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九月初秋,西北一片萧条景象,连年大旱使得这地方几乎是寸草不生,无人区内,甚至连个活物都没有,然而一旦跨过那干涸的河床,行至界碑之后,便传来一股恶寒诡异的风沙味,一个穿着锦袍的男人横尸街头,然而来来往往的人却没有多看他一眼,好似这种场景在噶戈尔内已是见怪不怪了。
噶戈尔,没有法律,没有道德——穷凶极恶之人的圣地。
然而,也有那么一个地方,呈现出一股不同于这寒沙地狱般的景象,往噶戈尔的西南方走,路过一个三岔路口,往右是噶戈尔最繁华的群鹤街,与这风花雪月般的街名不同,这地方说是繁华,但也透着一股子的凶煞气。
而往左走,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说……那是镜花水月,琼楼玉宇,不似人间。
今夜,月牙儿半弯,清凉如水,伴着远处摘星阁内传出的阵阵琴瑟之声,仿佛靡靡之音,把人心给酥软了。
傅裴英望着那轮明月,嘴角微微上扬。
“大……”侍卫顿了顿,改口道:“九爷,前头就是摘星阁了。”
忽闻一股桃花香气,只见一个身着白衣,手持折扇的男人走了过来,“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1]”
他折扇啪地一合,“忘悦!我来了!”
说完大笑着朝着摘星阁走去,行至傅裴英身前,他的步子稍微停了一瞬,继而慢悠悠地转过头,咦了一声。
“阁下气度不凡,怎么我却从未见过?”他在傅裴英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摸了摸下巴,“莫非,也是为了一睹忘悦芳容,不惜舍了身家来的?”
“也?”傅裴英微眯起眼睛。
这人看起来仪表堂堂,玩弄着一把折扇,学起那些世家公子的翩翩风度来,倒是人模狗样的。只是眼下一抹淤青,脸上隐隐透着股死气,怎么看怎么不是好人。
白衣公子见他不解,折扇一摇。
“今儿是花牌日,摘星阁重选花魁,那忘悦姑娘呢,在今日必是会以最惊艳的姿态出现,谁不想看看这天下第一美人呢?不过啊,这噶戈尔可不是好进的,阁下不知有没有见到边境那些死人,就是不自量力,进了噶戈尔的后果。”
他在傅裴英身前走了一圈,嘴上念念叨叨,“不过,我看阁下这身打扮,不是皇亲便是王侯,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想必是犯了死罪。”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亦或是……活着不耐烦了?”
“大胆!”侍卫拔刀向前,“你知道这是谁吗?!”
白衣男子吨吨往后撤了几步,拿着那折扇挡在胸前,结结巴巴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看似是个绣花枕头,实则脚下步子乱中有序,是个人模狗样的玩意儿。
傅裴英眉弓一挑,也不阻止手下,任凭白衣公子被追着倒退。
侍卫道:“这是京城……”
傅裴英轻咳了一声。
“京城有名的富商,九爷!来这里是给忘悦姑娘面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白衣公子迅速颤颤巍巍地矮下身子,抱拳大喊:“你说这,真是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呐!原来是京城九爷!久仰久仰!在下无名小卒,时千秋,自在商会掌柜,人称逍遥居士。”
他侧过身,看似踉跄,其实游刃有余地越过了两名侍卫,恭恭敬敬地把手对准摘星阁大门,“九爷,您先请。”
傅裴英望着那张肾虚一样的脸,心里道,这噶戈尔全是魑魅魍魉,随即一改态度,露出张酒鬼般色眯眯的笑脸,同样也对时千秋道:“掌柜的,请。”
不知,那时千秋听了这称呼,暗地里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当了回傅裴英的陪客,一起进了摘星阁。
一进摘星阁,一水儿妩媚女子全涌了上来,瞧了傅裴英那身衣裳,都知道是个待宰的肥客,生生将他给包围了。一只纤纤玉手搭上傅裴英的肩,摄魂的媚香就袭了过来。
“哎哟,潇洒居士今儿是给咱们带了个什么大人物呀。”
“娇娘,是逍遥,逍遥,不是潇洒。这位可是京城来的,快叫九爷!”时千秋摇摇扇子。
那娇娘便勾勾傅裴英的下颌,娇滴滴地唤了声,往身后撇了眼,“哎哟,九爷,咱们这摘星阁,可不兴带这些刀呀枪呀的,九爷您看?”
傅裴英冲两个侍卫使了个眼神,那俩人便将刀递给了那些女人。他拿起钱袋,从里头抓了一把,随地一丢,四周那些穿花戴柳的女人一个个全扑地上去了,终于是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九爷真是大手笔,娇娘,还不快带我们去水榭!”
阁楼上,一首咿咿呀呀的□□花响起,歌女倒抱琵琶,一袭碧光水色衣垂落下来,不过一个眼神,便引得那些男人匍匐在地,抓着她衣裳一角,便恨不得醉死裙底了。
不过一个小小的歌姬,便有这般倾城样貌,堪比京城妙芳居的花魁。
只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这还没到花魁表演的时候,便有一大群人已经醉生梦死,直勾勾盯着那歌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二人在湖边一处水榭落座。
那湖面上,几十盏花灯在湖面飘飘荡荡,夜色映着湖面,那花灯便似的夜色中的繁星,流光璀璨。
“大人千里迢迢而来,不知咱们这儿的规矩,要说花魁,自然是款儿最大的。若是忘悦不乐意,再多的银子,她也是不陪的,除了……”他顿了顿,“不过呢,今日就不同了,一盏花灯十两银子,哪个姑娘拿的花灯最多,那就是隔年的花魁啦!就算是忘悦,为了今日的花灯,那也是要入阁陪客的。”
听了这话,傅裴英端着酒杯的手僵了一瞬,那目光陡然变得危险起来,让时千秋惊出了一身冷汗。
“入阁?”
时千秋舔了舔干燥的唇,咂了口酒压压惊,这才说道:“这入阁嘛,可不是睡觉。不过是能有个机会与忘悦独处一室罢了,据我所知,忘悦的身子,可还是全的。”
傅裴英的手这才放松了下来,又摆出那副色鬼模样,一摸银子,赐了那歌姬十盏花灯。
娇娘哎哟一声,把银子收起来,叫人赶紧送了花灯下去。
“看来九爷也是奔着忘悦来的,您可真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这一首唱完,下一位,便是咱们忘悦啦!”娇娘笑眯眯地为他斟酒,侧过肩来,衣服滑落下去半边,露出半抹香肩来。
时千秋一看,这九爷虽说一副色鬼样子,可这美人香肩就在面前,目光却动也不动一下,只盯着湖面。
他心道,奇了怪了,这摘星阁多得是奔着忘悦来的,能在美人丛中岿然不动,这还是头一位。
这时候四周灯光一变,突然暗了下来,在那昏暗的灯光下,几乎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豺狼的,虎豹的,从那一阵阵低哑的呼吸声中,几乎可以听出这些男人的急不可耐。
忽听一阵鼓点声响起,刚开始还很轻,后来渐渐重了,而那些男人们的呼吸声也随着鼓点越来越沉重。
只道一声重响。
有一个酒鬼尖声大叫:“忘悦!忘悦姑娘!”
傅裴英的眸子猛地往上抬,眼见满天红纱飘落,一个穿着红妆的美人从天而降,手里抱着一张古琴,可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过让人看清了她一半的侧脸,那些男人却像是被红纱做得软拳一击入心,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忘悦缓缓落下,脚尖轻点湖面,激起一圈涟漪。那涟漪一圈圈地往外扩散去,直到第一圈荡到了湖岸边,傅裴英的手连酒都拿不稳了,全泼在了身上。
“九爷!九爷可要小心呐!”时千秋赶紧叫道:“这美人虽好,切莫让她把九爷的魂勾去了,魂丢了,人不就死了吗?”
湖面上,忘悦宛如天仙一般,席水而坐,长发没了好些到水中,像水中游蛇,一袭大红衣衫,甚至不用丝毫点缀,就这么淌在水面,将水面,将男人们的脸一并染红了。
那像是在湖面中央盛开的一朵血色海棠。
所有人都在盯着忘悦的裙底看,而傅裴英却只盯着忘悦裙边那抹荡漾起来的月色,默默道了句,“月牙儿……”
酒不醉人人自醉。
“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2]”时千秋突然高声吟唱了一句,他话音刚落,忘悦玉指一抚。
那弦音便自指尖流出,傅裴英不曾听过那曲,可从那曲中,他总觉得自己的魂魄飘飘荡荡,正要如时千秋所说,把魂也给勾去了。
指尖一拨,仿佛镜中花,看尽人间仙境,再一拨,像是水中月,只愿花好月圆。他总算是明白,这花魁忘悦的名声为何一传千里,连青灯卫都知道了。
只看漫天红绸尽数落了下来,露出天人之姿,明眸皓齿,朱唇玉润,那眼尾微微上挑,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那如白瓷一般的肌肤上松松搭着红衣,似乎勾引着人要去把她看穿,即便是面无表情——不,傅裴英只觉得传言错了,这哪里是无悲无喜,这简直是怆然,那眉目间,尽染了愁绪。
可美人美,美人愁更美。
湖水浸湿了衣服,湿气顺着她的后背向上蔓延,不过一会儿,竟将她的后背若隐若现地展示了出来,一双蝴蝶骨下,竟有一朵朵海棠花纹路盛开,像是幅蝴蝶戏花图,随着琴音流转,蝴蝶骨竟像是要活了过来,令人叹为观止。
傅裴英不由得生出一种错觉来,他想溺死在这湖水里,与这镜花水月永远相拥。
还当真有人跳了下去。
时千秋抚掌叫好,摇头晃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忘悦一出,那什么莺莺燕燕的,真是寡淡无味,瞬间就黯然失色了!”[3]
湖面逐渐被花灯点亮了,这曲不过刚开头,数量已然远超之前那位歌姬。
“怎么还有女人送花灯?”傅裴英听到隔壁叫灯,发现却是几个女人。
时千秋忽然压低了声音,嘿嘿笑了两声,“九爷有所不知,我何曾说过,这忘悦,是个姑娘?”
他与娇娘相视一笑,双双看向傅裴英的脸,原以为这位九爷会立刻掀桌而去,不成想,那傅裴英的脸上渐渐生出比以往更甚的痴态,到最后竟然有些疯狂了。
“昊仓将军,送灯——一百盏!”
这声报灯立刻掀起一片喧哗,傅裴英眉眼间隐隐压着那股欲要爆发出来的痴狂,看向那得意洋洋的昊仓将军——一个头戴狼骨,身穿兽皮的壮汉,那手臂隐有女人的大腿粗。
“九爷,送灯——两百盏!”
那昊仓将军也朝这边看了过来,时千秋夹在中间,忍不住一个激灵,他在昊仓和傅裴英之间来回看了两圈,察觉出一丝火药味。
噶戈尔的王,对上京城的神秘九爷么?
今夜,可真是惊喜,真是意外啊!
“昊仓将军,送灯——三百盏!”
人群中送出的零零散散的花灯,与之相比起来,像是水滴落入大海,连报灯都不响亮了。
三百盏,三千两!
“掌柜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傅裴英望着满湖花灯问道。
时千秋的嘴角又抽了抽,“花牌日,九月初八。”
傅裴英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有些苦恼,“那首诗是怎么念的来着?什么千花杀之类的。”
时千秋扇子一摇,“九爷,那是百花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花魁乃是花中状元,中了状元,可不就是百花杀吗?”
他大笑一声,只听一旁报灯人的嗓子发了颤。
“九爷!送、送灯——九千八百盏!”
时千秋差点跌坐下去,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他想说的是,这首诗,哪里讲得什么中状元,分明不是要进京当皇帝么!这九爷,到底什么来路!
与此同时,湖面中央,一直不动声色的沈忘悦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穿透那密密麻麻的花灯,落在了傅裴英的身上。
手下一顿,一双桃花眼倏然红了,只见他猛地调转古琴,一股杀气袭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