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问心
涉月背着少年在大街上四处乱窜,好久才总算摆脱了追兵。
她将少年带回将军府,简单疗伤过后,那少年慢慢醒转过来。
“姐姐……谢谢你……”
少年靠在床上,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不过说话已经完全没有问题。
“小东西,好巧啊,又碰到你了。不过你这偷东西的毛病可不好,还好是遇到了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话说回来,你小小年纪干嘛不学点好,干那偷鸡摸狗的事?”
少年支吾道:“我……我偷的是药。”
“药?你自己用的吗?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吗?上次见你不是还活蹦乱跳的?”
“不是我用的,是……是我家将军,他中毒了,需要药材续命。”
“你家将军是谁?若是我认识的,说不定可以帮得上忙。”
少年摇头道:“我家将军你怎么会认识呢,你是仙族,我是鬼族,我们本是世仇。”
少年慢慢移动身子,从床边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将军快撑不住了,我得快些回去。”
少年冲她作了个揖,转身拿起包裹,便朝门边走去。
涉月愣了一下,思绪还停留在他说的话里。
鬼族、将军、中毒、续命,她将这些关键词联系在一起,突然想到一个人,心中忽的一动。
“你家将军可是风寻?”
少年突然顿住,回头望着他,有些惊异。
“是,可是你……”
“我跟你去。”
少年话还在口中,就见涉月突然上前一步,拉着手腕将他拽着走了。
云中穿梭半个时辰,少年将她带到一座殿前。
涉月看着这座宫殿愣了几秒,意识突然混乱,脑海中只回荡着几句话。
——喏,这座宫殿是我专门为你建的,钥匙就是你的掌印。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我会永远陪着你,这世上永远有一座宫殿为你而建,永远有一个人为你活着……
涉月两眼失神,手掌下意识贴上殿门,那门红光一闪,竟真的开了。
她脑中随即一片空白,还是少年拉着她,她才惊醒过来,跟着他走进殿中。
刚走没几步,就听见殿内传出一阵锁链撞击地面的刺耳声音,好像有人在一头扯动链条,用力抽打着地面。
其间还夹杂着那人的吼叫声,像个疯子,只是在宣泄情绪,又好像很痛苦,声嘶力竭。
诡异的气氛让人稍感窒息,涉月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好奇与害怕的情绪让她来不及多想,只像个傀儡紧跟少年的脚步。
离主殿越来越近,那锁链撞击声和吼叫声也越来越清晰。
涉月听见自己胸膛里砰砰跳动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某种说不清的情绪让她紧张不安。
殿门推开那一刻,涉月心弦一紧,等看见怪异声音的来处,那弦才骤然崩断。
那人,清瘦得只剩月光下的一个轮廓……
他靠在殿中的石柱上,锁链将他全身禁锢。
他发着狂,好像很痛苦,他要挣脱锁链,可每一次向外冲撞,皮肉都在链条上摩擦而过。
久而久之,身上的皮肤绽裂溃烂,衣裳全被鲜血晕染,成了浓重的深红色。
血腥味在屋子里弥漫,终于让他不能呼吸。
涉月呆住了。
少年却好像对这个场景习以为常,从包袱里取出药材,团成药丸,然后走到风寻身前。
“将军,吃药了。”
少年慢慢向他靠近,风寻猛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冷冽得像把刀子洞穿一切。
少年却朝他微笑着,手顺着铁链抚摸上他的胸膛。轻轻抚摸几下,像哄小孩那样又轻又柔,风寻总算安静一些。
少年将药送入他的口中,施了个术法,让药丸滑入腹内。
他正要收手离开,风寻却又突然狂躁起来,周身散出的杀气直接将他震开一丈。
涉月从后头将少年扶住,离风寻更近一些,才发现他全身上下一片鲜红。
不只是流出的血液,还有他的皮肤,从头到脚都变成了赤红色。
就连眼珠也红得像颗血珠,仿佛整个人都被扔在血池里泡过。
他躁动不安,身上薄薄一层轻衫已被链条磨碎成几个大块,只剩几个角还牵连在一起。
皮肤一大半都裸露出来,链条在上面留下重重的划痕,将他的身躯画成无数碎格。
他的手脚全被链条缠绕,赤脚站在地上。每每躁动,脚尖总是踢在链条上,最后伤口蔓延,血渍淋淋。
他嘶吼着,嗓音沙哑,每一个声音都痛苦万分,好像有万鬼在啃食着他的身躯。
他痛苦又无助,只能奋力挣脱,可却只是让伤势雪上加霜。
“风寻……”
涉月终于还是朝他喊了一声。
风寻身形一顿,安静了一秒,可接着又躁动起来。
“他……他这样多久了……”
“从上次洞厅大战到现在。”
“是你把他锁在柱子上的么?”
少年摇摇头,“是他自己。将军怕自己毒发失控,那天回来的时候身受重伤,他也顾不上疗伤,趁自己还清醒,将自己锁在石柱上,设下禁身咒。他就是怕自己发狂,会滥杀无辜。”
少年等了几秒,不见涉月说话,有些无奈地笑叹一声。
“你是不是觉得这话太荒诞了?或许是你们对他的印象先入为主了吧。他虽然是鬼君手下四将军之一,却不是传言中嗜杀成性的恶鬼。
就算听命于人,要杀人炼尸,他抓的也都是些早该处死的囚犯。并且之前他们就被人下了毒,他只是不得已而用之。
平城城主连漪也非死于他手。鬼君知他顾虑,所以先他一步在连漪饭食里下毒。光是附身哪有那么容易让他死去,只是因为他原本便要死的……”
少年说到这有些哽咽,缓了缓又道:“他其实从来都不忍心……”
涉月怔怔望着风寻,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心情。
她只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了,整个人都呆滞了。
风寻,其实并非人们口中十恶不赦之鬼?或许深陷黑暗,但心怀光明,他是否也有苦衷,也是身不由己?
涉月心中对他的所有怨恨和误解好像轰然倒塌。
她愣了,并非真相多么震惊,她只是不知道现在又要以一种什么态度面对他了。
不恨吗?不怨吗?
还是另一种可能?
“你怎么了?”
少年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涉月这才回过神来。
“我没事。”涉月顿了顿又道:“他还有救吗?”
“办法倒是有,只是我办不到,偷药材续命已经很难了,救命之药又哪里偷得来,我也只是尽力拖延罢了。”
涉月眼神波动了一下,“那他……还有多少时间?”
少年低头叹气,“不好说,中毒时间太久,虽然将军修为颇高,但是这毒刁钻得很,他也没办法压制住。这几日他又处于癫狂状态,极费心力,加之先前受伤未愈,又伤及心神,恐怕撑不了多久,没几天便会精疲力尽而死。”
“这毒竟这般难以对付么?”
涉月视线再次对上风寻。
那个为她挡下雷电,说自己是他的底线,可以为了爱她而活下去,堵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为她吸毒,身中剧毒仍要将她救出洞厅的风寻……
就那样张牙舞爪地被束缚起来,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这个人,原来从不是个坏人么?
“救他的药是什么?”
少年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却被她眼神里莫名的认真晃了神。
涉月又重复了一遍:“救他的药是什么?”
“是仙君坐骑‘冰龙’的血,唯有这上品龙血才能彻底清除蛛毒。”
“冰龙在哪?”
“在……你要做什么?你可知那冰龙深得仙君喜爱,若伤分毫,都是要人头落地的!”
“你快说在哪儿!”
少年被她认真的模样吓了一跳,她的眼神骤冷,快要将他击穿。
在她的逼迫下,少年还是乖乖回答:“仙族禁地——无涯海。”
“好。”
涉月转身向外走去,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少年拽住。
“你别去,你打不过它,你会死的!”
涉月将他的手移开,回头朝他微笑,“放心吧,我命大着呢!”
少年拦不住涉月,他只是有些疑惑。从进门那刻开始她的神色就不太对,他们之间必定发生过什么。
能让她愿意舍命相救的,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人吧……
“去之前你能帮我找一个人吗?是将军喜欢的人,我想让将军死前再见他一次,也算是圆他心愿了。她叫涉月。”
那个身影突然顿在殿门前,在月光下呆滞片刻。
然后才听她道:“我就是涉月,他不会死的。”
……
……
“阿月,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涉月回到府中的时候,花苡正在院子里踱步。
从她进门那刻花苡便发觉她有些怪异,情绪低落,脸上还有些忧心的神色。
“怎么了,心情不好?”
花苡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
“是不是没追上那两只小鬼,没有大展身手,有些遗憾啊?”
涉月被花苡一拍才猛地清醒,像失魂的人突然回魂一样,睁着眼睛茫然失措。
花苡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看了眼她的脸,凝眉道:“什么?”
“你今天怪怪的。”
涉月摸摸后脑勺,用力将嘴角扬了上去,模样有些憨傻地笑道:“有吗?我挺好的呀,将军你多虑了吧。”
花苡一脸正经地看着她,“你有心事,你向来藏不住事的,连伪装都不会。”
“哪有啊,将军你乱说,我只是记不得一些事,有点恼罢了。”
“你这脑袋还有记不住的事?”
涉月撅嘴道:“将军你别闹,我认真的,我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了……从我记事起,就一个人在外飘荡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过过生辰……”
花苡揉揉她的脑袋,目光温柔下来。
“小傻瓜,原来是想过生辰了呀,你早说啊,这有什么好恼的,只要你想过,天天都是生辰,有人陪着你,就是最好的生辰礼物了。”
涉月眼睛微润,“将军,你陪我喝一次酒吧。”
花苡收敛了笑容,正色说:“行啊,今日不醉不归。我们才不管那么多,就当今天是你的生辰了,别苦着脸,开心一点啊。”
花苡伸出两根手指戳着涉月的嘴角,将它提了上去。
涉月忍不住被她的动作逗笑了,“哪有这样扯人嘴角让人笑的呀,将军,你也太傻了吧。”
“你才傻呢,你这不是笑了嘛。”
涉月愣了一秒,眼睛突然有些酸,酸的要出水了。她仰头看天,才掩饰过去。
两人背靠院中的大树,各持一坛美酒,月光正好,洒在人身上,像蒙了一层霜。
“阿月,生辰快乐,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有一个喜欢你的人,陪着你直到地老天荒。”
“将军,你也要每天都开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四目相对,眼神中难得为对方展现的温柔,快要融化彼此。
对月小酌,花苡却不胜酒力,没一会儿晕晕乎乎倒在地上。
“阿月……你这酒……有点……烈……”
涉月凑近看了看,确定花苡已经睡去,才站起身。
“对不起,将军,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原谅我任性一次,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且安心睡着,我去了。”
……
无涯海,位于仙宫东面百里之外,涉月云中驾雾,也废了半个时辰才到。
说是无涯海,其实只是火山之上一口天池,因其常年水雾缭绕,翻卷似浪,才得此名。
天池四周是平坦的空地,大约一百士兵驻扎此地。
涉月环视一圈,发现要想入天池寻得冰龙,必须先突破他们的包围。
于是掌心聚光,发向一侧。
士兵发现异样,追了出去,她便趁机飞向天池。
接近水面,凛冽的寒气将她全身冻得颤抖。涉月顾不上其他,猛地一下扎进水里。
冰裂的刺痛感瞬间传遍全身,涉月努力睁眼,眼球却刺痛得快要裂开。
她运转灵力至周身,让身体的温度不至于太快流失。
在水下摸索着,多呆一秒钟,身体承受的剧痛便多加一分,很快便要到达极限。
水下光线暗淡,涉月环视一圈,除了飘动的水草什么也没看见。
身体向她发出警告,皮肤剧痛到快要绽开,她只能向水面游去,一下冲出水面。
却发现那一百士兵早在水面上形成一个包围圈,将她困住。
“大胆贼人,竟敢擅闯禁地,你可知这水下是何物,可知自己已身犯死罪!”
“我自然知道,可我偏要闯,这水下之物,我非但要见,还要伤它分毫!”
“大胆!口出狂言,今日定要将你诛杀于此地!”
士兵突然变换阵法,人群散开形成多层包围圈,如一口大锅倒扣在水面,将她彻底困住。
阵势布好,士兵再合力幻出光芒,从不同方向一起发出,迅捷如电。
涉月眼看着光芒射来,找准时机跃到空中,顺利躲过一击。
可那光竟把水面当作镜面,直接折射了回来。
涉月手握白罹,费力将其打散。
却没等她站稳,周身又射来数道光芒,速度更快,锋芒凌厉。
她的动作明显慢了许多。
先前入水,身体承受极限的压力,本来维持体温就已经消耗了大量灵力。
再加上几次打斗下来,士兵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涉月慢慢吃力。
只能变换结界护身,光芒却在外头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光芒击在结界之上,发出电流般的滋滋声,她再不能突围出去。
她今天真的要命丧于此了么?
涉月双手抱膝,缩在结界的角落里。水面不时涌上来一层层寒气。
她咬紧牙关,身上冷得颤栗,皮肤冻得青紫。
“将军……小东西……风寻……”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阿月!”
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在头顶唤他,涉月以为是自己意识混沌,已经出现幻觉了。
可这个声音再次响起,她才猛然睁眼向上望去。
却见那个红色身影手持利剑,破阵而入。
涉月愣了愣,直到听见结界碎裂的声音,看见士兵全被打飞出去,她才揉揉眼睛,确定这不是梦。
“将军!”
涉月激动得眼睛模糊,连忙站了起来,掐了掐自己的脸颊,是会痛的。
她突然笑了出来,一边向她跑去。
“将军,真的是你啊!”
花苡收了剑,揉了揉她湿透的长发,柔声说:“没事了。”
涉月低着头,小声道:“将军,我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下了药?傻瓜,你那点伎俩我要是识不破,也太丢人了吧?”
涉月眼睛越来越湿润了,她看着花苡,鼻头一酸,“将军……”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感动,那些矫情的话留着以后再说吧。话说回来,你来这儿找冰龙是为了救风寻吧?”
涉月眼睛蓦地睁大,“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吗?每次提到风寻,你的神色都不一样了。一开始是厌恶,后面是不自然地闪躲。他三番两次豁出命去救你,是颗石头也会动容的吧?
之前我只是嘴上说要杀了那两只小鬼,可没追多远我就回来了,你与那少年的对话我也都听到了。你回来之后整个人心事重重,我就知道是为了这事。可你竟想到下药这样的阴招,枉我对你这般!”
涉月连忙赔不是,“将军,对不起,我错了,我是怕连累你,怕你担心,对不起,对不起……”
花苡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温柔,“如果不让你去,你会怨我吧?你这性子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放你走。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送死,有我陪着你,至少我是安心的。”
“将军……”
涉月眼眶里灌满了水,似乎只要轻轻一吹,就会山洪乍泄般奔涌出来。
“好了,取龙血要紧,你要哭、要感动都等回去再说。”
“好。”
涉月乖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