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这个女鬼不吓人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那天晚上,我去了他卧室,立在床前。
没有想象中的惊愕和恐惧,他只是瞟了我一眼:「你等一下,我好困,先睡会。」
随后传来鼾声如雷。
你,你礼貌吗?
我可是个鬼啊!
1
印象中,我似乎死了好久了。
久到我不再记得回家的路。
我还是有手有脚的,只不过,保留了死前最后的样子,面色发白,全身浮肿。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丑了点。
不过比我更丑的鬼海了去了。
有次我碰见一个鬼,高高举起双臂,捧着自己的头,头的断面血糊呲啦,还往下滴着殷红的血。
我礼貌地飘起来,和他手里的头持平,指了指他的脖子:「为什么不放回去呀?」
那鬼一撇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我举起大拇指,心里却很轻蔑。
登鹳雀楼嘛,拽什么拽。
这句我学过。
我可是上完四年级的课才死的。
还有一次,我碰到一个浑身焦黑的鬼,双眼的皮肤被狰狞的伤痕拉扯,只能半眯着看鬼。
「这是烧死的吧。」「哈哈,真丑。」我听到旁边两个小女鬼叽叽喳喳。
那个鬼低下了头,顺着墙根迅速飘走,没留神撞上打开的窗户角,栽倒在地。
我张了张嘴,想帮他说话。
可是一个陌生的鬼关我什么事。
两个小女鬼笑得舌头都快吐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嘲笑的眼神让我莫名的不舒服,我飘过她们旁边,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烧死的怎么了?鬼鬼死而平等。」
那个烧死鬼转过身看我,他似乎做不出大幅度的表情,只是焦黑的脸上划过晶莹的水珠。
然后一转身迅速逃跑了。
哎,估计年纪也不大吧。
还有得病死的,被勒死的,被电死的,被噎死的。
总之,做鬼做久了,人怎么死都不稀奇。
2
做鬼最意思的,就是可以显形吓人。
其中更有意思的,就是吓唬那些跟踪少女的男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的反应就像开盲盒,有的抄起东西砸我,有的抱着自己发抖,有的甚至掏出手机报警。
笑的我肚皮都痛。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穿着海魂衫的瘦弱女生从我面前走过,看年纪和我死前差不多大。
一个老男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抽烟的时候露出黑黄的牙齿,看的我想吐。
她走入一条小巷,老男人冲了上去,一拐弯,却看到了我。
我翻着白眼,四肢做出奇怪的姿势伸开。
我还以为他怎么也会反抗一下吧,没想到他扭头直接跑了,地上留下一行水渍。
啧啧,真正的屁滚尿流。
我知道了,越是欺凌弱小的人,就越是害怕强大。
今天我正在广场上发呆,一个纤瘦白净的男人从我面前经过。
他皱着眉头,脚步匆匆,背着双肩包,穿着休闲,看起来像个学生。
小白脸嘛,我突然有些感兴趣,我还没吓过这一款的。
他会不会哭着叫妈妈?
还是跪下来求我?
还是缩在墙角抖成一团?
我舔了舔嘴,挑挑眉,跟上他,回到他家里。
房间地方不大,离附近的大学也很近,我觉得我猜的没错。
男大学生哎,可以和我的朋友们吹牛了。
他一直眉头紧皱,不是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就是不停地打电话,咨询着课题、经费什么的。
我对这些话题没有兴趣,冥思苦想着晚上怎么吓他。
他傍晚时又出去了一次,回来时已是深夜。
正好!
我趁他洗漱,便站在床头,把头发拨到脸前面,歪着泛白的脑袋,伸出僵硬的舌头,双手呈爪子状前伸。
水声停了,他从浴室走出来,穿着维尼熊的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嘴唇红润,小脸愈发白净。
然而看到我,他只是呆了一下,然后「噗通」一声扑在床上。
「你等一下,我好困,先睡会。」
说着鼾声如雷。
我:???
3
我和茜茜聊了聊,她认为,应该是那男生根本没反应过来。
「什么鬼,」我嘟囔,「哪有人见鬼了还反应不过来的。」
茜茜想想,换了种方式鼓励我,「也说不定是你的手法太老土。」
好吧。
我在几户人家观摩了多种鬼片,又试验了一下。
快把那几家人吓死了。
嗯,我满意地飘向他家。
刚进窗户就听到小白脸歇斯底里的喊声。
「我老师留下的东西,你们谁也别想抢走!」
小白脸对着电话大喊,然后摔了手机。
手机咕噜噜滚到我脚边。
他向手机走来,越走越慢,最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无力地捂住脸,无声啜泣。
「老师,我没听您的话,对不起。」他喃喃。
我的情绪竟然被他感染了,莫名地鼻子一酸。
「老师,我尽力了,您安息吧……」他放下手,眼泪仍然一滴滴流着,他用手去擦,刚擦掉又冒出来新的。
我看着他红红的眼尾,显了形,「别哭了,好烦。」
他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你是那天那个……」
「对,是我,淹死鬼。」
4
他叫赵祎年,是个什么大数据专业的博士生。
「小女鬼,你……你能看见其他的鬼吧?」
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可以帮我找一个人,不,鬼吗?」
他翻着自己的手机,把一张合照举到我面前。
那是他和一个老头子在他们学校的合影。
「有什么好处?」
赵祎年一双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我。「你想要什么?」
嗯……
「我想要你被我吓到。」
于是。
我吐出舌头,赵祎年哭着喊了妈妈。
我伸出双手,赵祎年跪下来求了我。
我歪着脑袋,赵祎年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没意思,」我嘟起嘴,「都是假的。」
「演得不够像吗?」赵祎年赶紧追上来,「我可以再入戏一点。」
「算了算了。」我摆摆手,「无聊。」
赵祎年紧张地看着我,「那你答应帮我吗?」
我拿起他的手机,仔细看着照片,「这老头儿是怎么死的?」
他皱了皱眉头,但没有反驳,低下头说,「他走在路上被撞了,司机肇事逃逸,送到医院之后……没抢救过来。」
嗯……
「什么是肇事逃逸?」
他笑了,红红的鼻子皱起来,摸了摸我的头。
妈妈!有人摸我的头!
我浑身警铃大作。
这种感觉,不知道多久以前有过了。
看我呆站在那里,他收回目光,「肇事逃逸,就是开车撞了人,然后逃跑了。」
「哦。」我揭过这个话题,敷衍道,「但是,刚死的鬼是在世界上随机出现的,找他如同大海捞针。」
他失望的低下头,过了一会儿缓缓抬眸:「没关系,反正你们也……不会消失,多久都可以。」
「那找到他做什么?」
「告诉他,就说……我没听他的话,但是我快成功了,让他不要怪我。」
这么复杂,我记不住,我也没要求他重复。
因为我也没打算帮他找。
帮助别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5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在他家呆了两天,听着他打了无数个电话。
科研圈的事我不是很了解,但大致意思我懂了。
就是他老师生前很厉害,但是死了以后,文章被人抢走了,钱也被人抢走了。
留下师母和师妹不知道怎么办。
他拼命为师母和师妹争取着利益,但是阻力很大。
我蹲在赵祎年的椅子上,捡了一根笔,无意义地画着圈圈。
原来有的鬼,即使是鬼,也有人这么挂念啊。
而我,就算是鬼,也是孤魂野鬼啊。
怎么就没人托别的鬼找我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竟然一揪,我疑惑地低下头。
奇怪,那里早就空了,怎么会疼呢?
赵祎年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举动,又摸了摸我的头:「你等下啊。」
说着就出门了。
我把笔一扔,你让我等我就等,你以为你是我谁啊。
做人要搞清楚定位,我才是高人一等的鬼啊。
我正气呢,门开了,赵祎年回来了。
他手中拿着一个淡紫色的蝴蝶结,仔细地别在了我的头上。
我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蝴蝶结。
这感觉……好奇怪。
「好看。」赵祎年看着我,微笑起来,露出酒窝。
「真的吗?」我疑惑,「你不觉得我丑吗?」
「不啊!」赵祎年很惊讶的样子,「你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
6
有天赵祎年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他默默地拿出医药箱,熟练地给自己上药,然后把自己扔到床上。
我全程围观,惊讶于他的淡定。
「你跟人打架了?」
赵祎年有气无力,「严谨点说,是被打。」
我摩拳擦掌,「为什么不打回去?」
赵祎年抬头看了我一眼,「对面十个人。」
「额……」我怔了一下,「现在不是法治社会吗?」
赵祎年转过来看着我,他的右眼肿的只剩一条缝,左眼下面还有个口子,我读不懂他的神情。
我摇头叹息,虽然是个小白脸,但还是个清秀帅哥吧,现在算是破相了。
他艰难地伸手过来想摸摸我的头,我打掉,「你都这样了,就消停点吧。」
「小女鬼,这个世界是有正义的。」
我嗤笑出声,「那打你的人,怎么没被抓起来?」
他垂了垂眼帘,牵动了伤口,嘶了一声,「时候还不到吧。」
「没听说吗?迟来的正义就不是正义。」我离开床边,趴在窗台上看夜色。
虫鸣穿过夏天的傍晚,清晰地填补了对话的空白。
过了一会儿,赵祎年开口,「我还在搜集证据,很快就能起诉那个人了,官司打赢,就可以为师母和师妹争取到她们应有的一切。」他不知是在对我解释,还是在给自己打气。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我就不信权利是万能的!」
「那我等着看哦。」我挑了挑眉。
7
很快,赵祎年就被打脸了。
即使如他所说证据确凿,仍然没有律师肯接他的案子。
他的敌人势力强大,轻易摆平了他耗费所有努力才获得的资源。
他跑了好几天,失魂落魄地回来,然后就去了楼顶。
这次他连哭都哭不出来,坐在楼顶的围栏边缘,两只胳膊搂住膝盖,缩成了一小团,在茫茫夜色中呆滞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我坐到他旁边,撞了撞他的肩膀,「你不是想寻死吧。」
赵祎年沉默了一会儿,我发现我这个玩笑开成了真事儿。
「做人好难,四面八方的压力,镜花水月的目标,我快喘不过气了……」
我打断他的话,站起身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
「赵祎年!有多少人想活着都活不下去,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反应过来我说的什么意思。
「小女鬼,我还没问过,你……是怎么死的?」
「无可奉告。」我生气地飘离楼顶。
8
我和茜茜浮在空中看着赵祎年。
他坐了不知道多久,久到我要睡着了,他慢慢地收回双脚。
这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随着震动掉出口袋。
他连忙去接,只是他坐了太久,身体似乎有些僵硬,身形一晃,手臂探出楼外,眼看重心就要翻出栏杆。
我显形,接住手机,扔回给他。
「小女鬼?」他一脸的震惊。
「别寻死觅活了,快回去吧。」
赵祎年的眼里浮起一层水雾,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我。
「小女鬼,你知道吗,老师就是我活着的希望了。」
我手心有些冒冷汗,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
「谢谢你帮我找他。」
我敷衍地「哦」了一声隐了形走了。
路上,茜茜看我不说话,便道,「要不,你就帮帮他,他那么勇敢。」
「勇敢?」
「他帮他老师做了那么多,抵抗着自己抵抗不了的力量,没人非要他这样做,我觉得他是为了自己的信念什么都可以做的人。」茜茜拍了拍我的肩,「比你勇敢多了,桃桃。」
我自嘲地笑笑,「是啊,我发过誓,这辈子做一个自私的鬼。」
「你要是自私,就不会在别的鬼被嘲笑的时候呛鬼,你要是自私,就不会去吓跟踪少女的老男人,你要是自私,就不会接赵祎年的手机。」
茜茜一脸「我看透你了」的表情,「明明心里很善良,却因为被伤害,所以不敢再帮别人。」
都整出排比句了,茜茜这语文成绩一定不赖。
「别说了!」我冲着茜茜喊。
茜茜沉默了。
过了一会,我小声说,「那我们去跟别的鬼说说找他老师的事吧。」
我和茜茜回家的时候,茜茜忘了隐形,被赵祎年撞了个正着。
他温和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茜茜,「我可以认识认识你的朋友吗?」
「额,这是茜茜,是煤气中毒死的,你看,脸色红润有光泽。」
赵祎年和茜茜寒暄了一会儿,茜茜走了以后,他说,「我还想认识你别的鬼朋友。」
我被他的话吓到了。
「像茜茜这么美的鬼少见,其他鬼都很丑,不是,很吓人的。」
「你看我像会被吓到的样子吗。」赵祎年臭屁起来。
「那你到时候可别哭着求我啊。」
「又不是没求过。」
9
赵祎年的光荣事迹很快在鬼界传开了,许多鬼都知道他的事情。
甚至有鬼专门来参观他。
不过,他说的倒是真的,不管吊死鬼还是摔死鬼,不管满脸血糊呲啦还是缺胳膊断腿,他都面带微笑地打招呼。
看着他和其他鬼玩的越来越好,我怀疑他是不是利用我打入鬼界,想尽快找到老头儿。
狡猾的成年人,哼。
这天,茜茜一脸八卦地飘来,「我听见有人炫耀他撞了个老头儿跑了,警察都抓不到他。」
「快去!」我刚要跟着茜茜飘走,突然觉得不对,「你先盯住那人,我去找人。」
「找人?」茜茜疑惑。
「找警察叔叔啊!」
我让赵祎年报警,警察带走了那个白痴坏人。
晚上,赵祎年回来,他的脸上是久违的激动,「小女鬼,这是最近唯一的好消息了!」
我有点为他高兴,也咧嘴笑着。
「多亏了你啊。」
「不是啊,是茜茜听见的。」
「那也是你的功劳。」他又摸摸我的头。「都知道有事找警察叔叔了,你是要黑白两届通吃啊。」
我感觉轻飘飘的,不对,我本来就可以飘啊。
10
赵祎年奔波了两周,垂头丧气地回来。
「你师母拿到赔偿了吗?」
赵祎年低头。「没,那人说他没钱。」
「哈?」我想了想,「警察叔叔不管吗?」
「不是不管,是他们也没办法。」赵祎年摸了摸我的头,「那人把他的钱都转移了。」
我不懂转移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整件事都不对。
来到看守所的门口,我打量一番这里的构造,打算为警察叔叔代劳一次。
很快我就摸清了肇事逃逸的人呆在哪个屋里,然后重操旧业。
「鬼啊!!!」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四肢并用倒退爬着,很快就撞在了看守所的墙壁上。
我用尽十几年的演技,阴恻恻地笑出来,「呵呵呵呵呵……」
男人一翻白眼,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真没劲。
我用意念调动了床单,把他五花大绑。
他一醒来,再次看到我,马上又要翻白眼。
「哎,」我叫住他,「你清醒一点,你再晕倒就被拉去火葬场了」
「你,你要干什么?」男人的脸白得比赵祎年还白,快赶上我的了。
「答应我几个要求,我就放过你。」
「鬼神仙,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鬼神仙,这称呼让我笑掉大牙,但我要维持威严的样子,所以憋笑憋的好辛苦。
做完了大事儿,我从口袋里掏出蝴蝶结,戴好。
一路上有鬼窃窃私语。
我揪住一个:「说什么呢?」
那鬼八卦地笑起来:「说你怎么这么开心啊?」
啊,有吗?
「你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11
我在警察局门口等赵祎年。
他走出来,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笑着笑着,眼中流下泪来。
小白脸,爱哭包,真是矫情。
路边的行人奇怪地看着他,毕竟他是对着空气笑着哭。
他伸手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摸我的头,稍微侧了侧。
没想到他是想把我的蝴蝶结扶正,但我没显形,所以他扑了个空。
我自己整了整蝴蝶结。
「为什么歪了?」
「我重新戴了下。」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为他吓唬那个人了。
他蹲下来看着我:「那王八蛋终于同意还钱了。」
「恭喜你啊。」我笑笑。
他的目光好像要把我看穿,「是你吧。」
「什么是我?」我装傻。
「他都快疯了,嘴里念叨着鬼神仙,饶了我。」
「哈哈,」我没忍住,「胆子比你还小。」
他竟然没还嘴,一把搂住了我。
确切地说,搂住的是空气。
「人家都在看你。」我忍不住说。「害不害臊。」
「让他们看吧。」赵祎年的眼泪不断流下来,眼尾又红起来,「谢谢你。」
12
虽然鬼不用吃饭,但是每天早上赵祎年都给我做早餐。
没想到他的手还挺巧,每天的早饭不仅好吃,还挺好看。
有时候,荷包蛋是心形,有时候,用草莓摆成一个笑脸,有时候,用胡萝卜和青菜做成郁金香。
连我妈妈都没做给我做过这么好看的饭。
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也对他有所回报,比如,用他的笔涂花他的书,把他的电脑桌面文件一键重新排序。
他每次都很好笑又好气,用能杀人的目光看着我。
最终还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毕竟他还要靠我找老头儿呢。
有时候茜茜也会来,只不过,他和茜茜说话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有些生气,躲到他另一个房间里。
是啊,茜茜死的时候都十八了,女人十八一朵花,身上又干干净净的,比我们其他的鬼漂亮着呢。
我越想越生气,就用他的笔在墙上画画。
茜茜笑着看我,后来就很少过来了。
赵祎年看着我在墙上画的画,一开始很生气,后来和我聊起来:「你画的这是谁啊?」
「这是你,这是我,我在打你。」
「那这个呢?」
「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妈妈。」
他突然看着我,「你想回家吗?我帮你找。」
我摇摇头,「我才不要!」我摔了两个枕头,飘到客厅里。
「哎,你气性好大啊。」
「怎么,不耐烦了是吗?」
「没有没有,我是想说,气大伤身。」他宠溺地看着我。
我突然就生不起来气了。
13
我帮赵祎年找老头儿。
走街窜巷间,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那个小男孩。
确切地说,他已经是少年了。
他正拿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几个同学嘻嘻哈哈打闹,向我这边走过来,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分外生机勃勃。
我一个没躲开,书包向我飞来,径直穿过我的脸,打在另一个少年身上。
「你要死啊!」少年笑骂,几个人追逐着跑开。
我摸了摸脸蛋,当然,那里不会痛了。
夕阳穿过我空荡荡的身体,空气中的尘埃飘浮起来,洒向更远的街道尽头。
我跟着少年回了家。
他爸妈看到录取通知书,欣喜若狂。
「小涵可算是大学生了!」
少年翻箱倒柜找着什么,一不留神把柜子里的一个相框碰掉了。
「毛手毛脚的,什么东西又打碎了。」他妈妈说。
「这是谁?」少年问。
我十岁的笑容被装在一张薄薄的相纸里,铺在地上,脸上是碎裂的玻璃渣。
「没用的东西,扔了吧。」他妈妈走过来,把相框和相纸扔在了垃圾桶里。
「这是小涵的救命恩人啊。」他爸爸看了看垃圾桶。
「都死了多少年了,再说,她自愿的,怪谁啊。」他妈妈漫不经心地把鼻涕纸扔在我脸上。
少年找到了他的耳机,哼着歌去卧室了。
他爸爸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蹲在垃圾桶前,看着十岁的自己。
时间过得真快呀。
我突然很想去看爸爸妈妈。
14
「赵祎年,你帮我找找我家在哪。」
「叫我一声哥,我就帮你找。」赵祎年笑着看我。
「你弄清楚,现在是我帮你忙。」我怼回去。
「好。你记得你家地址吗?」虽然他已经累得直打哈欠,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哦不,要求。
「不记得了……你可以搜搜我的名字,你不是学那个什么大数据的吗。」
「搜?你这么有名?」赵祎年眼神炯炯。
「那是,」我昂起头,「我记得上过社会新闻。」
「你叫什么?」
「贺桃。」
赵祎年手指翻飞,不一会儿,一个网页出现在屏幕上。
小学生见义勇为,救同学溺水身亡。
旁边配图是我十岁的照片,黑白色的笑脸,露出整齐的八颗牙齿。
我指着电脑,「这线索够了吧?」
赵祎年看着电脑,久久没回答,久到我要抬手推他了。
「够了。」
第二天一早,他陪我去找出来的那个地址。
刚到楼门口,就看到有人走出来。
那是我爸爸,他老了几分,头发半白了,眼角也向下耷拉着。
然后是我妈妈,法令纹深了,腰也有些佝偻了。
我呆呆地多看了几眼。
「真神啊,赵祎年。」
赵祎年说:「显形吧,我带你过去。」
我迟疑了。「我再想想。」
「还想什么啊?」赵祎年催我,「他们一定很想你。」
我心底的什么东西好像在融化,准备显形,突然看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肉嘟嘟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脖子上系着歪歪扭扭的红领巾。
她跑得太急,在楼门口绊了一跤,正摔进我妈妈怀里。
「怎么这么急,」妈妈的脸上是慈祥的宠爱,「学校又跑不了。」
「妈妈,」小女孩把脸埋在我妈妈的怀里,「疼。」
「哪里疼?」我爸爸赶紧走过来,蹲下,扶着小女孩的肩膀看着她。
「骗你的,」小女孩抬起头,咧着嘴笑,「哈哈哈哈哈。」
「你呀。」我爸爸揉着她的头,给她把红领巾系了系,「快走吧,别迟到了。」
三人走远了。
15
一人一鬼沉默地回到家。
为了缓解气氛,我开口,「那是我妹妹。」
「你们关系好吗?」
「她没见过我。」我笑了笑。
赵祎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他听着电话那端说话,「嗯啊」了两声,好像心不在焉。
甚至没等对面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被学校开除了。」赵祎年一脸平静,甚至有种释然。
「开除,就是,不用再上课了吗?」
「嗯。」赵祎年点点头。
「哦。那就没有同学一起玩了。」
赵祎年又摸摸我的头,微微笑起来。「是啊。」
他好像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奇怪。
「那你怎么生活啊?」
「找工作呗。」
我问:「是谁开除你的?」
他摇摇头,欣慰地笑,「不用你去吓他。我已经给师母和师妹争取到钱和课题,被开除也没关系的。」
臭屁,谁说要帮你吓人了。
不过我的眼光却凝聚在他的背影上。他似乎可以用自己的温柔,接纳世间一切的污秽和不公平。
即使受了挫折,也不影响自身半点坚定。
和我的浑身带刺,一点也不一样。
16
这两天,赵祎年早出晚归,说是在找工作,还不让我跟着。
谁有兴趣天天跟着他啊,未免有些自恋吧。
我大部分时间帮他找老头儿,累了就翻翻他的书。
凭我四年级的理解能力,还是能看懂书里的插画的。
有天我正准备把他的洗发水换成牙膏,他终于早回来了,一脸喜色。
「怎么,新工作是什么?」
他摇摇头,认真地看着我,「桃桃,你再回家看看吧。」
「不回了,他们不是过的挺好吗。」我有点烦躁。
「他们很想你的。」
「没看出来。」
赵祎年拉着我坐在沙发上。「你知道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吗?」
我摇摇头,「没兴趣知道。」
「贺念桃。」
我愣了一下,又恢复正常。「一个名字能怎么样?」
「总之你回去看看吧,相信哥,好吗?」
我狐疑地看着他,「好吧。」
17
趁爸妈妹不在,我飘进了家门。
然后愣在那里。
家里到处都是我的痕迹,我自己都记不得的痕迹。
我的单人照摆在门边柜上,从三岁到十岁,一共八张。
客厅墙上挂着巨大的全家福。
四人的全家福。
那是用粗糙的 ps 技术 p 的图,把爸妈和我的一张照片,加上了妹妹的头。
这样看起来,我和妹妹并没有差十多岁。
我贪恋地看了几眼,然后飘进我的卧室。
已经十年了,这个屋子,竟然丝毫不变。
我贴的欧美明星大头贴还在衣柜上,最喜欢的洋娃娃穿着紫色碎花洋装摆在床头,甚至床单,都是我小时候的那套,樱桃小丸子的。
我显了形,摸着床头柜、被单。
上面竟然纤尘不染。
我看到自己的日记本还放在桌子上,好奇地翻开。
毕竟我自己都忘了写的什么了。
「今天妈妈买了烧鸡,我最喜欢的鸡屁股,妈妈不让我吃,生气。」
「今天爸爸终于请假带我去了游乐园,不过那个过山车太快,我吐了。」
真幼稚。
突然有开锁的声音,我赶紧放下日记,隐了形。
「快来吃饭啦!」妈妈把外面买的烤鸡和馒头放在盘子里,端上餐桌。
爸爸帮忙拿着碗筷,妹妹去洗手,然后端坐在桌前。
好熟悉的一幕,只不过,我的位置换成了妹妹。
我飘到桌前,彻底呆住。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三副分别在爸爸、妈妈、妹妹面前,还有一副在妹妹旁边。
爸爸说,「开吃吧。」
「姐姐先吃!」妹妹把肉放到那个空碗里,奶声奶气地说。
妈妈说,「念念真乖。给我们仨讲讲,今天上课怎么样?」
妹妹开始绘声绘色地说,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该死,我都十七了啊,怎么还动不动就哭。
我哭的比赵祎年那天还要狼狈,眼泪鼻涕流了一身。
18
「我再也不回去了。」我和赵祎年说。
他一脸紧张:「怎么了,有什么……不愉快吗?」
「没有,就是,有点好哭。」我眼睛肿了,眯着眼看他。
他的表情又开心又心疼,摸着我的头,「看到了吗,就像我老师一样,每个认真生活的人都会有人想念。」
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我老师可逗了,我们都叫他老顽童。他快咽气的时候,还跟我开玩笑,让我别打师妹的主意,但是如果我真找不到对象,就勉为其难把师妹许配给我。」
「还让我千万别为师母和师妹争什么,他的名声也不重要,还指望我把他的研究方向发扬光大,要不他做鬼也不放过我。」
「我现在做不到了,我被开除了。」他笑笑,「我倒是希望他不放过我。」
他抬起头,「老师,你在哪儿呢?」
窗外只有早秋的虫鸣回答他。
我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我爸妈的一样。
19
赵祎年找不到工作,我们过的,不,是他过的越来越拮据。
饭桌上,一开始没有了鱼,后来没了红烧肉,再后来,连胡萝卜也没有了。
但是他会把稀粥分我一多半,就算是炒方便面,也会摆个盘。
我跟他说了鬼不用吃饭的,他还是坚持这样做。
「要不你去我家,代替我生活吧。」
赵祎年笑,「我一个大男人,还去吃软饭吗?」
我翻白眼,「吃软饭不比饿死好。」
赵祎年摇摇头,脸上都是坚定,「你哥有办法的。」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那么厉害吗?」
「那当然了,我可是拿了三年国奖的人。」
我听着他打了无数电话,他明明专业上那么厉害,却被那个人封杀了。
只能给公司打黑工接私活,没有保障不说,报酬还被压榨得厉害。
后来,他每天都早出晚归,身上还有很多伤痕。
我偷偷跟着他,发现他进了一家地下赌场,竟然在打黑拳。
他那么瘦弱,被人打的站都站不起来,还是坚定地撑着自己不能倒下。
我看的窝心极了,好像有人用钝钝的刀子在扎我的心。
没办法,我显了形。
「救命啊!!!」
一拳场的人惊慌逃窜,很快就剩下我和赵祎年。
他趴在地上,嘴角流着血,皱着眉头看我:「桃桃,你不听话。」
「为什么做这种活?」
「来钱快啊。」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别管我!」
我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冲我吼。
「什么?」
「我说,滚!」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祎年!你忘恩负义……」
「对,贺桃,我忘恩负义,跟你有半毛钱关系?鬼别来掺乎人的事。」他最后吼出的一句话让我的心骤然变冷,「你滚出我的世界!」
我想说什么,他打断我,「人有人的活法,鬼有鬼的范围。」
我想了一下,「那你去找我爸妈算什么?」
「啊?」他紧张地抬眼看我,「你怎么知道的?」
「不然你怎么那么笃定让我回去。」我说,「我也不是白死了这么久。」
赵祎年抬起头,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冰冷的眼神,眼底似乎还带了一丝不舍。
「那只不过为了报答你,为我要到肇事者的赔偿。」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20
茜茜看着肿成桃子眼的我。
「他是不想拖累你。」
我一言不发。
茜茜叹了口气,把那个刁难赵祎年的人的资料给我。
「你确定要这么做?要是被鬼皇发现……」
「别乌鸦嘴。」
我离开茜茜,我去找那个人,却感受背后一凉。
我回头看去,面前是一个高大威严的鬼,后面带了十余个凶神恶煞的鬼。
不用介绍,我就知道这是传说中的鬼皇。
茜茜的嘴是开了光吗?
鬼皇,统领鬼界的存在。
据说心狠手辣,曾经把很多顶撞他的鬼打的魂飞魄散。
不过我无欲则刚。
「皇帝你好。」
身边的小鬼倒吸一口凉气。
鬼皇倒是没什么表示,剑眉一挑,「你干涉了太多人间的事。」
「哪有,什么事?」我嘴硬。
鬼皇微微一笑,「帮赵祎年找他老师,吓唬肇事者让他赔偿,而且,现在还打算去吓唬赵祎年的仇人。」
他竟然都知道。
我鼓鼓腮帮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明明想要做一个自私的鬼的。
鬼皇身边的小鬼拼命冲我眨眼睛示意我别再说了,我一看,原来是那个烧死鬼。
鬼皇反而笑了。「小女鬼,你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吗?」
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鬼皇见我不说话,飘到我面前,抬起我的下巴:「你犯的错,打算怎么赎罪?」
「你……你想让我怎样?」鬼皇到底是鬼皇,周身的压迫感极强,我迫不得已说道。
21
赵祎年回到家,打开灯。
看到我还在,他愣了愣,生硬地说:「你怎么还没走?」
我笑笑:「赵祎年,你还想不想让我找你老师了?」
赵祎年吃瘪,说不出话来,龇牙咧嘴地先给自己上药。
我贪婪地看着赵祎年,毕竟也快没几眼看头了。
赵祎年奇怪地瞥了我一眼。
包扎好自己,他接了一个电话,先是呆住,然后几乎激动地跳起来:「什么?我可以复学?」
我听着他高兴的声音,自己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勾起。
又说了几句,赵祎年挂断电话看着我:「是你做的吗?」
我如实摇摇头,「我没有这么大能耐。」
赵祎年显然不信,眼神愈发复杂,最后低沉地说:「我不想你为我做这么多。」
「因为不想欠我太多?」我的胸腔里突然有股气涌上来。
他看着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我没搂住:「因为被鬼帮忙很丢脸?还是因为不想跟我扯上太多关系?」
赵祎年低下头去,轻轻说:「你这么想也好。」
这时候突然有人敲门。
赵祎年深深看了我一眼,走过去开门。
我看到门外是个年轻姑娘,皮肤白白嫩嫩,眼睛忽闪忽闪,笑着露出两个梨涡。
「师妹?」赵祎年有些惊讶。
「嗯,我刚好多做了些小蛋糕,给师兄送来。」
赵祎年接过她手中的袋子:「进来坐坐吧。」
「好吧,」师妹脸上浮起两团红晕,再抬头时,红晕瞬间变成煞白。
「鬼啊!!!」妹子晕倒在门口。
糟糕,忘隐形了。
22
「赵祎年,我走了,你好好做人,我好好做鬼。」
我给他留下了歪歪扭扭的字迹,不回头地飘走了。
纵使偶然有了交叉,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对彼此,和身边的朋友都不好。
鬼皇讽刺地上下打量我:「你觉得值吗?」
「值啊。」我昂起头看着天,脚在地上打着拍子。
可以输事,不能输阵。
「那你也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鬼皇答应帮我处理赵祎年仇人的事,但条件是,让我死心塌地为他所用,而且,选择合适的时机离开赵祎年。
看到他的师妹,我想,这个时机再好不过。
我也不知道鬼皇怎么就看上了我。
但是既然他都不怕,我怕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年,我都忙得很。
我在鬼皇的授意下,联合众鬼成立了鬼怪关心社,对那些孤魂野鬼开展心理援助,一时间吓唬人的鬼少了不少。
于是人间的鬼片逐渐毫无创意。
我还帮许多带着怨气而死的鬼找到他的仇人,通过监禁、询问、说教等方式,化解了他们的仇怨。
于是鬼界一片祥和,很少出现呛声、打架,其乐融融。
我在鬼界逐渐变得一呼百应,一鬼之下,万鬼之上。
有天,我正带着小弟在街上闲逛,突然看见一个双腿都断了的老头儿鬼。
老头儿鬼头发花白,目不斜视,一直往前走着,好像要去哪。
我拦住他:「您是,赵祎年的老师吧?」
23
我带着老头儿鬼回到赵祎年那里。
他正和师妹在厨房做饭,卿卿我我。
老头儿鬼显了形,咳嗽两声。
先回头的是师妹,愣了一下,「爸爸??」
赵祎年也回过头来:「老师??」
两人一鬼抱头痛哭,互诉衷肠。
赵祎年现在已经是博士后。
他的师妹也开始读博了,同样的专业,立志和他一起继承父亲的遗愿。
老头儿鬼欣慰得很,一把鼻涕一把泪。
约莫过了一小时,探亲大会终于告一段落。
老头儿鬼突然想起我,四处看着:「小妹妹,你也显形吧?」
我提前飘去了卧室的角落,没出声,老头儿也看不到我。
「桃桃,桃桃,是你吗?」赵祎年扔了手中的铲子,茫然四顾。
师妹也出声,「桃桃,祎年和我说了很多你的故事,」然后她抱歉地笑笑,「上次我吓到你了,对不起。」
啊,明明是我把她吓晕了啊。
这小姑娘能处。
我默默地听了会儿他们的话,直到赵祎年开始自言自语。。
「桃桃,其实当年茜茜和我说过,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在鬼界是会被惩罚的,我才会把你推开。」
「其实那段时间,除了老师,你也逐渐成为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我想证明给你看,帮助别人和其他事情都无关,只和自己的本心有关。」
「你永远是我最可爱的小妹妹呀,桃桃。」
这该死的小白脸。
这么多年了,说的话还是那么有感染力。
我飞快地飘起,最后看了眼赵祎年,离开。
新招的两个小弟飘在我的身后:「刚才那是谁啊,老大?」
「我哥哥,唯一的。」
两个小弟不敢接话。
「老,老大,你怎么又哭又笑?」
「你瞎了吗,我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转身飘远。
天空晴朗,一如那个初秋。
作者署名:姜可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