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知命不忧(17)
云见章摸了摸怀里的花灯, 几不可见的锐刺刺破指腹,他把流出的血滴在三生石上,血液立刻形成一道杯口粗的直线, 清晰地指向他自己, 而后云见章打了个响指,血线转眼焚烧殆尽。
“没有被\干涉过的命运线,永远都指向本人,分毫不差。”云见章转回身看着路潇, “我帮你们搞掉了阴司,帮我做件事吧, 算还我一个人情。”
“你想让我们放过你哥哥?”
“他的事情他自己解决。”云见章捧着双手伸向她,忽闪着眼睛祈求, “可以给我一滴血吗?”
路潇不禁愣了下:“做梦吧!你安的什么心?”
“好心。”
“不行。”
“那你放过我哥哥。”
“当然也不行。”
“如果我告诉你我哥哥在哪儿呢?”
路潇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这家伙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出卖家属了?
“你到底要我的血干嘛?”
“相信我,世人各有各的打算, 各有各的归属,唯独我是完全站在你这边的。”
云见章伸出右掌搭住了路潇的左手, 金色的指甲刺破她的掌心,引落下一滴鲜红的血。他将路潇的血弹向三生石,血液渗入石头, 转瞬又反渗出来, 血水泉涌,很快包裹住了整块三生石,悬空的血泊张扬如火炬,烈焰熊熊指向路潇左下方一个固定的方位。
三生石能牵引出人的命运线。
这是路潇的命运。
她的命运发生了偏转。
路潇眼神一冷,力场霎时扩展至整座宫殿,三生石上腾起蓝色的烈火, 将那艳红的命运线烧了个干净。
“好大的胆子,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可不是我做的,无论我还是区区三生石,都根本无法动摇你的命格,它只是一面无辜的镜子,如实照出了你的命运而已。”
“你是说有你之外的人改变了我的命运?”
“啊,这还用问我吗?你其实早就知道的,只是你选择了闭上眼睛。”云见章离开了三生石,且说且退,“怎么办?你好像又欠了我一个人情,下次见面,请你吃饭吧。”
路潇目视着他转进黑幕之后,从那里消失了。
头顶的软糖小猫抓了抓她的头顶,拨乱几缕发丝:”宁兮回来了。”
她抬手摸了摸猫咪,冷冽的蓝雾收拢回脚下,一切恢复正常后,宁兮伴随旋转的气流重现宫殿。
宁兮:“那家伙还挺有想法的,把死鬼们打包扔进了蛮荒,我去看了一眼还不错,就这样结案吧。哎,他人呢?”
路潇耸肩:“走了啊!”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难道我还给他发一个优秀市民奖啊?”
路潇侧头看着身边的三生石,眼里闪过一念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消失了,她将手搭在三生石上,促动力量牵引出了所有的血线,然后抬眼看着宁兮,等待他做最后的决定。
宁兮摇了摇头,和声问:“你行吗?”
路潇没有回答,转而看着自己的手掌,湛蓝的火焰从她落掌处向四面八方烧去,很快点燃了全部的命运线,火势平稳而炽盛,像是火炬一样,这样数量的命运线,看来须得烧上几天几夜才能耗尽了。当这些命运线被清除之后,所有被三生石改变过命运的人也将重获新生,一切生老病死、福祸苦乐终会复归原位,还原它们原本的模样。
紫城的雪还是没有减弱的迹象,彤色的天空辨不出时刻,仿佛夜还深,又仿佛即将天亮。
医院里,殷洋和衣倒在病床上,即便于梦中,她依然紧锁着眉头,本能地压抑着喉咙里痛苦的呻、吟声。
云见章推开了病房门,悄无声息地来到的床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团黑色绸布,绸布上绣着银线小篆,正是从阴司中殿的无穷天幕里裁剪下来的一块残片,他把残片轻轻放到殷洋枕边,随即转身往外走,即将迈出门扉的时候,却听见身后的殷洋小声叫住了他。
“小云?”
云见章回头一笑:“殷姐姐,答应你的事,我都办妥了。”
“谢谢你。”
云见章点了点头,走出一步后不知为何再次停下了。
“等下会有人来看你,其中有位个子很高的男人,你一眼就能看出他与平常人不同,到时候你可以跟他求个彩头,不管七返灵砂还是还魂丹,我想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看着云见章带上门后,殷洋将视线移向了枕边的残片,黑布上银线流光,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可或许因为房间太晦暗,或许因为根本不懂小篆,卷面上的文字她一个也读不出来。片刻之后,殷洋积攒力气坐了起来,从抽屉中拿出酒精与打火机,然后费力地移动到了窗边。
打开窗子,冷风猛地灌进房间,却让殷洋体验到了由衷的清爽和畅快,她用高浓度的精浸透了黑布,颤巍巍地按动打火机,黑布迅速烧起来,细密的金属丝线由银转红,又熔成沙粒版细微的颗粒,沉落进黑灰的余烬里,然后她使尽全身力气随手一扬,送别了自己的枷锁与过往。
燃烧的黑布飘摇渐远,字迹一行行烧尽……
……姚氏女,年十二,大婚之夜白刃弑夫,后焚杀叔嫂合家四人,事终蹈火自尽,得逃王法。此女存心极恶,神怒人弃,必令其十世孤寡不得善终,以正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残片带着点点火星越飞越高,越飞越小,飞出了医院的院墙,来到了白雪纷纷的街衢中央,最终跨越三百年的时光,落在了刚刚落成的贞洁牌坊上。
这座贞节牌坊比紫城门楼还要阔卓气派,就建在铺面最多的一条官道上,四柱三间的架构,整块青石条的材质,坊顶横栏雕龙刻凤,龙凤盘旋,拱卫着大学士关老亲题的“贞节”两字,题词下又书“紫城姚府嫡子姚淳琅妻节妇宋氏”一行小字,牌坊里外都刷着光彩的朱漆,亮的跟戒面一样,凭谁从牌坊下面走过,都要站住赞叹一番它的气派。
一支迎亲的队伍上了官道,百姓纷纷走出家门看热闹,只见一位新郎官骑着匹头顶绢花的高头大马,昂首挺胸游过闹市,八位轿夫扛着顶火红的轿子紧随其后,队伍在吹拉弹唱声中渐行渐远。这喜庆的好时候,路边支摊卖冰食的女摊贩却哀哀叹了一声该死,引得旁边客栈里投宿的书生看了过来。
“大嫂,今天是人家姑娘的好日子,你留点口德。”
“唉,小相公,你是外地人,哪里知道那是个什么姑娘嫁给了什么人啊!”
轿子里的人,正是这座贞节牌坊主人的女儿。
姚春仙的父亲姚淳琅是位茶商,他出生贫寒,却勤奋好学,白手起家建起了三间茶叶铺,连带两位亲兄弟都跟着他赚了不少钱,算得上姚氏一族八百年里最有出息的子孙了。可叹人间好事不长久,去年年中,姚淳琅外出贩茶,被劫匪杀了,只留下一双孤女寡母。
姚春仙的两位叔叔与家中长辈商议,觉得长兄的家产不可无人打理,于是从长嫂宋氏手中取得了账目地契,以宗族之名代为经营。而后姚氏长辈又联合当地缙绅,替宋氏向朝廷申领贞节牌坊,但宋氏守节日短,又没有出众的事迹,所以全无下文。宋氏每日无论吃喝坐卧,还是洗衣打扫,只要还喘着气,都得听着叔嫂讲她的牌坊该建在哪里,请谁题词、请谁作序、请谁奠基种种事宜。但每次申领牌坊的消息传回来,都是说她不够资格。姚家大张旗鼓求了半年的牌坊,生生把宋氏闹成了一个笑话,最后宋氏骑虎难下,只得一头栽进井里殉了节。到这里,姚淳琅的土地家资,就稳稳落在了姚淳琅的两位兄弟手里。
贞洁牌坊还是立了起来,就建在她女儿出嫁的这条路上。这桩喜事还是大学士关老牵线,姚家叔叔做主,才将姚春仙许配给了关老的门生冯侃。
女贩说道:“今日那匹大马,坐的便是冯侃,后面这顶轿子,抬得便是姚春仙。”
书生问:“按你所说,那姚春仙父母双亡不到二年,还在重孝里,她怎么就好出嫁?”
“你问得可笑,姚春仙一介孤女,嫁不嫁她说了算么?冯侃自幼不学无术,嗜好眠花醉柳,家中侍妾伎子二三十人,这么一块烂料,关老却想帮他谋一份仕途,你说说办到办不到?”
书生摇了摇头:“很难。”
“可今日他迎娶了姚氏孤女,岳母就成了朝廷亲封的节妇,冯家登时门楣光耀,可就不一般了,借这层关系,加上关老与诸位缙绅的保荐,还不轻松谋个官职?于是两家合伙,给这对孤女寡母攒了个忠孝节烈的壳子,漂漂亮亮地装下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真叫个皆大欢喜!谁在乎姚春仙是不是戴着孝。”
书生:“唉,她母女虽然可怜,但姚淳琅的家产,固然决不能落在外姓人手里。宋氏嫁为人妇,殉节自是本分,只是她叔嫂不该操之过急,反而不美。女大当嫁,那小女子父母双亡,与叔叔同住不是长久之计,顺应人伦,早日婚嫁,乃是正经归宿。最不该呀,就是未脱丧服便换嫁衣,叫那姑娘有亏孝义。”
女贩哼道:“小相公果然满腹经纶,这件事里有发财的、有出名的、有徇私的,有升官的,你用大道理一梳理,竟然个个应当应份了,原来罪过全在这个不孝不义的黄毛丫头!”
书生尴尬地笑了笑:“这丫头确实命苦,不过熬过这段苦日子,往后就好了。”
“唉,往后的苦日子长着呢,熬得过嘛……”
渐渐缥缈的吹拉弹唱声里,白马的新郎官远了,朱纱的喜轿远了,碎红的炮竹纸经风一吹,全都滚落进了道边的阴沟,只剩下宏伟的贞洁牌坊横在大路当中,独自忍受着岁月的盘摩,此时忽然有零散的雪花从天而降,感受到凉意的众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天上。
六月入夏,本该一日热过一日的季节,转眼间竟然彤云密布,泼落下鹅毛般的大雪,在这苍茫白雪之中,众人好像看见了一道燃烧的黑影从不知处飞来,轻盈落在贞节牌坊上,可定睛搜寻时,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