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日中见斗(9)
故事讲到这里, 几人杯中的茶已经凉透。
孟维参依次拾起杯盏,扶着衣袖将剩茶倒到茶盘上, 复又逐杯添上新茶。
此时一阵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抵至门前,孟维参听见这声音, 立刻搁下茶杯跑去相迎。
他拉开门,扶住眼前人:“三奶奶, 您怎么下来了?”
一位老态龙钟的妇人被孟维参搀扶到桌边, 她不拘自己的年岁,竟然先对宁兮和米染点头问候。
“我刚才在楼上听曲儿, 无端闻到香气,知道一定有上界贵客到访, 所以过来问候。想必是近来家中太闹腾,打扰了上界贵客的清净, 得罪得罪。”
宁兮对她摆手:“不必客气, 刚刚听维参讲的故事实在有趣,如果方便,请让他继续讲下去。”
“他并没有亲历过当年那些事,只是平日陪我这个老太太絮叨,零零碎碎记住一些罢了,你们想要知道后面的事情, 还请听我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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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府富可敌国, 足可保证弟子衣食无忧,不过孟无渡还是经营起了一家乐器行,便于打听箜篌的消息, 如此一来就是八十年岁月如梭。
此时的孟无渡已经110岁了,不过有家传的修行者,活上一百七八,其实是很正常的事,他的身体状态比大多数花甲老人都要好。
燈城的变化可比他大得多,他眼看着城市里的楼越来越高,路越来越宽,过去气派的茶楼酒楼一家接一家地关门,霓虹闪亮的商场写字楼一家接一家地盖起来,这座城市变得好像比他更年轻了。
经过多年夜以继日地搜罗,他找到许多赞美箜篌的诗词,诗家词家不吝用最优美的词汇、最夸张的比喻赞美箜篌的声音,仿佛今日听闻一曲,明日便可死去一般。但有关箜篌的形制,他却只重金从一位藏家手中买到一片巴掌大的壁画,壁画剥落得太严重,除了辨认出箜篌本是弦乐器,如古琴一般需要横弹,就再没有别的信息了。
那天是正月初五,喜庆的年节,城市里各家店铺都已关门歇业。但孟无渡夫妻家在店里,所以两人还是给一楼留了盏灯。
入夜时分,天上下了点小雨,温度降低不少。孟无渡夫妻为驱寒气,便在二楼点起小火炉烤年糕吃,吃到一半,楼下突然有人敲门,孟无渡一面嘀嘀咕咕地抱怨来客,一面走下了楼。
打开门来,外面站着一位中年男人,看样子五十上下,精神很好,眼神更是透亮得像年轻人一样。三九严冬,落雨的天气,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衫,而他的外套则裹在怀中的三岁幼儿身上,小孩是一丝雨点也没沾到,已经舒服得闭着眼睛睡着了。
男人不愿吵醒怀中的孩子,他敲门的声音轻,说话的声音也轻:“您好,我是外地来的游客,下车后才发现本地酒店要么关门、要么客满,实在去无可去。整条街只有您家亮着灯,要是方便的话,请让我留宿一天,我可以付您房费。”
钱不钱倒无所谓,孟无渡不缺这个,他只是看不得孩子在雨里冻着,忙开门把两个人让进来。
孟无渡为他安排了房间,又殷勤地烧好热水、点上火盆,让爷俩儿好好暖和暖和。男子擦干头发换完衣服,孟夫人还为他们端来了热好的食物。周到的款待令男子受宠若惊,酒足饭饱之后,立刻来书房向两人告谢。
男子自称姓秦,名叙异,他观孟无渡气运不俗,必定是有修行的人,所以不扯什么慌了,其实他也是一名术士,这次游历到燈城,是因为听说这里有种雕琢玉器的方法,叫做“烙玉”,能用赤红的金属在玉器上研磨出花纹,待冷却之后,玉石表面就会留下等同于天然色泽的纹章,十分不可思议。
孟无渡经年研究箜篌,根本无心理会其他的事,所以从未听说过这门奇妙的玉雕技法。
两人交谈的时候,那个三岁的孩子突然推开了书房门,哒哒跑到秦叙异身边,张开手要他抱抱。秦叙异无奈地说了声抱歉,然后单手把孩子抱到腿上,小孩自在地在他怀里打滚,还高高兴兴翘起两只小脚,可是鞋底上连一粒灰都没有,想必平素娇生惯养,都不用自己走路。
秦叙异环顾书房,见墙上钉着许多乐器的图画,就问孟无渡在研究什么。孟无渡叹了口气,将自己八十年来钻研箜篌却毫无所获的苦闷一吐而出。
秦叙异闻言起身,举着小孩骑到自己的脖子上,依次阅览着墙上的资料。小孩每每伸手欲扯掉墙上的纸,他便适时后退一步,小孩把手放下,他又向前一步,时间总掐得恰到好处,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偏挑小孩指尖碰触到纸张那一瞬,叫人屡战屡败,越挫越勇。
秦叙异站在那幅壁画前观察良久,然后再次后退一步。小孩第无数次扑空以后,终于恼羞成怒,张开血盆小口啃咬他的头顶,可惜这种报复不仅毫无成效,还白白沾了自己满嘴头发。小孩察觉到伤敌八十自损一千的真相后,呸呸吐了半天,最后定格于一副委屈的表情不肯再动了。
秦叙异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笑说:“这张壁画很有内容,不过风蚀严重。真巧,我以前跟人学过复原古画颜色的方法,要是有合适的道具,我或许能帮你修复它。”
孟无渡心中一惊,忙请他坐下详谈,听秦叙异一五一十讲述完修复工艺以后,孟无渡认为的确可行,便千求万求地请他暂住几日,替自己修复这幅壁画。
接下来的几天,秦叙异都呆在二楼的书房里修复壁画,孟家夫妻想帮他带带孩子,但这位小祖宗脾气着实古怪,好像一只幼小的猴,须得24小时被人抱着背着才肯安静,仿佛两足亲自一沾地,就会跟人参果似的自行化了。
孟无渡夫妻只带了几天幼猴,便开始不住感慨,幸亏两个人没有孩子,万一真摊上这种冤家,少说也得折去一半寿数。可秦叙异不仅不烦,还乐在其中,纵使被缠得什么都做不了,也连一个稍显严厉的眼神都没瞪过。
“这可能就是血缘的力量吧。”孟无渡对妻子揣测道。
新年临近尾声,城中店铺陆续开门,秦叙异也完成了他的许诺。
他将壁画装在玻璃框里交给孟无渡,如今壁画已经艳丽如新,能看清上面箜篌的完整样式了。
“非常抱歉,修复之后,我才看清箜篌凤首的样式是近百年才有的,可壁画中的仕女却穿着千年前的衣装款式,且修复之后,箜篌与仕女的颜色也有很大差异。这张壁画很可能是在一张旧仕女图上新画出一只箜篌,再用药水做旧,所以石板是古物,仕女图也是古物,但上面的箜篌却是假的。”
孟无渡听到他的分析,一时有些迷茫,他没想到自己八十年来找到最接近箜篌的证据居然会是赝品,本来就云雾迷离的箜篌,此刻离他更远了。
秦叙异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再打扰,准备带着小孩就此告辞,继续寻找制作烙玉的工匠。
他离开的这天阴云密布,又是要下雨的样子,孟无渡亲自把他送到渡口,还笑他来也细雨霏霏,去也细雨靡靡,大概是五行多水。
燈城码头船只繁忙,且都是客货两用。秦叙异报出自己的去处,果然有船应声,一打听,船里还装着要送去下游水寨的玉石,巧了,那正是制作烙玉的地方。
秦叙异立时来了兴致,与船工侃侃而谈,船只平稳地开到石桥下时,本来不及船橹深的水里突兀地转出个漩涡,恰恰将这只船卷入到水下。
船上拉着石头,一歪进水里便再也起不来了。
秦叙异顺手抄起旁边装鱼的竹筐,把孩子放进筐里,连人带筐扔到五丈开外,彻底远离了漩涡的影响范围。
他并不急着自己逃走,反而憋着气扎进水里,想要去救其他落水者,但雨前的江水太过浑浊,他什么也看不见,胡乱摸索一圈之后,既没有摸到人,也没有摸到船,只摸到了河底粗糙的岩石。
憋了一天的雨偏偏在这时下起来,打前阵的闪电照亮江面,桥上看热闹的众人齐齐变了脸色,突然拍手跺脚呼喊水下的秦叙异。
“兄弟,快跑!”
“赶快上来!”
秦叙异心中也惊奇,明明看着这船沉没下去,怎么就没影子了呢?他捞起竹篮,和孩子一起回到了岸上。
刚才桥上围观的众人立刻涌上来,七嘴八舌地吆喝他命大。
“你是没有看见,刚才那道闪电劈下来,把江底照得清清楚楚,好大一只黑鱼张着嘴在河底吞水呢!恐怕船就是被它吞进去了,你要是再不上来,也进鱼肚子里去了!”
秦叙异不仅不害怕,还被他们夸张的表情逗笑了。
“我刚才摸过江底,总共才两丈深,怎么藏的下那么大的鱼?”
“嗬!我们百十号人真真切切看着呢!还能一起看错不成?”
稍后警察闻讯赶来时,水面上的漩涡已经消失,他们对沉船江域展开了大范围的搜索,但始终一无所获。诚如秦叙异所说,这段江水拢共才六米深,一根竹竿就可以撑到底。而且雨停之后,江水重新澄澈起来,人们站在桥上俯视下方江底,还哪有什么沉船?什么浮尸?什么玉石?只见悠悠水草罢了。
唯有孟无渡突然心神不宁,他再次把秦叙异请回家里,关上房门,原原本本地告知他自己八十年前的经历。
“我刚才看得清楚,就是那张大嘴,它又回来了,这次不知道要吃多少人才肯罢休。秦弟,你也通术数,认识这到底是什么吗?”
秦叙异摇了摇头:“世间的古怪异常我只略知一二,今日的情况,我还真闻所未闻。”
“唉,你还带着孩子,不要涉险了,赶快离开燈城吧。”
秦叙异再笑着摇头:“您无需担心我们的安危,完全没有必要。而且既然遇上这样的事,又闹出人命,我肯定要管到底。”
“你想怎么管?”
“您说上次巨嘴出现之后,世间唯一能做箜篌的村子便不见了,从此以后,人间再也找不到箜篌。多巧啊,今天这趟船是开往做烙玉的水寨的,我已经在燈城住了好几天,还都没见过烙玉的模样呢!所以我打算立刻去那个水寨看看。”
两个人想到一处去了,当即打点行囊出发,同去拜访下游闻名遐迩的水寨。他们租赁一条轻舟,多付给船家一倍的价,要他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做烙玉的水寨。
但这位打出生便住在船上、划了一辈子船的船夫,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时常路过的烙玉水寨了,直划到下个镇子,江水两岸也只有连绵的芦苇和白色的飞鸟,不存在任何毁坏痕迹,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一座水寨似的。
船家急得直挠头:“我前几天才送人来过,怎么眨眼就不见了?可不是我诓你们,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秦叙异掐指一算,恐怕明日又要日食,他立刻叫船家掉头,把船开回燈城,不过船只下行顺水,上行逆水,回去的速度可就比不上来的时候了。
他们一路上提心吊胆,很怕回到城中的时候,整个城市都已消失不见。
但城市安然无恙,出问题的只有孟无渡的家。
两人来到城中,恰看见一群惊鹊从孟无渡宅邸的方向飞起,孟无渡甚感不祥,根本顾不上水中的大嘴,直接狂奔回了家。
那栋他亲手建造的三层木楼正吱吱扭扭地左右摇摆,仿佛随时要垮塌一般,而后房顶竟真的当着他们的面轰隆掉落。
两人离家尚有百步之遥,根本连边儿都摸不到,孟无渡惊叫一声,差点当场晕过去,可他身边的秦叙异不知掐了个什么符咒,地面突然自行缩动起来。而后秦叙异原地放下小孩,拉着他往前一迈,转眼就带他回到了楼中。
此时日食降临,天地渐渐阴沉。
只见一楼厅堂中央,赫然多出个五米多宽的大洞,洞底还有一张獠牙参差的黑色巨嘴,正将一切坠落的断木碎瓦吞入口中。
孟无渡一面跑向楼梯,一面朝楼上喊着夫人。
孟夫人当时正在午睡,不知怎么被房子摇醒了,她原还以为突发地震,刚想跑,便听见孟无渡惊恐地呼唤她,她匆匆忙忙跑到门口时,脚下的地板啪地裂开,连人带着一干桌椅板凳毛巾架直直掉落下去。
下面就是可以吞噬一切的大嘴。
她心想这次真的完了。
可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人影从旁边平跃而至,拦空抱住了她。
是秦叙异。
他手里握着刚从窗上扯下来的窗帘,手腕一抖,厚重的帘幕自行拧成粗绳,随着他甩手的力度扎进了墙体之中。
两人拽着绳子悬身巨口,他们身下的大嘴随日食结束迅速融化,如潮水一般消退于洞底,情形和当年孟无渡看到的一模一样。
事件结束,两个人从废墟中钻出来,回头再看倒塌的房屋,其实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好像只是他们一时倒霉,遭遇了地面塌陷而已,什么黑色岩石,什么巨口,通通没有留下一点线索。
那日之后,连烙玉这样有趣的工艺,也同箜篌似的,彻底从人间凭空蒸发了。从此世界上再没有一件烙玉,没有一本详细传授这门技法的书籍,没有一个还会制作烙玉的人,人们对烙玉仅存的印象,是它精妙绝伦、美不胜收,但烙玉具体长什么样,又好像谁都没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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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奶奶说到这里,气息有些微喘,她喝了一口茶,缓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讲述。
“他们都觉得巨口和日食有关,秦叙异便与他约定,下次日食之时,他定会回到燈城,继续查明此事的真相,谁知这么一等,又是人间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