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自然使

    加诺谨慎地问：“你是谁？”他清楚普利瓦恩实际上是让他来见这个人，但这个人又是谁？

    加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他强迫自己学会了稳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望一切。那个人看上去并不衰老，约摸三十多岁，下巴上有些稀疏的胡子。男人有着棕褐色的头发，他的头发似乎经常被人打理，整整齐齐，被修剪得刚刚过耳垂。他自肩部以下都融入了树中，树皮覆盖在他的皮肤上，渐渐变浅变少，最后没入皮肤。

    男人并没有因为他的敌意而感到不悦，看见加诺，他似乎很是高兴，他说：“我是埃尔森。”加诺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他仔细地回忆了着是否在什么地方听过，然后他想起来安卡达与他提及的十位魔法使，加诺猛地抬头，惊呼：“埃尔森？你是自然使埃尔森？”

    埃尔森似乎很是惊讶，他问道：“怎么，你听说过我？”“只要是学习魔法的人，不会有人没听过自然使埃尔森吧？”加诺有些愕然，巨龙时代距今已经有近两千年，魔法使是在巨龙时代早中期出现的，埃尔森少说也有一千多岁了。但是他继而又想起了自己的凛冽之刃是炼金使依尔森所炼制，而依尔森一直活到艾铂皇朝，便释然了。

    埃尔森倒是兴趣盎然起来：“唔，这么说，我很有名了？”加诺对于埃尔森在魔法史上的地位不甚明了，然而自幼也听过关于龙骨战役的故事，这些脍炙人口的故事，即便是不识字的平民也耳熟能详，更不用提游走于阿斯莫德各地的吟游诗人与流浪剧团，这种种故事便是他们谋生的源泉，而为了吸引更多的观众，他们还会在这些传说原本的故事上添加许多似真非假的情节。

    这算得上是他第一次目睹英雄人物，齐格弗里德他并未与之见面，而墨尼无论怎么看都和他心目中的英雄相去甚远。但是埃尔森不同，他是真正的英雄，他们十个人在巨龙支配着大地的时代挺身而出，他们将女神传授的魔法教给众人，给了他们保护自己的能力。这是加诺心中最完美的英雄故事模板，世界被邪恶笼罩之际，英雄出手力挽狂澜，他们不惧任何艰险，甚至甘愿付出生命，故事的最后，他们什么报酬也没有索要，便悄然离去，只留下了关于他们的故事，仿佛他们出现只是为了结束巨龙的统治。

    那是他曾经梦想成为的人。

    加诺激动不已，但是他还是迅速冷静下来，只是言语中仍然带着热切：“当然，您可是真正的救世主啊！”

    埃尔森不由得笑出了声，他说：“救世主？不不，我们只是一群普通人罢了。会笑会哭，会疼会闹的普通人啊。”他出神地看着远方，似乎是在回忆自己与巨龙交战的时光，“唔，我算得上是老师最无用的弟子了，主要是我前去拜师的时候已经快三十岁了，而且天赋平平，可比不得他们几个，年轻聪颖。然而老师似乎是被我的诚意打动，收下了我做为弟子。”

    “我们十个人当中，最出色的应当数奥珀的，他年纪轻轻便精通了元素魔法，甚至对于其他魔法，他也能称得上熟知。诺蒂斯美貌又善良，再冰冷的心脏都会被她的笑容融化。他俩真是般配的一对儿。还有依尔森，她总是沉默寡言，与数不胜数的炼金材料相伴。还有最年幼的洛米科，他怀抱着英雄的梦想，放弃了王子的优渥生活，前来学习魔法。还有始终在最前线的桑荷，她的治疗魔法救了我们多少次啊！一切就好像昨天一样呢……”

    埃尔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加诺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那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你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埃尔森脸上浮现出一个悲伤的微笑，他说：“然后啊，然后便是一个接一个的离去。没办法，战争总是要死人的。桑荷是第一个离开我们的，不擅战斗的她救了我们那么多次，却救不了自己。然后是谁呢？然后便是我们的小弟洛米科，他死的时候才十六岁，刚刚与他所倾慕的邻国公主订婚——唉，他来到老师座下的时候才十岁，只有丁丁点儿高。那位同样年轻的公主知道他死了之后，拒绝解除婚约，戴着洛米科送给她的订婚戒指嫁了过来。在龙骨战役中，我们失去的最后一位同伴是诺蒂斯，她的死至今是个谜，或者说，我们根本不清楚她是否死去。奥珀不愿意相信他心爱的诺蒂斯死了，不辞而别，去天涯海角寻找诺蒂斯的消息。依尔森大概也是因为失去太多的同伴，才会那样忘我地炼制永生之药吧。”

    他又看向加诺，笑着说：“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可又是个复杂的故事了。生命之森与其他树木不同，它能够从自然中汲取力量，转换成纯粹的魔力，然后在自身周围制造出一块充斥着高浓度魔力的空间，精灵便是从这里诞生的。万物浸润在纯粹的自然之力中，渐渐有了灵性，所以有了精灵。换而言之，他们离不开生命之森。然而巨龙摧毁了生命之森，只有这一株奄奄一息的树苗，然而这株幼苗也濒临死亡了，它无法转换自然之力。我在龙骨战役后四处流浪，到了这里，当时精灵一族已经是濒临灭绝，他们带着那株仅存的树苗来到这里，想寻求沉睡在极北之地的安卡公爵的帮助，但是幼苗承受不住这样的低温，在这里失去了最后的生命力。精灵们围着那株树苗，在冰天雪地里，不死心地用魔法治疗它，试图挽回这最后的希望。身为全知者的普利瓦恩知晓我到了这里，他前来请求我的帮助。我做为自然使，当然知道如何转换自然之力。但是仅凭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支撑起一个种族的，即便那是我的老师艾因雯本人。”

    “所以你……”加诺看着熠熠生辉的生命之木，他似乎明白了埃尔森做了什么。

    “所以我只能选择与生命之木同化，然而即便是这样，即便我竭尽全力，也只能撑起一片瑰因纳利之森，而且我毕竟不是树，我再怎么尽力也只能替代生命之木转换自然之力，却无法催动它繁衍。所以精灵之乡只有一棵生命之木，永远只会有一棵生命之木了。”埃尔森平静地说。

    “您就这么支撑了一千多年吗？”加诺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否值得活下来？他们是否值得被救？”

    加诺明白了普利瓦恩为什么让他来见埃尔森了：你看他能为了我们精灵付出这么多，你为什么就不能多付出一点多牺牲一点呢？

    但是凭什么呢？难道因为埃尔森的善意与无私，那么所有人类的牺牲与无私都是理所当然的了吗？难道因为埃尔森足够宽容，那么他们就能心安理得地视所有牺牲为合情合理了吗？

    加诺正准备控诉着种种不公，埃尔森却回答了，他说：“不值得。”

    听见埃尔森的回答，加诺不由得怔住了，埃尔森继续说道：“没有哪个种族比现在的精灵一族更不值得被拯救了，他们愚蠢，自视甚高，充斥着无由来的优越感。他们自命不凡，认为自己远远高于其他种族。他们以为所有种族都应当为了精灵奉献——他们称之为奉献，他们以为整个阿斯莫德都是精灵们的花园，蜷居于此不过是因为这里最好。说他们是精灵都像是侮辱了那位声名显赫的精灵皇女，难以想象两千年前最文明最美好的精灵会堕落至此。但是啊，只要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值得被拯救的存在，我就会为之拼上性命。”

    埃尔森看着加诺，他问道：“那么，这里有吗？”

    加诺脑中闪过安卡达与安达雅的面容，但是他仍然觉得不甘，他不平地说道：“但是，但是我为什么要忍受加诸我身的种种谣言，他们把一切能想得到过失都怪罪到我身上，这种种无妄之灾，他们怎么能心安理得。”

    埃尔森却突然笑了，他说：“事实上，在你来之前，他们是将一切怪罪在我身上的。其中甚至包括走路摔了一跤这种事。还有人前来怪罪我阻碍了生命之木繁衍，阻碍了他们活动范围的扩大，并要求我感恩戴德生命之木挽救了我的生命。唔，我大概了解了普利瓦恩都告诉了他们什么。”

    加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埃尔森带着温和地微笑，缓缓地说：“如果问我当初为什么会救他们，那我告诉你，并不是多么高尚的理由，只是因为哭泣着的孩子让我想起了我死去的女儿罢了。你是暗影龙，是救世主，可是你不会知道哪些人是善良的、高尚的、值得被拯救的；你也不可能选择拯救哪些人，不救哪些人。你要做的只是给自己找个理由，让自己毫不犹豫地去拯救他们，哪怕你再厌恶再不愿。你的内心是想帮助他们的，所以你才会忍让，甚至同意普利瓦恩前来见我。因为你希望这里有支撑着你去救人的理由。当然了，认为所有帮助都理所当然的他们给出的理由并没有说服力，仅仅是因为我帮了他们，就觉得你的帮助天经地义。但是你和我是不同的。”

    “那么我来给你一个理由，这里是否有值得被拯救的存在？如果有，那你便应当义无反顾，因为救世主便是为此而存在的。”

    “可我从未想要当这样的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一个贪恋名利的人，我不想付出这么多，也不想承担这么多，甚至……我希望不劳而获。”加诺不由得倾吐了自己的心声，他仰慕英雄，是因为仰慕他们的成功，并非苦难；然而现在，他体会最多的却是痛苦，“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初你并没有失去你的女儿，再遇到精灵的求救，你会答应吗？”

    埃尔森叹了口气，说：“当然会答应啊。”

    “因为，有人在哭啊，我怎么能拒绝绝望的人们的求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