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病名长生
我想,我可能病了。
虽然没有疼痛,也未染风邪,但我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病了。
那是一种名叫「长生」的病。
1
「你的体检报告已经出来了。」
医生轻轻坐到我的对面,温和地递给我一本绿皮的册子。
「结果如何?」
尚未翻开册子,我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询问医生大概的结果。
「呵,」他摊了摊手,「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对生病抱有如此浓厚期待的患者。」
我窘迫地挠了挠头。
他轻轻晃动脑袋,指着体检报告:「具体的内容,你自己去看吧。放心好了,你没病,你不仅没病,甚至身体各项指标都相当完美。」
「完美吗……」
「没错,你的每个指标都像是刚好长在了教科书的标准数值上。」他用手腕托起下巴,打量着我,「你简直就是我见过最健康的年轻小伙。」
「健康本康。」
2
拿着体检报告回家,我站在镜子面前打量着自己。
瘦削的脸庞略带了一丝青涩,哪怕穿着一身浓黑的西装,还是像个「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的大学生。
翻开体检报告,果然如医生所言,我的每一个指标都完美地卡在了医学追求的点上。
诚然,我也是自己见过最健康的年轻小伙。
可正因如此,我坚信,自己一定是病了。
体检报告最上方的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数据,因为我外貌的掩盖,被医生忽略了。
那正是我的症结所在。
「姓名:林长安」
「年龄:42」
3
没错,虽然我长得实在有些稚嫩,身体机能也保持着完美的水平。
但我确实,早已步入了中年。
身旁的朋友一个个走向了下坡路,变得油光腻腻,惹上三高,脸上攀上了不少褶子。
唯独我,从来没有变过。
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我时常感到怀疑,健康得让人窒息,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病态?
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最近我经常在耳边听到一道沉闷的嗓音,仿佛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可用过了所有的仪器,测出我的听觉器官和神经系统,都是完美得无可挑剔,绝无出现幻听的可能。
那一刻,我明白了。
我一定不对劲。
4
几次体检之后,我发现,医院的医生给不了我任何帮助。
他们要不把我的年龄当做身份造假,要么开玩笑说准备把我切片研究,上交国家。
总之没有一个靠谱的回答。
我对照着房间里的地图,不停翻找脑海里的记忆。
找出了年轻时候去过的所有地方。
再把那些同朋友们一起待过的地方一一排除。
最后目光锁定到一个西南的角落。
曾经某次暑假旅游,在与朋友们会合的路上,借宿过的地方。
云南边陲上的一座无名土寨。
5
看着盘旋而走的青山绿水,我乘着晃晃悠悠的大巴车,第二次踏入这个偏远的土寨。
时隔二十年,这里仿佛没有经过城市改造的洗礼,还保持着异常淳朴的风貌。
土房、石瓦、木桩。
顺着记忆里模糊的路线,我寻觅到曾经留宿过的阁楼。
找到当初接待我的王大哥之后,我立马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果然,他们一家夫妻俩,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也同样保持着当年的容貌。
我们三人凑在一起吃了顿便饭,一切的场景和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因为来得仓促,我没做太多准备,并不敢轻举妄动,在寨子里多做探查。
既然已经锁定了方向,心里就有了底。
我趁着他俩不注意,悄悄在土房里溜达一圈,捡起他们夫妻俩飘落在地的头发,塞进背包里。
匆忙归去之后,我把两人的头发送到了最专业的检验机构。
6
两周以后,检验机构给我打来了电话。
「林先生,您上次提供的两份样本,已经出了详细结果,电子版优先发送到您的邮箱,请查收。纸质版也将在后续一周内为您发货。」
「好的。」我嚼了块面包,随手点开邮箱里的新邮件,「这对夫妻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什么,夫妻?」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惊讶,「林先生,请您不要开玩笑。」
「玩笑?」
「林先生,这两份样本的检验结果显示,二人属于近亲关系,并且相隔两代,是奶奶和孙子辈的血缘特征。我不知道您那边是什么样的风俗,但这样的行为,似乎并不符合普世意义的道德底线。」
听完这句话,我沉默了。
「你们机构的测试结果,准确吗?」
他似乎有些生气:「林先生,我们的检测水准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处于绝对领先地位,请您不要对我们的专业性产生这样奇葩的反驳。」
我瞥了瞥他们机构检验的单价,忍不住点了点头:
「确实。」
7
孙子辈和奶奶辈做夫妻。
二十年容貌未曾改变。
仅仅留宿一夜,就让我也收获了这样的体质。
我不停揉搓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土寨……
很古怪。
收拾好行囊,购置了一大批专业的探险装备,将登山包塞得鼓鼓囊囊,我第二次买票出发。
这一次,势必要一探究竟。
8
「小林啊,这一身装备不便宜吧,简直像个专业的旅行家了,」王大哥依旧穿着青黑色的民族服饰,搓着手站在寨子口,脸上皮肤黢黑,却不见一条褶子,「这二十年肯定没少赚钱呀!」
不同于上一次的匆匆一见,这一次,他特意跑到路口来迎接我。
我瞥了瞥身后沉重的登山包,只好带着沉重的心情敷衍一笑:「这些年做了点生意,算不上赚钱,只是混口饭吃而已。」
王大哥同样一笑,拉着我的手便往寨子里走去。
这一次,在他的指引下,我见到了很多曾经见过的寨民。
若我独自瞅见,恐怕难以认出,但在他的介绍下,尘封的记忆开始变得逐渐清晰。
但越是清晰,就越让我胆寒。
渡口牵黄牛的少年,檐下抽旱烟的六旬老者,巷子里卖肉的小哥,石板路上扭动舞姿的大妈……
二十年了,没有变化。
我脸上挂着笑意,可喉间已经不自觉地狠狠吞了几口唾沫。
猜得果然没错,这一整个寨子,都有问题。
9
王大哥一如既往地热情,做满一桌土菜,非要同我把酒言欢。
自家酿的粮食酒,既甜又烈。
酒过三巡,我已然有些头昏脑涨,但始终没有忘记搜集信息。
我一直用插科打诨的方式,试图套出王大哥的话,重塑二十年前借宿那天的完整记忆。
王大哥酒意浓厚,倒是没有遮遮掩掩,扯着嗓子就全盘托出。
从我敲门问路,到留我过夜,再到如何烹制鸡鸭鱼肉,拉着我参加寨子里的歌舞大会。
还开着玩笑同我打趣,当时有个姑娘跳集体舞时拉了我的手,因着好印象暗恋了我三两年。
听着他越说越玄乎,我只能频频摇头。
再这么编下去,都能编出一部风流情史了。
「那集体活动之后呢,去了什么地方?」我瞄准时机,掐断了王大哥的自由发挥,把聊天扳回了正轨。
「结束之后嘛,」王大哥打了一个嗝,「好像是带你去我们村里的圣泉走了一圈。」
听到「圣泉」二字出现的时候,我只觉得一股记忆突然涌上脑海,如同尖针刺上太阳穴。
连酒都醒了一半。
10
圣泉!
我想起来了。
当年酒足饭饱,玩耍尽兴之后,王大哥热情高涨,非要拉着我参观寨子里信奉的圣地。
一座面积不大,却清澈无比的泉水。
彼时的我尚未察觉出任何异样,只觉得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水源。
他们视其为神物,崇敬无比。
据说每隔三十年,就会有一场盛大的仪式,将围绕圣泉举行。
王大哥还曾开过玩笑,说等下一届仪式到了,让我来参观参观。
但当我问到仪式具体内容时,他却微微一笑,闭口不言。
而当时的我对新鲜事物都好奇得紧,在临走的时候,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蹲在河边,舀了一捧水到嘴边,抿进了嘴里。
那泉水香甜清爽,倒是没什么奇异之处。
可事到如今,再回头看这件事情,我几乎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问题,就出在泉水之上。
11
趁着酒意未散,天色也没有完全暗下去,我赶忙旁敲侧击,想让王大哥再次带我去圣泉看看。
王大哥为人豪爽,只是咧嘴一笑,拍拍胸膛,便应下了此事。
简单收拾好桌上的碗盘,我背上登山包,随着他走上寨子里的石板路。
一路往深山的方向行进。
在出寨五里地不到的地方,寻到了那座仅有我家客厅大小的清泉。
二十年过去了,泉水仍然被保护得很好,清透得可以一眼看到水底的碎石。
我围着泉水四周打量了许多圈,仍然看不出任何稀奇之处。
掏出手电筒照射,也是直接穿到水底,光束映透在碎石上,河水干净得像一片纯度极高的玻璃。
正摸不着头脑之际,一位寨民扛着锄头路过此地,同王大哥打了声招呼,两人便兴奋地攀谈起来。
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不在我这边,我再次蹲下身子,轻轻把手插进泉水,想捧上几滴,细细观察。
可我刚把手伸进泉水,还没来得及提起,便用余光瞥见,水面上闪出一团黑色的模糊倒影,悄然移到了我的身后。
心中暗道不好,我腿上立马发力,想要起身。
可对方根本不等我做出动作,一只手沉沉按到了我的后脑勺上。
我的身子随着他的力道,狠狠一倾。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头就被人按进了水里。
大口大口的泉水灌进我的口腔和耳鼻,窒息感让我忍不住挣扎。
12
我的耳边,隐隐响起了王大哥的声音。
不同于方才的热情和豪迈,此时他粗粝的嗓音里,竟满是阴冷和怒气。
「偷偷摸摸,找来找去,真当老子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三番五次变着法来寨子里,说你是念旧,狗都不信!
「真把老子当傻子糊弄了?!
「不就是想知道真相吗?让你好好瞧瞧!
「去你娘的!」
说罢,他朝着我猛啐几口,用力一踹,狠狠地把我踹进了水里。
浑身跌入水中,一股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我急忙伸开手脚,想要浮出水面。
可当我狼狈地钻出个头后,我呆住了。
眼前哪还有什么王大哥,哪还有什么深山老林。
所有的景物都不再相同。
水底竟不是水,而是另一番洞天。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所谓的圣泉,居然是……
一扇门。
13
圣泉对面的世界,奇诡无比。
天上闪闪发光的亮点并非太阳,而是一棵粗壮的树枝。
就像天空被戳穿了一个圆洞,不知从什么地方伸进来这么一根树枝,一直蔓延到整片天地。
它散发着柔软的光芒,代替了日光,照亮整个世界。
泉水之外的岸边,有一大群人正在瞪大眼睛,盯着我。
他们的眸子里没有色彩,如同被剥夺了灵魂,看得我毛骨悚然。
靠近泉水的那些人,尚算得上正常,目光越是往后,就越看得人心紧。
有人半伏在地,手臂像是萝卜的根须,深深埋进土里。
有人双腿融成一团,像盘踞的老树根,紧扎在地,一动不动。
更有甚者,甚至全身都埋在地底,只露了一个头在外面。头上长得并非头发,反倒是一根根青草。
岸边一人伸手一拎,如同抓鸡崽般将我轻松提起。
浑浊的嗓音撞向了我的耳膜:
「族长,那个冒失的外来者,被小王抓进来了。」
14
话音一落,尚能走动的人群纷纷往两边散开,我终于看到了土壤的最深处,那里还有具更加奇怪的躯体。
黑土之上,静静地立着一只脚。
它更像是一块庞大的生姜,自脚踝以上的地方,通通……埋在土里。
我愣住了。
你们管这玩意儿叫,族长?
那拎着我的壮汉似乎察觉了我的错愕,抬手便扇过来一巴掌。
力度之大,直打得我生疼,几乎眼冒金星。
「你个外乡人,懂个屁!」他凶戾地捏紧了我的脖子,「这才是最接近神灵的方式,可以随时聆听神灵的教诲,全族人梦寐以求的尊荣。」
「教诲」二字,不禁让我联想到,最近时不时在耳边徘徊的低语。
明明听觉系统和神经系统都没有半点问题,却总感觉有人藏在我的耳廓里,隐隐呼唤我的名字。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浑身一颤。
天杀的,我都快被这声音折磨疯了,你们居然选择把自己埋进土里,想要听它的「教诲」?
开什么玩笑?!
15
可惜,对方并没有给我质疑的机会,而是强行抓住我的四肢,把我重重扣到地上。
推着我的脑袋,跪向那个族长的方向,硬生生磕了几个响头。
额头破裂,鲜热的血一直流到下巴。
直到立在土里的脚,用不知什么方式发出了声音,方才把壮汉叫停。
「神灵说,他算不上罪大恶极,并且颇具灵性,用不着酷刑对待。」
壮汉闻言,立马恭敬地拱起双手:「那请族长吩咐,该如何处置他。」
族长脚腕微微扭动:「老办法吧。」
「是。」
只见壮汉应了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根针管。
针管的内壁上爬满了青苔,泛着白色的黏液,让人想要呕吐,很难想象他们要做的事情,是怎样的卫生条件。
他把针管伸进圣泉中,使劲一拽,抽出了满满一管泉水。
二话不说,一股脑扎进了我的右手臂中。
泉水注射进我的体内后,一股昏昏沉沉的倦意立马涌上了我的大脑。
仅仅是两三秒的时间,我便觉得睁不开眼睛。
在闭眼的最后一刻,我看到,那个壮汉把我拎在空中,随意一脚,蹬回了泉水。
我的耳边,只剩下一声「扑通」。
16
再次醒来,我已经到了王大哥的家里。
厚厚的棉被盖在我的身上,捂得我额尖密布汗珠。
夜深了,他老婆也已经从外面回来,两口子笑盈盈地看着我。
凶狠、冷漠、阴翳,这些眼神全都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么和煦,如此热情。
我愣住了,一时有点分不清,我到底是不是做了场梦。
可当我擦汗的时候,却分明碰到了已经简单结痂的疤痕。
我赶忙掀开袖子,果然看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针孔。
只需一眼,就把我拉回了圣泉对面那个诡谲又残忍的世界。
再度抬头,王大哥那和善的面孔,怎么看都像是索命的修罗。
「看什么?」
那道让我惊惧的嗓音再度开口,如同木皮正被撕裂,「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17
「你的体内,已经被注射了圣水,和我们算是彻彻底底的同类了。」
听着他的话,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见我不回应,他坐到床边,继续自顾自地言说:
「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要怪也只能怪你活该。
「再者说,你也用不着难过,圣水一年所蓄的神力,也只够一人长生,哪怕是我们寨子里的原住民,等候三十年也才能争取那三十个名额罢了。如今为你破例提前注射,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想必你也察觉到了,圣水可以让你长生不老,健康无疾,永远保持你注射前的容貌,甚至还能得到神灵随时随地的亲口教诲,世上多少人想追求这些尚且得不到,你如此轻易就获取了,不该感恩吗?」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起「亲口教诲」,我的头便更痛了不止一倍。
本来隐隐约约,偶有出现的耳边低语,竟变得清晰了许多。
一直不断重复,诵念着我的姓名:
「林长安,林长安……」
我试图深呼吸,想要屏蔽这道声音,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情急之下,我一把掀开厚重的被子,用力嘶吼:「谁要你们的狗教诲!」
待我说完,对面的王大哥瞬时脸色一沉。
他的眼神,阴冷无比。
18
看到他脸色大变,我心里一惊,本能地往后一缩。
谁知他竟突然暴走,狠狠掐死我的脖子,手臂上暴满了青筋。
「林长安,你给我听好了。
「念在你刚刚注射圣水,不明白神灵的伟大,我暂且饶你一命。
「如果以后你再敢说出这样不敬的话语,我不介意把你砍成肉泥。
「不管你再不甘心,你现在已经成为了神灵的信徒,我希望你能记住接下来我说的话。
「首先,不要把关于神灵和圣水的事告诉外界的任何人,神灵能随时在你耳边教诲你,自然也能感知到你罪恶的行径。
「其次,每年的今天,你必须回到寨子里,再度接受圣水的洗礼。圣水已经注射进你的血管,如果不持续洗礼,你的血管会全部堵死,我保证。
「放心吧,我们对同类一直是宽容的,你可以选择回到你的世界,做你自己的事情,我们不会干预。但你如果做不到上面两件事,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说完这些话,他掐着我脖子的手,特意加大了力道,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艰难地发力,总算是点了下头。
他这才满意地把我扔开。
最后,他又从抽屉里抽出一本书册,摊到我的面前。
封皮上赫然写着《长生族谱》四个字。
「神灵的力量,远超你的想象,长生不老更不会是虚言。」他指了指族谱最顶端的那个名字,处于漫长谱系的最源头,「你进入泉中世界,应该已经见过族长了吧。不瞒你说,族长出生的年代,还是两千一百年前的汉朝。」
我骤然一愣,完全没想到那个只剩一只脚的「东西」,竟已是存活两千年的存在。
看到我的反应,他似乎非常满意,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保持敬畏吧,总有一天你会像我们一样,成为神灵的忠实信徒和宠儿。」
19
三天之后,他们放我离开了寨子。
按他们的说法,我现在已经彻底和他们绑上了一条船,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给我三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背叛」。
与其让我成为失踪人口,不如让我先回到外面的世界,继续生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淡出社会。
在信息时代,他们已经越发谨慎,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操作。
就这样,我乘着大巴,返回了生活的城市。
这三天来,耳边呢喃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扎耳,已经侵占了我绝大多数的注意力,让我几乎无法完成任何事情。
我发现,当我放开戒备,任他呼喊的时候,干扰的感觉会缓解许多。
一旦我想要抵抗,拒绝他的意志,就会陷入挣扎与痛苦,脑仁上似有小虫在爬。
我明白,若我放弃抵抗,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总会沉沦为这道声音的奴隶。
所以在这三天里,我一直强撑着表现出平淡的姿态,艰难地抵抗着他的低语。
可就算我如此努力,他的污染依旧迅速。
回家两天之后,我已经隐隐约约能够听到,他不再单纯重复我的名字,而是开始说另一句模糊的话语。
可我不敢细听。
我不愿接受这样强制的「教诲」。
20
一天以后,我联系到了最好的医生。
采用最先进的仪器,做了一场最细致的检查。
在我看来,被人把泉水硬生生注进了血液,我的身体一定出现了异样。
可当医生微笑着递给我检查报告时,我绝望了。
「林先生,我不禁要感叹一句,你实在太健康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身体,每一个指标都踩到了人类生存的最佳数值。
「虽然这样有点不礼貌,但是如果法律和道德允许的话,我真的想把你解剖一次,好好研究一番。
「恭喜你,没有比这更棒的身体了。
「而且我没看错的话,你都 42 岁了。
「天啊,如果你真的有病,那这个病,怕不是叫『长生不老』吧?」
医生的话让我如坠冰窟。
他每句都在恭喜。
落到我的耳朵里,却句句都是……
最阴狠的诅咒。
21
「或许我想检查的不是病症。」
沉默良久,我总算是重新清醒过来,恢复冷静。
换了个角度,重新向医生提问:
「我是想查出,我的身体有没有比较特殊的地方。」
说完之后,我又继续补充道:「不一定是和别人比,或许也可以是,在我自己身体内部比较。」
亲身经历那样惊骇的注射之后,我很难相信,我的血液还和从前一样。
医生微微一愣,沉吟许久。
最后终于抬起头,轻嘶一声,说道:「好像还真有,检测的时候我们发现,你右手手臂的细胞群,似乎相当有活力。」
「活力?」
「没错,并且这样的活力,似乎还在感染着周围的细胞,向你的躯干扩散,」他耸了耸肩,「不过你可以放心,这样的活力,绝对不是坏事,他只会让你更健康。」
听到他的阐述,我像是在绝望之际,抓住了一根最后的稻草:
「你是说,那份活力,只存在于我的手臂,还没有完全扩散到全身去?」
医生笑着点头:「是的。不过你放心,恐怕最多一个月,这份令人羡慕的活力,就能笼罩你的全身了。天啊,真是越说越想研究你了。」
此言一出,我如释重负:
「医生,请您为我截肢。」
医生愣住了。
22
我得救了。
虽然是以失去右手为代价。
医生并不理解我这样的行为,但出于对高额酬金的尊重,在签订担保协议之后,他为我做了精准的截肢手术。
所幸他说得一点没错,圣水融进了我的血液,但并没有第一时间扩散到全身,暂时才覆盖完整条手臂。
一刀下去,斩除了我九成烦恼。
康复期间,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宁静。
虽然所谓「神灵」的残存力量仍有一丝,时不时还会像从前一样,在我耳边突然呼喊一声。
但比起近几天的煎熬,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三个月后,我完全康复。
我明白,以我自己的力量,恐怕完全无法和这种存在两千年的阴狠族群扳手腕。
于是我选择了报警。
23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神州大陆上,还存在着专门处理特殊诡异事件的队伍。
是我用截掉的手臂做证据,才请出来的专业团队。
他们全副武装,配置着各种威严的装备。
领头之人,甚至是一名眉须花白、仙风道骨的老修士。
在他们的带领下,我第三次进入云南。
直面那个恐怖的土寨。
24
长途跋涉之后,我们一行人赶到土寨之外。
不愧是专业人士,特种队伍并没有像我一般莽撞地直接进寨,而是在寨口外两三里的地方,找了个高地。
俯瞰下去,整个寨子的地形映入眼帘。
老修士取出一个铜光幽碧的罗盘,轻轻催动,勘测风水。
几息之后,罗盘的柄针轻轻转动,停留在一处复杂的卦象之上。
老修士捏了捏胡子,若有所思:
「这个寨子的结构,显然是经过了精心设计,一看就是高人出手,五行属木,生机无穷,自成协调的内天地。
「你们几个,分别潜藏下去,烧掉外围我标记的房屋,先破坏他们的风水大势。」
随后他抬手一指,点出了几个战士。
差遣他们各自备好高温材料,准备出发放火。
这和我想象中的处理方式不太一样。
看着老修士仙风道骨的模样,以及那玄乎其玄的勘测手法,我还以为他会伸手一指天,就落下惊雷,把寨子直接烧个七荤八素。
结果最后还是用了最朴实无华的方法。
我把他们想得太玄幻了。
25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虽然看似平平无奇,但很有实际效果。
几把小火一燃起来,土寨上空常年飘荡的厚重云烟顷时消散,神秘气息径直破坏了七八成。
隐隐可以看到,所有寨民纷纷跑出家门,急忙朝着深山圣泉的方向跑去。
一眨眼的工夫,土寨这道防线便直接被舍弃,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
老修士自信一笑,轻轻挥手:
「这寨子的风水阵法已经破坏,他们显然退居到那个所谓的圣泉当中了。小林你来带路,我们直扑圣泉而去,将他们一窝端下。」
「没问题。」
26
我们踏上石板路,行走在空空荡荡的寨子中。
四周吹着萧瑟的风,平静里透着些许诡异。
这破地方,若让我孤身一人再这么走上一遭,决计是提不起胆子了。
多亏后面有特殊部队跟随,才得以保持镇定。
我们步伐越走越快,仅用了十分钟便穿过整个寨子,前方只需再拐个弯,就能踏上前往圣泉的小路。
可当我转身之后,对面的小路上竟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萧索的乡间土路中间,孤零零地插着一只脚。
活像有人被埋在了此地。
老修士一眼并未看出玄机,尚且不以为然,想要唤下属将那只脚拔出来看看。
可我却已经冷汗直流,急忙拉住他们:「小心,那只脚就是他们领头的族长!」
当我说完这句话后,天地间也突然响起了那道振聋发聩的苍老腔调:
「果然是你,背弃神灵的叛徒。」
27
天地间,风云四起。
未等我开口说上点什么,他那朽木般的嗓音已经再度升起,不断轻声呢喃,似乎在诵念着某种古老的法咒。
「吾等凡胎,从来难知,天高几重,山高几许。
但知老树,有血有灵,枝叶可盛,木魅能御。
奠君杯血,愿君速来,一斩阎罗,云烟高举。」
待咒语完结,他仅存的一只脚也突然爆开,血光四射,似乎在用自己的鲜血召唤一个危险的存在。
我们脚下所踩的大地,开始疯狂摇晃,四周的山林也随之不停颤动,发出簌簌的声音。
紧接着,便有无数棵高大的古树破土而出,以根须做腿脚,拔地而起。
这些古树如同一个个杀伐果敢的士兵,挥动着锋锐的树枝,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
没等我们反应,便已经形成了合围之势。
族长的讥笑声在空中回荡不止,哪怕越来越弱,也仍不忘发出阴冷的讽刺。
「用我的命换来邪神降临人世,也不算亏了,你们这些可憎的外乡人,好好陪我埋葬在这里吧!」
28
族长献祭自己之后,当即暴毙而亡。
而一个个树灵的出现,让特殊部队的成员们纷纷屏住呼吸,表情凝重。
显然,这样的场景,就算身经百战的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眼看树灵的步伐越来越近,包围圈的范围也越压越小,为首的老修士总算是抬起右手,布置了对策。
「树灵五行属木,需用烈火克制,取出所有燃烧武器御敌!」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枚枚燃烧弹蜂拥而出,扑向那些狰狞的树影。
更有勇猛者,直接提起高温火枪,主动冲向树灵的近处,将炽热的火焰喷涌射出。
可让我们没想到的是,这些让人汗流浃背的火焰,在接触到树灵的躯干之后,竟全都直接消弭,如同被活生生吞没一般。
毫无作用。
29
我分明听到,身旁的老修士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慌乱。
可此时他作为领头之人,并不能将这样的心情表现到脸上。
在一阵简单的琢磨之后,他立马下发了第二项指令:
「相信我,火克木的思路不会出错,但一定要燃到树灵最脆弱的地方。」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开始变换着位置下手。
有人喷烤树灵的根须,有人将燃烧弹射进冠叶之间,有人冲着蔓延开来的树枝下手。
可让人诧异的是,不管如何改变策略,不管燃烧树灵的哪个部位,都没人能对树灵造成一点实质性的伤害。
顶多是延缓一下树灵前进的速度,让包围的态势稍微放慢。
大家并没有轻易放弃,井然有序地互相支撑,填补空缺,尝试把每一个行走的树灵都烧上一遍,试图找到树灵群体中的核心所在。
可结果依然让人失望。
眼看特殊部队也渐渐力不从心,越发绝望,我看着那条通往圣泉的土路,突然生起一个念头。
若按那神神道道的族长所言,他呼唤的应该是某位神灵。
而树灵们也许并不是那位神灵的本体,而只是祂行使的手段。
那位邪神的弱点,多半根本不在这些树灵的身上。
或许是要,烧掉那座圣泉。
虽然「点燃泉水」这个想法非常奇葩,但眼下我已经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一路走来,已经见证过无数荒谬的事情了,似乎把泉水烧掉,也不算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顿觉目光坚定。
30
「给我一个燃烧瓶,让我去试试!」
从特殊部队手里取走一个燃烧瓶,紧紧攥在手心,我放开步子疯狂朝着前面跑去。
健康至极的体魄让我跑得相当迅速,没几步便跑到了树灵的脚下,接连躲闪它们挥舞的树枝,钻进根须的空隙里。
折腾了好半天,总算是狼狈地爬回了土路上,急忙朝着圣泉跑去。
那些树灵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催动树枝不断变长,紧紧咬在身后,对我穷追不舍。
不得不感慨,那泉水的力量还算是有些用处,让我的耐力远超同龄人,硬生生熬着肌肉的酸涩感,跑了一里又一里。
眼看圣泉就在前方,我开启咬牙冲刺。
而那些树枝也如同癫狂一般,速度越发生猛,竟赶在我接近泉水的时刻,反超了我,缠上我的身体,迅速将我绑住。
巨大的力道几乎把我的肋骨直接挤断。
眼看胜利就在前方,我只能忍着快要窒息的痛苦,把手中的燃烧瓶狠狠抛向泉水。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它仅仅飞到半路,就被一根随后赶来的树枝凌空戳碎。
火光洒了一地。
见我手里没了武器,所有的树枝都顺势爬到了我的身上,像是对我有无穷的恨意,想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环视一圈,确认空中再无盘旋的树枝之后,最后一咬牙,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枚打火机。
使劲点燃,重重甩向圣泉。
31
泉水,燃起来了。
明明是清澈无比的净水,此时却如同汽油一般,沾染到火苗的那一刻,瞬间爆出艳丽的火花。
感受到身上的束缚之力突然松了下去,我知道,我赌对了。
邪神的核心以及薄弱之处,就是这座神秘诡谲的泉眼。
在泉水翻起滚滚浓烟之后,整个土寨周围的所有树灵都顺势被点燃。
整个土寨上空,都被黑雾笼罩。
而泉水下方,似乎若隐若现,传上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哀嚎。
乏力的我瘫倒在地,看着土崩瓦解的寨子,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总算结束了。
32
一个月后。
某间咖啡馆内。
西装笔挺的老头坐到了我的对面,点上了一杯热美式。
要不是他标志性的花白胡须飘飘荡荡,我还真没法把他和当日的道袍形象联系起来。
捧上杯子,他朝我递了一份资料:
「小林啊,原谅我们部门具有很高的保密等级,不能带你到总部去,好好和你会面。」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随后便听他娓娓向我道来:
「根据后续调查,最近百年里,他们这个寨子,起码通过注射泉水的方式,同化了接近百人,造成几十起离奇失踪案件,如今总算一一对应。
「而他们所谓的长生,其实都是狗屁。他们只不过是成了某位古代邪神窥伺世界的途径和养料,看似活了几百几千年,其实灵魂早已划归邪神所有。
「不得不感叹啊,你壮士断腕的精神真是让人钦佩,保住了灵魂的纯净。
「据我们的研究,你体内现在仅仅是有一丝丝邪神力量的残留,应当是你当年误喝泉水导致,约莫百年即可自动消散,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为了表彰你在此次任务中的决定性功劳,我们部门也给你准备了丰厚的奖金和荣誉,流程还得走一走,过段时间再向你授予咯。」
对于奖金和荣誉,我倒是并不在意,真正让我兴奋的,还是邪神的力量可以自动消散那句。
总算是不用背负这个叫「长生」的怪病了。
「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搞清楚了自己身上的问题,我又忍不住开口询问,「那个邪神算是解决了吗?」
老头子沉吟片刻,回道:「邪神的本体压根不在此方世界。如今祂已经撤走了所有力量,逃遁回了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那种力量过于邪异,我们的研究还不足以揭开祂们的全部面纱。」
「不过你可以放心,」他随后笑道,「布置两千多年的计划毁于一旦,短时间祂很难卷土重来了。」
「那就好,」我轻轻抿了口咖啡,「那帮子寨民呢?」
「侵染时间在千年以内的,尚属于正常人范畴,已经被我们全部格杀,」他回道,「千年以上的,尤其是那些大部分肉体已经变成植物的,很难办,长生不灭,根本杀不死,哪怕碎成几块,仍然保留着生命体征和灵魂存在。」
我忍不住惊呼:「那怎么办?」
「研究了很久,我们已经想好了办法,决定判处他们,永久监禁。」他回道,「为了避免他们继续生长,获得神秘力量,或是引来邪神附体,我们会把他们砍成几百份,分别镇压在各个城市的地底,保证他们只能以几百团碎肉的形态长生。」
听完这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升起一股悚然的感觉。
33
从那以后,我出门在外时,总会忍不住观察脚下。
也许是粗糙不平的水泥路里。
也许是深不见底的桥墩尽头。
也许是摩天大厦的地基深处。
或许就正有一个被分出无数份的人,在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