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含元殿内,不计其数的朝臣俯首,“吾皇万岁万万岁。”
正坐于殿堂之上的女皇睥睨着宛如蝼蚁般渺小的众人,道:“平身。”
“此番上邶一战,我军大获全胜,当属大公主功劳最高。”
站在距离女皇最近的一位女子,出列站立,恭敬地回答:“为我大晋开拓疆土,实乃儿之责任,这份功劳是大晋的军士们一同获得的,儿不敢独占。儿斗胆恳请母皇,给这次参战的将士们讨个赏赐。”
大公主继承了女皇的美貌,眉宇间神似女皇,一颦一足尽显优雅。
女皇龙颜大悦,眼中是不尽的赞赏,道:“好,大公主此番体恤军士,传朕旨意,凡是在战场上砍下敌人头颅的将士,皆由吏部司分发赏赐。”
另一人趁机出列道:“母皇还请三思,此次进攻上邶,虽然大获全胜,可军费开销巨大,如要一视同仁地分发赏赐,恐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三妹妹,上邶一直以来是我们打败突厥的关键要地,攻城之难,大家有目共睹,众多将士为了大晋的和平安稳不惜丧了性命。如要按你所说,为了缩减收支取消赏赐,人心如何平,那些死去将士的家人们又如何想我大晋?”
大公主句句不饶人,把三公主呛得不轻。
“大姐说得在理,可就算要赏赐,也不该空口承诺,只顾打仗而不顾效率。妹妹听闻大姐此番攻城,还特意发布了砍下上邶皇帝首级的黄金万两悬赏令,妹妹想问的是,姐姐是要自己出这一万两的黄金,还是由国库拨出这黄金一万两?”
大公主沉得住气,全然不在乎两人的姐妹之情,她知道三公主这番显然是在给自己下套,上邶之战多有艰难,士气颓靡,才不得不擅自发布了许多高悬赏令鼓舞士气。
这赏赐要自己兑付,大公主心里是万万不情愿的,但是若要是由国库拨款,巨大的开销无疑会惹得女皇不满。
三公主故意揪着这点不放,摆明了这是要落井下石。
大公主斜斜地看了她一眼,道:“香饵之下,必有死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行军打仗之道,岂非是动动嘴皮可成的。”
三公主咬牙切齿,又不好表露出来,干瞪着眼看向大公主。
吏部尚书大驸马也加入到这场乱战中,道:“‘故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稳固军心,赏赐不可欺人,事关大晋军政,三公主不必多忧,国库收支自有度量。”
夫妻俩一唱一和,一个说她不懂打仗,一个说她有干涉军政之心,话说得不重不浅,说者有心,听者有心,稍加联想,保不齐会有人参她一本谋逆之罪。
就连女皇听完也有些皱眉。
三公主今日失算,本想着能够在军费开销上大做文章,杀杀大公主的傲气,不曾想半路查杀出个程咬金——平日里对大公主多有微词的大驸马也帮衬着她。
这位周驸马当年可是新晋状元郎,写出来的文章名动天下,红得发紫,民间更是盛传他是文曲星转世,女皇对其也是赞赏有加。
初上朝堂没多久,更是青云直上,转头被女皇下旨赐婚,奉旨与嚣张跋扈的大公主成亲。
这家伙向来在外人面前跟公主划得泾渭分明,今天反而转了性子,破天荒地替大公主说起话来了。
身后刹那间响起一道声音:“三公主也是为了大晋着想,三年之耕,今年正值旱年,上交的赋税也大打折扣,若是还要在此关头大量拨出,赋税只能加重来弥补亏空,多半会引起百姓抗议。”
三公主听到有人替自己解围,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暗中瞥了一眼,果不其然,三驸马面带笑容,正站在她的身后。
不枉她费尽心机推荐三驸马,关键时刻也是个顶梁柱。
周尚书手握象笏,有条不紊继续道:“旱灾发生地多在荒凉无人的东南之地,上缴赋税本就在少数,对于京城而言,不过是一座钱庄一天的收入,何来的加重赋税一说?王司农治理国家农业之事,应当比我清楚。”
女皇被他们吵得头疼,拉出自己的四儿子缓解争吵,问:“豫王有何意见?”
豫王不谙朝政,过的是养花遛鸟的闲散日子,奉行的是明哲保身之道,无论问起什么事,总能回答得滴水不漏。
“儿觉得大姐在理,三姐的考虑也不为过,凡事有得必有舍,一切听母皇安排。”
女皇对这个没什么政治才能的儿子摇了摇头,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大概就是豫王了。
一个尖脸高挑的女子适时站出来,主动提议道:“臣愿意削减半年的俸禄,以此作为将士们的赏赐。”
“李中书有心了。”
李微白见女皇欣慰的表情,又添油加醋道:“眼下国库紧缺,臣虽不能领兵打仗,但是臣愿意贡献微薄之力犒劳大晋的勇士们。”
“儿也赞同李中书的提议,儿也拿出五百两银子,以振我大晋士气。”
两人默默点头示意,三公主觉得自己扳回一城,甚是开心。
李中书是三公主一党,她说的话讨了女皇的开心,三公主自然也要禁赶其后表明态度。
“臣也是。”
“臣也愿意。”
三公主带头,一批大臣纷纷出声附和。
这些银子对于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公主说不过九牛一毛,但是对于那些出身清贫的小官,半年的俸禄白白上捐,等同于剩下的半年都要喝西北风。
就算心里百八十个不情愿,也没有办法,这个时候若是敢说不,怕是连头上的乌纱帽都不保了。
“姝宁,你三妹妹说你设了黄金万两的悬赏令,是哪位功臣砍下了首级?”
大公主斟酌了半刻,回道:“回母皇,是平阳郡主。”
话语一出,全场哗然。
平阳郡主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极恶巨奸,手握边境军权,要篡位谋反也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若说有谁的权力能高过女皇,那必然是平阳郡主了。
她今日的荣华富贵,哪一份来得清清白白。
一个连自己亲生兄长都能手刃的凶徒,早已经冷血无情,深恩负尽。
女皇面色微动,掀了掀眼皮,问:“秦绛,你是从哪里捉到皇帝的?”
经久的打仗磨砺出来的气质之下,秦绛非但没有被这身文绉绉的朝服盖住,反而更加出落有致,英姿飒爽了。
宽袖冗杂的朝服线条也变得干净利落,熨帖合板。
正在出神的秦大帅还没有从早起上朝的困顿中缓过神来,神思早就飘到了八百里之外,被人冷不丁地提到名字,她立刻绷紧了身体,生生把半个哈欠憋回了嘴里。
“回陛下,臣特地带了一小批人马埋伏在宫殿的后方的小路上,才捉住了敌人。”
“你是如何想到他会逃向那里?”
秦绛倍感压力如山,女皇的问话暗藏深机,稍有不慎,这可不就是挂上了跟上邶通敌的罪名吗?
况且她秦大帅向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每月参她的本子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了。
凡是她说的话,每个字都能被人拆开揉碎了重新组合定义,传到女皇耳朵里就会变成了“陛下不好了,平阳郡主要篡位!”
秦绛淡淡一笑,像是早有预料,有模有样地答道:“回陛下,臣也不知他会逃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只是恰好被大公主派去守在那里。”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时候装傻总比抢风头要明智得多。
女皇没有追问下去,转头对另一侧的沈婉——她的心腹说道:“前朝的余孽都作何处理了?”
被问话的女子徐徐出列,像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眼角处丑陋的伤疤,选在隐匿在朝臣之中最不起眼的地方。
“回陛下,男子皆被处死,女子则被打入礼部司做官奴。”
女皇若有所思道:“沈婉,你盯好他们,对于那些不肯归附我大晋的子民,处死即可,莫要出了乱子。”
沈婉拜了再拜,“谨遵陛下旨意。”
待到出了宫门,秦绛才放松了身体,坐在马车上补觉。
一觉睡醒已经是黑夜沉沉,平阳府上下灯火通明。
“这是什么?你们抢劫去了?”
秦绛望着摆满了一整个院子的礼品,险些找不到地方下脚。
家里的仆人们忙得不可开交,匆匆跑过来迎接将军。
“主子,这是朝廷各官送来的贺礼。”
秦绛突然僵在原地,摸着下巴道:“贺礼?本大帅好端端的收什么贺礼?”
下人们都乐了,说:“主子可是最近累着了?您忘了,陛下前几天刚刚给您下旨赐婚来着。”
“赐婚?跟谁?”
秦大帅这段日子忙着行军打仗,完全忘记了陛下赐婚的这件事。
“主子,陛下给您和陵川郡主赐婚,您看,这喜帖上边还有您的亲笔呢。”
秦绛把喜帖接过来看了,才断断续续回想起之前女皇的诏令。
女皇这些年来身体愈发的不好,收归兵权的念头也愈发严重,但是碍于秦绛在朝中的势力,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便选择了迂回政策,打算借以赐婚来牵制住她。
于是乎,便给她指了个不知名的郡主赐婚。
秦绛也不在乎这桩荒唐的婚事,生在其中,身不由己,她身上的担子关乎的黎民百姓,边境未定,手中的兵权也不能轻易放下。
既然女皇不放心她,那她也只好给她唱一出戏。
“我看看有什么。”
秦绛把东西拆开,一个一个的查看。
“珊瑚手串、翡翠玉簪、西域丝绸,这是谁送的?”秦绛略微翻看,便发现了这些价值不菲的贺礼。
下人们翻开记账单,指着一个名字说:“主子,是二公主派人送来的。”
秦绛把东西盖好,说:“二公主么?派个人去回礼,好好地谢谢公主的心意。”
“是。”
“总共收了多少份贺礼?”
“回主子,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一个都不少。”
秦绛把盒子盖上,理理额边碎发,眨了眨眼眸,说:“一边骂我一边送礼,这群家伙真是墙头草两边倒。你们把这些东西放到后院吧,全都留给将要进府的郡主,日后她愿意如何处理就怎么处理,一切随她处置。”
“主子,喜服已经送来了,您试试合不合尺寸。”
裙摆与袖口烫上金丝滚边,繁细相间,大朵的牡丹花绣在腰间,缨络垂旒。
见到这件喜服,秦绛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遇到的白发女子。
白发浅瞳,深深地烙印在了秦绛的脑海中。
“她是什么人呢?”
秦绛喃喃道。
换做普通人,在看到枪剑的那一刻,早就吓得下跪求饶了。
可秦绛还记得,白发女子不卑不亢的眼神,宛若傲雪青松般坚定。
怪,实在是怪!
当时随口一问她衣服的样式,不过是秦绛随口胡诌的谎话,没想到唬住了她,误打误撞地撞破了她的谎言。
一个临危不惧的弱女子,有着超人的镇定,却是不知道喜服的样式。
思来想去,她丢下手中的喜服,唤来了一名手下,吩咐道:“去查查上邶的后宫里可否有一个白发浅瞳的女子。”
“是。”
“等等——”秦绛又补了句,“切莫被别人知道,暗中查探,不要走漏风声,查到了立即回来禀报。”
“是。”
侍卫行动迅速,不一会儿就打探到消息。
秦绛才刚刚试好喜服,来不及换下,索性直接穿着它见手下。
她拉了张椅子坐下,垂下的高马尾蹭着衣料沙沙作响,疲倦地阖上双眼,问:“打探得如何?”
手下简洁明了地回答:“大帅,宫里并没有您所描述的女子。”
秦绛顿了顿,慢慢道:“确定吗?那些处死的俘虏有没有查过?”
“不过属下还打探到,按照您所描述的,宫外却是有一个女子符合。”
“是谁?”
“此女子名叫温晚宜,家中排行老三,父亲是前朝宰相,因为生来白发浅瞳,被人视为不祥之兆,她父亲为了不惹人耳目,故意隐去小女儿的存在。攻城那日本该是她进宫的日子,但是人在半路不见了,多半是丧命黄泉了。”
秦绛侧着脑袋听得认真,觉得煞是有趣,她当是什么搅动朝堂的奇女子,没想到不过是个娘不疼爹不爱,临了还要被父亲作为权力的牺牲品。
“你退下吧。”秦绛摆摆手,示意手下离开。
解开了心口的疑惑,秦绛不再纠结,一笑置之。
她向下人们要了壶酒,独自坐上屋顶赏月。
一个娃娃脸的仆从说道:“来福,主子又一个人喝闷酒了。”
“秋兰。你来得正好,这是陵川郡主那边送来的清单,你看看府上还缺什么,我跟元宝去采购。”
秋兰接过清单,略略一扫。
“我去跟春桃再清点一遍,你们在这里先守着主子。”
来福抬头看到屋顶上的秦绛,连带着整个人也变得低落,叹气道:“主子一个人这些年不容易,当年为了保住整个平阳府,亲手杀了大公子,又自愿领命前去戍边四年,吃的苦受的伤我看着都心疼。”
秋兰说:“希望陵川郡主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儿,帮着主子分担一些,自从老爷走了之后,主子经常一个人喝闷酒,她心里闷,身边也没有个可说话的人儿。”
说话间,上空飘荡起一段哀婉的萧声。
秦绛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坐在屋顶上吹了一首又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这些曲子都没有名字,因为写下乐谱的人还没有来得及起名字,便撒手人寰了。
秦绛喝下一口酒,自顾自地说:“阿爹,阿娘,女儿要成亲了,到时候记得来喝喜酒,娘,你可要管好你老伴儿,阿爹最喜欢喝酒,喝起来没完没了,喝醉了还喜欢四处吟诗,怪丢人的。还有大哥,你也要记得来,我都好些年没见过大嫂了,也不知道我那侄儿现在是什么模样,之前见他还是个胖胖的小萝卜头呢。”
酒坛喝了没几口就见底,秦绛笑骂道:“秋兰他们又把酒做了手脚,接二连三管着我喝酒,看来这些人无法无天了。”
秦绛抱着酒坛子,把萧管别回腰间,拍拍身上的灰土,对着天空说:“好了,喜服也见过了,喜帖也说给你们了,你们都好好的,我下去了,想我的话给我拖个梦,别总不说话——我还挺想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