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回
晚晌那场宴只有文、赵两家之人, 文姝晴、赵斌、赵斐自不必说,都是来到金陵在文家住过的,赵二爷这些年也与文老爷混得很熟。
他在官场上算不上得志, 比起京中那些动戈一二品的大员,他顶多算是清流臣子,称不上有权也称不上有势,赵家发迹在他兄长,他的出身也不算很高,算不得什么高门公子出身, 故而并无甚目无下尘的高傲性子,又与文姝晴这个妻子感情极好, 对文老爷这个大舅哥自然只有敬重。
这些年两家常有往来,他官衔在身倒不会次次随着妻子下江南,但文老爷南北两地常来常往,他与文老爷也混得熟悉,这会席间并不拘束。
赵家大公子倒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 这一日下来想是也与文老爷、文从翰熟悉了,席间言语随和带笑, 并不高傲——或许也有谢霄笑意吟吟在席的缘故。
他家门第在高,再有权势, 又哪里比得过宗室亲王, 便是个无权的亲王,也不是寻常臣子能够越过的。
何况他正经官职不过四品,此时更不敢傲气了。
这一席倒称得上是其乐融融的, 因赵家来的好几位都算是外人, 这时还是男宾女宾分坐, 一架屏风隔在花厅中央, 其实也不当什么事,全做样子功夫,算是成全了礼数。
赵斐一向是镇定自若、生性甚至有些冷淡的翩翩君子,等闲不见他在意什么事的,但这会他的目光却频频瞧瞧向另一侧看去,他从身形与方才那边的动静分辨出澜心此时正背对着屏风落座,他眼神一撇过去正好能够看到。
他的动作倒还算隐蔽,可桌上这些人今日本就格外注意他,哪里看不出来呢?
赵二老爷见他这模样,会心一笑,指指桌上的酒壶,道:“如今纳征之礼已毕,你也该好生敬文丫头的父母一番。”
“是极,是极。”赵家大郎笑道:“也应敬一敬叔父叔母,为你这桩婚事,单是这半年,叔母便两番往返京都金陵,实在操劳。”
赵斐忙起身捧起酒壶,里间澜心低着头不言语,文姝晴斜她一眼,也笑了,扬声道:“斐小子,从那边过来,换一壶蜜酿甜酒来,你们的酒味太冲,我们喝不惯!”
赵斐连忙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便显几分忙乱,幸而文夫人房中的妈妈女使们都很有眼色,立刻筛了热热一壶蜜酿甜醴来奉上,赵斐从外敬到里,不只是方才所言那几人,外间男宾一桌子除了林哥儿并两个小弟弟,其余都与他碰了一杯。
便是三个小的他也没怠慢,捧壶给三人一人添了一杯果子露,锦心在里间听着动静,心中暗道:怪不得这家伙前世今生都最讨大小舅子喜欢呢。
虽然常冷着一张脸,但也是真有眼色、会做人。
等赵斐捧着一壶蜜酿甜醴来至屏风前行礼,要进内间来,按理未心、锦心应带着华心避开的,但文夫人却笑道:“都将要结亲了,总要见到的,有甚么好避的,这屋子总共才那么大,一张屏风隔开里外便很困难了,再要摆上一张给你们避到里头去吗?多麻烦。”
“那边听母亲的。”未心笑着应下,赵斐得了应允方入内来,目光不敢乱觑,先恭恭敬敬与文夫人、文姝晴二人行礼敬了酒,又敬给赵大奶奶一杯,谢过她为自己的婚事奔波,赵大奶奶口中谦让笑道:“有叔母携带,我这一番不过跟着增长些见识,万不敢居功的,二弟何必如此客气。”
赵斐没言语,只微微行了一礼,捧壶又向下来,文姝晴见他脚步缓慢,心中好笑,口中却很爽利地唤住他:“站住!你且不要急着去,便与澜娘吃一杯吧。”
文夫人张口要言语,被文姝晴按住了,她笑道:“他们也是未婚的夫妻了,将来总是一家人的,当下不过饮一杯酒罢了,有什么的,嫂嫂你素来是最开明不过的,怎么这会还计较起这个了?”
文夫人心中暗忖几瞬,到底压下言语,只做不见,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斐忙捧壶向澜心杯中添酒,他自己手中也有一盏,又向自己杯中添,一路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动作在澜心面前却忽然慌乱了起来。
叫文夫人心有欣慰的是澜心举止并未有差,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叫她很是满意。
蕙心端坐一旁笑眼望着妹妹与未来妹婿动作,心中也有些欢喜。
今日她与谢霄留宿府中,因带着一个谢霄,便并未回懿园中,而是在外院寻了院落居住。
筵席散后,蕙心嘱咐谢霄先行回前院去休息,自留在正院中,陪伴文夫人说话。
文姝晴知道今日文夫人与女儿想必有话说,便并未如从前一般留下与文夫人长谈叙话,带着斌哥媳妇同赵家众人一同走了,未心也忖度到这一点,便拉着锦心告了退,华心早被奶妈妈抱了回去,众人散去,一时只留下澜心、蕙心姊妹二人。
文老爷背着手悠悠走到花厅窗前望着天边的月亮,文夫人在两个女儿的陪伴下回到正屋里,蕙心笑道:“我今儿个瞧着,可看出那赵二公子珍重二妹珍重得不得了。”
“还能比上姐夫看重姐姐吗?”澜心笑道:“我还看出大姐夫视大姐姐如星如月呢,只要你们在一间屋里,他那目光就没离开姐姐你身上过,便是与人言语,也留着几分注意在姐姐身上,今儿来与我撑腰,难道不是因为看重姐姐才来的吗?不然人家一个亲王,哪里管咱们家这些琐碎事。”
她们姊妹二人你来我往的,文夫人本来心里那些繁乱思绪竟都在不知不觉间散去了,只端着一碗茶坐在那里笑看她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斗嘴。
这场面倒是难得的,蕙心自幼便有姐姐风范,对下面弟妹都极尽谦让照顾,澜心与她年龄虽相差不多,但蕙心懂事得早,也能管得住她,二人打小也没怎么拌过嘴,便是红脸都少。
今儿这样,一是蕙心见妹妹余生托付之人对妹妹上心,心中欢喜;二是澜心心中有些羞意,听姐姐说了以为打趣,免不得还回两句,其实二人相互说的都是真话,倒也称不上是斗嘴;三来,也是二人为了宽文夫人之心,哄她一笑。
这段日子,文夫人对澜心将要远嫁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放心不下,这一点二人都是清楚的。
今日索性借着机会,将事情说开,好生安一安文夫人的心。
有些道理事情文夫人心中不是不清楚明白,只是关心则乱,因事关自己的小女儿,心里再是清楚明白,也总是放心不下的。
蕙心自幼便最是贴心,又如何能不知文夫人这段日子的心绪难安,便打算借着今日这个机会,彻底开解安慰文夫人一番。
今日见了赵斐,她也看出来了,那人对澜娘属实是很上心的,比起许多婚前甚至连一两面都未见过的年轻男女,澜娘与赵斐可以说起步便比旁人要顺。
她不信她的妹妹连起点条件这般优越的日子都经营不好。
这日定颐堂正房的灯燃到半夜,文老爷最终还是在花厅的暖炕上将就了一宿,懿园中锦心倒是睡得好好的,半夜口干醒来,正听到屋外刮风。
风声呼啸着好不吓人,锦心倒不至于被这个惊着,在榻上半坐起来,没一会又起身来到窗前,今儿白日里落了雪,下晌歇了,这会天上又飘起雪花来,纷纷扬扬落得一地银白,锦心驻足看了半晌。
她屋里早换了玻璃窗子,冬日里也是透亮的,比从前的纸窗、纱窗都好上许多,这会卷起纱帘,透过窗子兀自欣赏着雪景,忽听到身后婄云轻柔的声音,“怎么了主子?睡不着吗?”
“下雪了……”锦心似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仰着头望着天边,婄云笑了,“可不是吗,白日里下了大半天,今儿晚上又下起来,明儿一早就得盯着院里人扫雪,有得忙活了。”
锦心随口道:“只叫小安去办便是了,我瞧她如今言谈办事都颇为爽利干脆,却有些你当年的风范。”
婄云道:“主子还记着奴婢当年的样子?”
“说过不要自称奴婢了,一来如今在江南家中,也没当年那样大的规矩;二来……我心里也把你只当婢女看待。”锦心接过她递来的汤婆子,温声道:“就跟绣巧她们一样,以‘我’自称,不好吗?”
婄云默了半晌,无奈道:“奴婢、我只是习惯了,这样自称着,就好像还是当年一直左右不离陪伴在您身边的时候一样。”
锦心道:“如今你不也是左右不离,时刻陪伴在我身侧吗?”她扭头看了婄云一眼,眼中带着笑,抬手指了指窗外:“瞧,好漂亮的雪景,叫我想起当年,慈云谷外那场大雪,南北两地风景差异不小,南地的雪与北地相比也是另一番风韵。”
婄云柔声道:“您若是想念北地风景,日后有得是去瞧的机会时光……天儿冷,您还是回榻上去吧。当年慈云谷外您学杨时程门立雪,回去实实病了一场,叫咱们好不揪心。”
“我这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锦心垂头轻抚汤婆子套子上的绣纹,仙鹤衔灵芝,是这些年最常出现在她身边的纹样了。一切物什上,只要动得上针线的,最终绣上的多半都是这两样。
锦心摩挲着那颗灵芝细密的针脚,似乎轻叹了一声,“要过了年了啊……”
她的声音低低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若非婄云耳力绝佳又一直仔细听着,还真注意不到她这一声。
婄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锦心腕上的手绳上,其中一颗玛瑙珠已微有些褪色,虽还不大明显,但以婄云的眼力,月光雪光明亮如此,她怎会看不清楚呢?
另一颗珠子还是殷红殷红的,按照乘风的说法,这两颗珠子一起佩戴的时候,只会先行消耗其中一颗的力量,等到其中一颗的力量消失殆尽了,下一颗才会开始发挥作用。
虽然婄云有时候觉得这很没道理,可这珠子的存在本身就是没什么道理的不是吗?
锦心这时已转过身来,笑道:“好了,睡吧。我不过是这几日事多,有些睡不安稳,等剩下的那点文书看完,我心里没什么事情挂念着,便可以安睡了。”
婄云心道但愿如此,口中并不反驳,只扶了锦心一把,“您总是要注意身子才是,那些文书荀平也会留意,其实如今的局面,并没有到一定要您豁出时间身体去翻阅查看那些文书线报的地步。”
锦心摇了摇头,“没什么,两卷文书罢了,我从前哪一日看的文书不比如今一个月看得要多?不算什么,只是我自己没有当年那个精神心气儿了。再有两年,两年之后,若是还没有什么动静,那我也不理了。”
这话是实话,她一向不打无准备的仗,凡是都会提前筹备周全不假,但她也不是会杞人忧天的人,会因为一个猜测舍出自己的身体去,时时警惕提心吊胆。
她如今的行为是为求“周全”,可若是两年之后嘛动静没有……其实她已经考虑好到时候怎么拆乘风的招牌了。
看她的神情婄云就知道她肚子里没酿好水,抿嘴儿有些无奈地微微一笑,道:“好了,不想那些了,您就睡吧。这一年来您这身体也没个消停的,这眼前落雪了,天气转凉,可更要仔细了,再染一场风寒,我师父能哭出来您信不信?”
锦心自然哼哼道:“闫老会不会哭我不知道,但我若把这话学给闫老,他定会用功课堆得让你哭出来的。”
婄云一贯行事周全稳重,院子里的大小事也一贯是她拿捏做主条理停当的,何况还有与外头的联系并两桩事务,素日空出来的时间其实不多,闫老既欣慰于她的天赋勤奋、也体贴于她的忙碌,故而素来并不怎么留功课与她。
但若是真留下两样……那也属实是够婄云忙的。
婄云一时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好笑,摇摇头道:“您就快睡吧!这头二更天了,您再不睡,今夜可没得好睡了。”
到底锦心是被她撵上床乖乖巧巧地闭上眼了,到底谁没睡着又有谁清楚呢?
锦心若不想叫人知道,那就是天王老子密探头头来了,也是摸不清她的状态的。
婄云只在锦心榻前立了许久,凝视着她看似平稳的睡眼,良久才低叹着道:“总是不叫人省心。”
……
赵家一行人并未在金陵多留,过了大定之后就迅速启程回京了,知道他们是要赶着回京过年去,文老爷与文夫人也没多留。
他们何止是没留,还白白又搭上一个。
春闱一向是在二月里举行的,金陵至京都路途遥遥,过了年再动身是绝对来不及的,得要提前过去,才有修养身体、养精蓄锐、温书复习准备考试的时间。
文夫人本打算留他到腊月里再动身,到底是舍不得儿子过年不再家里,想能多留一日是一日。
但文姝晴到底说动了她,文姝晴的意思是文从翰与他们一起走,路上可以免去许多麻烦,琐事上也有她来操持,能叫文从翰省下时间安心复习,何况文从翰进京本也是要到她家里住去的,文家在京城的宅邸空置一年多,还是住到她哪里方便。
如此两相看来,不如现下就跟这样一起上京了,方便省事。
到了京里,空余时候多,文从翰也能多些时间修整调理,调整好状态参加春闱,若是时间迟些,路上生些波折差池、或是文从翰到了京中水土不服,届时都错不开手的。
再有现下动身,年前至京,文从翰还能与他们一处过年,免去一人在途中过年的冷清孤独。
文夫人听了这话,也无言反驳,思忖半日,还是叮嘱云幼卿尽快替文从翰打点好行囊、点好随他上京的人,便让文从翰与赵家一行人一同上京。
船只护卫人等自然文家是文家另备,总不会叫文从翰坐赵家的船依附赵家而行,文姝晴那边也很快做好了安排,只等文从翰动身了。
落了雪,金陵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文从翰心有不舍,但却知这是迟早要走的一段路,别过父母妻女弟妹们,他便踏上了上京的船,周身自有四个心腹小厮、两位自幼嬷嬷照顾,船上还有二十余文府护卫护持。
这人数是再三精简过的,不会压过赵家仿佛喧宾夺主,却也不会令人看轻。
天气寒冷,他身披着一件狐裘氅衣,背影挺拔,虽穿着臃肿,却仍有几分风度仪态在身。
登船前一回头,文从翰见云幼卿抱着小小的安姐儿立在码头上,不由挥手道:“快回去吧,天寒,莫让孩子受了寒气!”
他才已与众人别过,此时回头忍不住多叮嘱一句,便叫云幼卿眼鼻一酸,热泪滚下,不住地点着头,强压哽咽声高声道:“夫君一路保重,我在家中定然好生孝敬父亲母亲、照顾好孩儿,夫君只管放心。望夫君此去,一帆风顺坦荡平安,能够蟾宫折桂、雁塔题名……”
她极力忍泪不欲叫文从翰忧心,然而相识多年结发数载,文从翰又怎会听不出她声音中的不对?
一时强登了船,文从翰又立在船头上向这边招手,扬声连道数声“安心”、“安心”。
到底文夫人沉着些,此时取帕拭了泪,来到云幼卿身边拍了拍她的手,道:“莫哭,莫哭了,叫他也跟着担心啊……”
云幼卿用力点了点头,抱进怀中小小的娃娃,文夫人忙道:“快回车上去,这天儿冷得很,安姐儿受了寒就不好了。”
又唤一旁的姊妹几个,“你们也快都回车上去!三娘你快拉着小四上车……”
未心点了点头,最后看了缓缓驶动的船一眼,拉着锦心的手往回走,“好了,咱们回家,大哥这是奔咱们家的前程了,咱们在这里哭哭啼啼,反而叫大哥心中不安。”
锦心望着船头上文从翰向这边揖礼的身影,握紧了未心的手,道:“我哪里哭哭啼啼了。”
这样离别的场景,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那些年,她送大军出征多少次、送使团出城多少次,若是每次送别都要哭泣,那光是因文从翰与文从林这一兄一弟而落得泪,便要淹没这金陵城了。
虽然心中还有不舍,却不至于泪洒码头。
她只是忽然有些感慨——长姐出嫁、长兄上京奔赴前程,二姐三姐婚期只在眉睫,这一转眼,这一场新生她也走过不短的一段路程,再要阖家团圆骨肉齐全在座,恐怕是难了。
幸而还人人都在,人人都好,只是有的奔向远方,走向过得更好的路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