救回来的人醒不来一直昏睡,带去给村里的老大夫看也只说是身子虚得养养。
大滩村也不是什么富裕村子,人救回来了往哪里安置就成了难事。
大海叔有心想要救一条人命,奈何村里人言可畏。
更何况这人来路不明,没有征得村里的同意是万万不能留下来的,他倒是不怕人说,就怕害了小姑娘的清白,最后大海叔跟萍娘一合计找了村长作证,大海叔出谢朝暮的药费和吃穿用度,萍娘负责打理谢朝暮至少到她醒来,知道她的身份后才能决定到底要不要她在大滩村继续生活。
谁料到这一照料就是大半年。
谢朝暮苏醒的时间倒是挺快的,萍娘拉回去的第二天她就能挣开眼睛了。
萍娘当时对着烛火在绣花,冷不丁瞅到谢朝暮睁开的双眼一针扎在食指上痛了好半天,萍娘惊喜的不行,连连说:“你醒了啊?饿不饿?唉小姑娘家家的可受大罪了,刚给你喂了点水还要不要再喝点?厨房里剩的有吃的我去给你端过来垫垫肚子吧。”
说完就放下针线筐去厨房里端饼子。
端过来之后才发现不对劲。
谢朝暮还是刚才那个姿势,眼睛睁开的幅度都没有变化,大晚上的还有点怵人。
萍娘是个寡妇,丈夫死的早,婆家又嫌她晦气把她单独赶去村后面的破茅房里,一个人在家住,胆子虽然不小但越看越瘆得慌,一溜烟跑到隔壁把李婶喊过来陪着,牛叔也被李婶支着去喊大海叔。
牛叔回来的时候说:“好在大海晚上睡得晚,我去的时候他还在院子里坐着。”
大海笑笑说:“家里没柴烧了,寻思着晚上得劈点柴火明天煮饭用。”
四个人蹲在谢朝暮床前守了一晚上。
这一晚上就听见小姑娘说了两个字:朝暮。
睁开的眼睛就维持在她说完话之后闭上再没动静了,大海叔胆子大探了她的鼻息确认人还是活着,守到天亮后找了老大夫过来看。
四个人七嘴八舌的描绘起昨晚的诡异场景,把老大夫听的脑袋都大了一圈,最后又是号脉,又是扒开眼睛看眼仁,勉强诊断出谢朝暮是大脑受过激烈刺激,又在水里漂了太长时间,身体受损导致的反应慢、理解能力差。
养养就好了。
除了一开始的兵荒马乱,萍娘在半个月后摸清了谢朝暮的照顾方式,重要的话放在第一句,她要理解一上午下午才能给出反应,一碗饭能从早吃到晚吃一天。
说话也非常费劲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听她说两个字要等一个钟。
最难能可贵的是有一天谢朝暮提了需要纸,萍娘虽然从小没读过书但是她脑子转的快人也机灵,不仅准备了一张脏黄的粗草纸,还放了一块硬碳,成功的得到了谢朝暮的两个字:谢谢。
萍娘不认字。
这两个字是霍少爷带人上门收租的时候念给她听的:“她写的是谢谢,谢谢你对她的照顾,是个知恩的人。”
如果说之前对谢朝暮的照顾是因为收了大海叔的银钱,从这天起,萍娘便是认认真真的照顾谢朝暮了。
天晴推她出门晒太阳,下雨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防止着凉,一碗饭吃到中途萍娘也会回锅帮她重新热,萍娘吃几顿饭就帮谢朝暮回锅热几次。
萍娘地里活多的时候会推着她一起去看庄稼,活少的时候会推到隔壁拖李婶帮忙照顾,推着她的木轮车是霍家淘汰下来霍少爷带过来的。
大海叔是出过远门的,村子里都知道他去船上干过活,后来经历了海上的大风浪,还是决定带着攒的工钱回来村子里做生意,因为有资产所以早早就买了牛车,早上收钱载着村里的人赶去镇上。
大海叔在镇上也买了铺子,就是铺面太小只够做杂货生意,有时候村里人卖不出去的东西也都低价卖给大海叔,大海叔再在他的铺子摆出来售卖,晚上收铺后再做着牛车生意和村里人一起回来。
大海叔经常给谢朝暮带些小玩意儿,但是谢朝暮一是对那些没兴趣,二是实在没有时间抽出手来玩,最后只能便宜了村里的小孩。
谢朝暮的奇怪表现在村里传开,她被萍娘推出门晒太阳的时候,经常有小孩子成群结队的过来看热闹。
霍少爷也来,他喜欢谢朝暮写的字,好看又赏心悦目,缺点就是经常写字只写半截。
为了让谢朝暮写的字能够留长时间,他还自己带了笔墨纸砚过来,纠正谢朝暮写字写半截的毛病,他都是带着抄本来的,要她照着写。
跟萍娘商量说一幅字十个铜板,得到谢朝暮的点头后就同意了。
一幅字多的时候一百来个,谢朝暮写的慢得写半个月,一开始沾的墨太多,草纸吸水又强,经常一个字起笔墨水晕成一大团。
霍少爷时常来视察工作见状着急的不行,只能让谢朝暮少沾点墨,他坐在谢朝暮边上,用沾好墨水的毛笔进行二次加墨,使得写字的进度快了不少。
许是写字锻炼起了效果,谢朝暮写完两幅字,第二个月说话和行动变快了一些,十来个她半天也能写完,有时候霍少爷有兴致,能耐得住性子还能跟她聊会天。
经过半年的风吹日晒和艰难的一天一顿饭,等谢朝暮勉强能跟上三四岁小孩子的正常动作进度时,她白嫩的脸已经变得黑黄黑黄,虽然和土生土长的小孩子还是有区别。
但是站在霍迟峥这种家里娇养的小少爷旁边,还是显得糙的不行,又黑又瘦对外说她才八岁都不会有人怀疑。
再加上说话缓慢行动不便,村里的小孩子经常趁霍迟峥不在的时候,一群群的集结过来喊她傻子,喊完再笑嘻嘻的跑开。
日日如此。
谢朝暮用的那木轮椅是霍老爷曾经用过的。
霍平是在荆石城守卫效力过的,干到副官的时候遇上敌袭被砍断了一条腿,仗打赢了,霍平也光荣的从军队里退下来。
在大滩村分了将近两百亩地成了村里的地主老爷。
霍老爷是当兵的,受不了日日在轮椅上被别人主导左右的生活,花大功夫找能人异士给他安了半条假腿,平日行动藏在衣服下包起来看着倒也与常人无异。
谢朝暮两个月前缓慢恢复。
五六月的天气热,那天萍娘在地里干活,干着干着蹲下来就没再起来,谢朝暮迎着大太阳,坐在轮椅上脸都急白了,满额头都是豆大的汗。
田地和路面中间有一条水沟轮椅过不去,她那个时候腿脚还是不能用,最大的进度就是找人协助帮忙站起来,走两步都能走一个钟,上半身虽然反应没那么迟钝,但是身体太小了爬不过那条沟。
那一刻的谢朝暮身体里团着一团火仿佛四肢都燃起来,脑袋里尽是刺耳轰鸣的声音,双手紧掐在轮椅上,羸弱无力的手臂青筋爆出,想要挣脱那一片困住她的桎梏。
筋脉寸寸叫嚣,血液沸腾,起身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她都做不到!
一条不到一米宽的水沟于她而言如同天堑。
她的灵魂和身体不能相融,这具身体的意识不认可她,她能够拥有缓慢的进度,只是因为这具身体的意识快消散了,无法再与她的灵魂抗衡。
她要,站起来,不仅仅是站起来。
刀尖上行走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谢朝暮跨过水沟站在萍娘面前的这短短几秒钟,她的双腿血流如注,伤口凭空出现,一道道细密的在她腿上脚上爆破。
谢朝暮也顾不得这些,萍娘租到的这片地面积小且远离人烟,周围根本喊不到人来帮忙,谢朝暮只能咬牙自己把萍娘拖起来,出乎她意料的是:萍娘并不重,甚至还没她以前抱过的西瓜重。
谢朝暮抱着萍娘跳过水沟放在木轮椅上,飞快的推着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往老大夫家中跑。
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小路两旁,鲜红鲜红的脚印映在路面,和那些血滴一样还没来得及渗入就蒸发消散了。
老大夫把完脉说萍娘是劳累过度,熬了药让谢朝暮喂进去。
他更好奇的是谢朝暮怎么能恢复的这么快,前两天听说谢朝暮能站起来了,他过去看的时候谢朝暮还在写字,一笔一划写的比他个老头还慢,今天就健步如飞推着轮椅一路跑过来,着实让他惊讶。
“唉,你这突然一下就起来肯定伤身子,我给你看看。”老大夫一边说一边拉了一点袖子准备去号脉。
“不用,挺好。”谢朝暮退后一步,心中的惊诧不比他少,刚才还鲜血淋漓的腿脚现在毫无伤口,甚至连衣服上沾染的血迹都不见踪迹,难不成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