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鸟焚其巢(9)
越向谷底,雾气越浓,空气由清凉变得森冷,连蝴蝶的翅膀也被露水沾湿,落在草叶上飞不起来了。
三个人转过最后一道山峡时,眼前突然呈现出一片灿烂的花海,红色的玫瑰与金色的郁金香交织成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只是太安静了。
整个山谷如同被按下静音键,一声虫鸣也听不到。
如果路潇头顶的小熊没拿着唢呐,阴森的气氛会更完美,毕竟再恐惧的场景都招架不住唢呐嬉皮的调调儿,嘟——嘟嘟——
米染看向路潇:“地方太大,看不出墓穴的位置,你以前怎么办的?”
路潇目光坚定:“原地搭个帐篷,蹲死它!”
“你歇着吧。”米染无奈地摇摇头,现出灵体,沉入了地下。
几分钟之后,花田内的玫瑰和郁金香突然疯长,原本含苞待放的花朵抻长枝茎,绽放开重重花瓣,颜色也变得鲜艳欲滴,花田外的草木同样摇曳着拔高。这些异变的花草蜿蜒连做一线,最终在山谷深处环绕成一片旋涡。
林川拎起米染的身体,叫上路潇,前往花草指引的方向。
草木繁盛的漩涡中心,隐藏着一道岩石裂隙,两个人纵身跃下,跳进一条墓道,米染果然在这儿等着。
米染从林川手里接过自己的身体,慢吞吞钻进去,还原地跳了跳,仿佛要把灵体墩瓷实些。
“周边有十几个墓,我已经全部走了一遍,不少墓下都有阴火的痕迹。这座墓穴最新,左侧室怨气散溢,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主墓室的门上,果然描绘着那副乘龙登仙图,墓室前也的确摆着四口长明烛缸,左侧室外堵着一面宽厚的石板,石板后抵着石柱,严严实实地封死了里面的空间。
他们来到左侧室前时,室内忽然传出一阵诡异的蠕爬和刮擦声。
林川随意踢开封门的石柱,把手搭在石板上:“我要开奖了!”
厚重的石板徐徐开启一条缝隙,只见一个扭曲的人形匍匐着挤在门后。它四肢像壁虎似得撑起石门与墙,面容苍白枯槁,此刻正紧贴着门缝向外看,刚好和林川脸对脸。林川松开手,没让里面那东西爬出来。
路潇掏出手机给它来了张近照:“这不像魃。”
米染为她解释:“比魃高级一点,怨生尸。死人埋在福地会变成魃,活人埋在福地就会变成这个小可爱。怨生尸介于魃和怨灵之间,是怨恨和死亡的傀儡,很凶的。”
路潇靠近观察怨生尸时,头顶得小熊感应到了她对那具尸体的兴趣,居然顺着狭窄的缝隙跳进墓室,和怨生尸来了个零距离接触。
路潇嫌弃地撇嘴:“哎呀呀呀!小祖宗你可真不嫌脏!等会儿别想再爬我的头!”
怨生尸看见小熊进入墓室,身体便猛地弹起,手足关节全部反扭,背到身后抓住了屋顶,它脸部朝下,长长的头发从两米高的棚顶垂到地上,像蜈蚣一样迅速追随着小熊移动。当它挪到小熊上方时,身体突然溶解成为油漆般黏腻的液体,丝丝缕缕如雨滴落,逐渐把小熊包裹起来,然后液体又再次凝聚成了怨生尸的模样。
片刻后,怨生尸蠕动喉结,吐出了一团不成形的棉花,而且一时半会儿还吐不干净,特别像金针菇卡住牙齿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别提多难受了,也许这只小熊不太合她的胃口吧……
与此同时,路潇再次被白光包裹起来。
她镇定地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钞票叠成的纸鹤:“冼云泽,你不是凶灵吗?你去凶它啊!”
纸鹤扇动翅膀,降落在她头顶,如果它听得懂这句话,一定觉得自己萌萌哒,一点都不凶。
路潇隔着门缝对怨生尸吹了声口哨,尸体顿时上足马达疯狂窜动起来。
“它这么厉害怎么会出不来?”
米染解释:“怨生尸也算尸体,尸变的妖异之物,一般都受制于杀死它们的东西,所以你可以用绞死尸体的绳子捆绑住它,也可以用刺死尸体的匕首钉住它,而这具怨生尸被石室憋死,当然就没办法主动离开这里。”
林川摸了下石室外墙,怨生尸立刻被压制在地上,浑身骨骼咯咯作响。
他彻底推开石板,密室完全显露于人前。
室内一如路潇梦里所见,只不过眼前的石室破旧得多,梳妆台和木床都已腐朽,地面与墙壁斑驳脱色,还布满了恐怖的抓挠痕迹。仔细分辨,能看见墙面上投射着许多人影,它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还会追逐着路潇几个人移动,应该就是受害者们被困住的灵魂了。
梳妆台边临近地面的位置,书写着一行血字——韩春玲咒董大海全家不得好死!死!死!死!
这行字迹已经完全褐化,笔画残缺扭曲,末尾几字甚至不成形状,可见怨生尸写下这行字时已命不久矣,这是它生前最深切地恨意。
路潇看向被死死压制住的怨生尸:“韩春玲?”
怨生尸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仍旧撕扯着那股无形的压制力。
米染叹息着说:“它只比魃多了一重仇恨而已,没脑子的,让它解脱吧。”
林川点点头,走向怨生尸。
万物都有追求不灭的本能,怨生尸也一样抗拒毁灭,它察觉到危险,立刻转化为油漆似的液体,在强大的压制力下,如炸开的水球般四下迸溅。然而这些飞溅出去的液体尚未落地,林川手里的黑伞已经插入了液泊,于是那些散溢的液体像被按下回放键一样,转瞬飞回了液泊,又复原成为怨生尸的本相。
林川的伞笔直地插在它的眉心。
怨生尸机械地张开嘴,发出一声尖利的哀鸣,它毕生所伤所怨都伴随着啸鸣声灌入了听者的脑海。
——
那时候董太爷病重,无法克制山鬼,这座小镇便封了半年的山。
琥珀镇下的珀根村,有一户姓韩的人家,家里一共八口人,韩父早年打猎断了条腿,母亲又年迈,大女儿在董家做工,虽然能时常接济家里,但功用毕竟有限,合家重担就都落到了韩家大儿子的肩上。封山那半年,他真是想尽了办法喂饱家里这七张嘴,到后来父亲耐不住饥寒,还是去了,才一岁的小妹妹瘦成一把骨头,两只乌鸦都能揪着肩膀扯飞她。
大哥没办法,只能背着村里人偷偷进山打猎。
野兽们散漫了半年,几乎不再怕人,于是他轻易就猎杀到了一头野鹿。
原本畏惧“鬼巡山”的村民分到鹿肉,心思活络起来,心想既然他能打猎,别人有何不可?又或者“鬼巡山”这种老辈口口相传的诡秘传闻,是真的存在的吗?
韩家大哥开了头,周边的村落陆续有人进山,次次丰收而归,而且没有一个人见到过传说中的巡山鬼火。
“鬼巡山”的质疑声渐渐扩散,不少村民开始怀疑山鬼是董家编造出来敛财的手段,于这些平民来讲,两成年入可不是个小数目,全镇猎户几十年不敢越雷池的谨慎供奉,才喂出了董家的高门大院和皮草庄铺,如果“鬼巡山”当真是个谎言,那董家必须付出代价!
俗话说人多力量大,但也容易脑子小。
镇民聚在一起分析董家骗人的伎俩,越说越气愤,便直接跳过求证阶段,摔了酒碗,拎起猎`枪,砸开董家大门去“干了这群王八蛋!”
暴怒的镇民打进门时,董大海背着病重的董太爷逃进了山里。他大哥为给父亲和弟弟争取时间,站到前堂和村民对峙,被众人当场打死。而后暴怒的镇民搬空了董家,其中又数韩家大哥最踊跃,搭梯子上房,连屋上的瓦都拿走一半砸了一半。
矿场经理说,后面山鬼摸进珀根村,烧死了许多人,大家就又把董家人请了回来,还为他们建庙塑像,从此世世代代供奉着董太爷和他的两个儿子,供奉着这个镇子的守护神。
但事实并非如此。
十七岁的韩春玲在董家做过一段佣人,她亲眼见过董家地窖里被山鬼吸干的人尸,便很相信“鬼巡山”的说法,再加上她与董大山关系亲密,又得董太奶的偏爱,所以知道鸳鸯谷中有一个董家藏粮食的山洞,董大海和父亲九成九藏进了那个山洞。
她趁夜带着吃喝溜进山里,钻进又黑又深的山洞,果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董太爷。
老头快完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听见脚步声就叫小儿子的名字。
“大海,我跟你说,这件事拖不得。你把那备好的药给我一碗,我喝了就完了,然后你赶快把我送进祖墓,多不过七天,我就能变成山鬼,往后不生不死,还只认识咱们家的人,你爷爷,你祖爷爷都如此,没什么下不去手的。五六十年后,我会渐渐疯癫,你便趁我还认识你,取出我眉心里的这根金线,和水服下,等你年迈之时,便能继续用这方法福泽董氏子孙。这秘密从来只传长子,我本想托付给你大哥,但现在你大哥没了,你得担起这个责任来……”
韩春玲吓坏了,刚想逃跑,外出找水的董大海却恰好返回洞里,当场堵住了她。董大海不知道父亲对她吐露了多少秘密,只能把人绑住。
后来她亲眼看见董大海哭着毒死了父亲,运走了尸体,数日之后,珀根村就遭到了山鬼屠戮。韩家除失踪的大女儿外,六口人全被山鬼害死。
镇民进山呼喊董大海帮忙驱走山鬼,董大海没有拒绝,他提出四个要求:一是把董家之物原样奉还,二是两成年入供奉如旧,三是给董太爷修庙。
镇民哪敢不答应?董大海拿到了他们的签字画押,便来到珀根村,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阴火便自然熄灭,仿佛天生与之相克似得。
第四,董大海还想要一个人。
他原想杀掉知晓秘密的韩春玲,但毕竟相处多年,最后也没下得去手,只能让村民把堵住嘴的韩春玲扔进了大哥的墓室,再用石板石柱封死出口,就这么生殉了……
——
怨生尸的尖叫声渐渐衰弱,最后戛然止息,躺在原地不动了。
它消散后,墙面上的影子化为白光,丝丝缕缕浮动出来,穿过砖墙与泥土,飞往了医院的方向。
路潇屈指叩击脑门,头顶的纸鹤也咄咄啄着她的发顶:“头疼,所以琥珀镇根本就没有山鬼,是董家人把自己变成了魃,再和族人勾结,恐吓猎户们以收敛钱财。这诡计代代相传,直到董大海将韩春玲活葬,搞出了更强大的怨生灵,缠得董家家破人亡,他们才迫不得已逃命到海外。”
米染摇头:“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唉……”
三人结伴走出墓穴裂隙,突然看见远处飞鸟惊起,草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下去——这座祖墓原本是魃的栖身之所,因为被怨生尸占据,魃才被迫徘徊于周边山上,此时怨生尸消散,魃立刻跑回来讨要巢穴,结果正撞到枪口上。
林川笑了下,弯腰按住地面,衰草尽头的土地如遭受陨石撞击,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枯槁的干尸从板结的地下钻出来,竟然还想逃跑。
路潇随手摘下一朵玫瑰花,握了握右腕上的珠串,轻身跃起,把干尸踹回了坑底。她踏住干尸的胸膛,柔韧的花枝如箭一般穿透干尸的头骨,轻轻一旋,带出了五公分长的金色细线。
路潇轻转玫瑰,让灵筋缠绕在花枝上,然后把玫瑰插进了泥土。
玫瑰被灵筋内的灵气侵染,即刻生根蘖枝、长叶开花,迅速分化成无数的花树,大团大团的花朵渐渐填平了陨石般的深坑。
路潇揉了揉肩膀,在一片殷红的花海里转身抬头。
深坑上方,林川刚好挂断电话,对她勾动手指:“收工回家,组长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