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此生也算共白头
我踩着细雪掩覆的石阶,山下云雾缭绕,此般仙境,与七秀的烟火人间,各有千秋。正当我推开房门,一只雪白的小信鸽飞到我身边,扑腾着双翅,我伸出手,它极有灵性地停落,我取下信筒。它便又舞动着翅膀,围着我绕了几圈后便飞走了。
我展开信纸,上面写着:
“青崖亲启: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此处省略无数字)
林然,他快不行了。他和我师姐不是真成亲,他执行任务潜伏狼牙叛军营,被发现后,被下了剧毒,然而死里逃生被我师姐所救,他深知沈瑶脾性,不想耽误沈瑶,便求我师姐帮忙演这出戏。可是,可是他病情更加严重了,大夫说他只有几天了。师姐让我保密,可是,青崖,我还是忍不住和你说了呜呜呜呜呜……”
我心里一震,鼻子有些酸酸的。我迅速找出纸笔,
“槐序亲启:
摸摸,我先去看看沈瑶情况,之后再说。”唤出一只小信鸽,“七秀,白槐序。”
小信鸽扑着翅膀飞往天际。
穿过一阵竹林,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蜿蜒蜒,我几乎一路小跑,在一幢竹舍间停下,“沈瑶师姐在吗?”我轻轻敲门。一连好几声,始终无人应答。
“青崖?”一道清丽却无生气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我连忙转身,眼睛一亮,“沈瑶师姐!”
我跑上去牵住她的双手:“林然师兄他……”
未等我说完,她轻轻甩开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我,半侧着脸道:“林然是谁?”
这样赌气的反问,师姐始终放不下他……
“他时间不多了。”我对着前面那个身影低声说道。
那身影一震。
我压了压情绪,继续说道:“他早就身重剧毒,为了不连累你,便请他人与他假成亲……”
那道身影微微颤抖,能听出那极力压制的抽泣。
“他在哪?”声音沙哑颤抖。
“七秀。”
她转身就走,我连忙紧跟了上去。
一路上沉默无言,我只看到她满眼的泪花。
“没有七秀令牌,不得进入七秀内坊!”两名七秀弟子上前拦住我们。
“让开!”沈瑶沙哑的声音喊道。
“不行!”两名七秀弟子死守大门。
两方不肯都妥协,正当拔剑相向之际——
“青崖!”远处一个声音传来,是槐序!
槐序一来看见这样的场景,连忙开口道,“奥!姐,你的令牌上次怎么忘我这了,太大意了真是。”边说着边从身后拿出一块不知道往哪借的令牌,“喏,两位师姐,她的在这,嘿嘿,不好意思啊。”她讪讪地笑着。
两名七秀弟子两两相望,最终让道。
“跟我来。”槐序小声道。
绕过了层层楼台。
“咳咳……”前面一间房中传出阵阵咳嗽声,任谁都听得出这已病入膏肓。
“林然……”沈瑶喃喃念着,冲过我们身边,推开前面那扇门。
我和槐序小跑着跟上去,眼前,榻上半躺的那名男子,拿着带血的绢帛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瞬时将绢帛用掌收住,费力地说道:“你…咳咳…你来做什么。”似是愠怒,却有气无力。
“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沈瑶的声音沙哑得都发不出完全的词。
那男子闭目,两行清泪留下,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沈瑶跑上前去,跪在他塌前,握住他的手,将脸颊埋在他手上。
良久,林然睁开双眼,似是恢复了一些气色,脸颊上也有了些红晕。他轻轻摸了摸沈瑶的头,“扶我出去走走吧。”
沈瑶泪光盈盈,点了点头,帮他穿上了那身道袍,扶着他缓缓走出房门。
走到荷花台边,她扶着他慢慢坐下,“对不起……”他艰难地说道。
沈瑶摇摇头,“不,林然……”
“我多想……多想那日披红装的…是……你”
沈瑶摇着头,泪水止不住的流下。
林然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脸上的红晕也渐渐消散。
他缓缓将头靠在沈瑶肩上,“终…终究是……”那最后一丝残存的气息也终于消失了。
沈瑶眉头紧锁,紧闭双眼,轻轻靠在林然头上,紧紧地拥住他,任凭泪水肆意落下。
我和槐序远远地站着,“呜呜呜呜……”槐序抹着眼泪,我喉咙干涩,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日,沈瑶师姐着了一身红装,带着林然师兄回了纯阳,剑风猎猎,那漫天雪地里,似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我不知道我是否该保守秘密,但至少,她此生无憾了。
当我把这个噩耗带回纯阳时,他们连连摇头,迟迟不愿相信,直到弟子们将两人的尸骨带回来,他们才沉默着跟出去。广场上围满了人,低泣声阵阵,他们两个现在在一起了,可偌大的纯阳宫,竟找不出一点红色。
我默默立在两座冢前,连下了几天的大雪,石碑上刻着的字早已被白雪覆盖。我想伸手去拂,却又犹豫地停在半空中。
江湖,到底是什么呢?我,在这里,又究竟能做什么?
忽然眼前显现出一道光标,我似有感应般地跟着它走,走过三清殿,走过纯阳山门,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脚底隐隐酸痛,光标消失了。我抬头一看,竟是一户村落,里面有好几户人家,却十分冷清,没有声响。突然一个拨浪鼓滚到了我脚下,应该是用木头刻的,极其粗糙,我正弯腰去捡,一只黑瘦的小手抓过拨浪鼓。我一看,竟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他紧紧地抱着拨浪鼓连退好几步,黑溜溜地眼睛警觉地盯着我。
“小朋友,你别害怕,姐姐刚刚只是想帮你捡拨浪鼓。”我温柔地弯下腰对他说。
他仍然那样防备地看着我,我尴尬地笑笑:“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啦”我转身离去。
“等等!”一个稚气地声音喊住我。我转身疑惑地看向他。
“姐姐,你是好人吗?”他眨巴着眼睛似渴望抓住救命稻草般望着我。
“嗯这个应该是吧,我从来一身浩然正气”还未等我说完,他便跑过来牵住我的手:“姐姐,救救姐姐吧!”他看了看我身后背的剑又看了看我道。
“嗯?救我做什么?”我更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不是,是救我姐姐。”他有些慌了,噙着泪水道。
“小朋友你先别慌,你先和姐姐说发生什么事了,姐姐一定尽力所能及之事。”
“阿良你在干什么?!”后面一道沧桑的声音传来。小孩一个哆嗦,转头道:“爷爷,这个姐姐是好人,他一定能救姐姐的!”
“不是好人就能救人的,山贼个个剽悍野蛮,这小姑娘家哪里打得过!你别难为人家了!”
想来定是被山贼侵扰的寻常人家,江湖行事,不就是侠义当先吗?我若是不救这户人家,怎担得系统叫我“少侠”两字?
“爷爷宽心,我是纯阳宫弟子,也习得不少武功绝学,请您将事情来龙去脉讲述于我,我定为你们讨回公道!”
见我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爷爷叹了口气,请我进屋落座。
“我的孙女儿阿绣,被这龙吟山上的大当家给看上了,非要拐她上山做压寨夫人,她不从,可山贼向来野蛮,放下狠话说明晚便来娶她。我家苦命的阿绣,这几日吃不下睡不下,说若他们来娶,她便去死,哎当初她爹娘也是被这山贼害死的,就剩下我们爷孙仨相依为命,本以为这日子就风平浪静了,没想到”爷爷握着拐杖,满腔愤慨只能化作连连摇头。
“爷爷可曾报官?官府不管吗?”我同情又气愤地问道。
“若官府真管,他爹娘就不会死,村里的人也不会都迁走了。”我往门外看了一眼,天已黑了大半,白天所见到的几户人家都隐匿在夜色中,唯有这一户亮着灯笼。
“您是说,官匪勾结?”
他摇了摇头:“他们的势力,连这官府也要忌惮三分,他占他的山,他做他的官,井水不犯河水,若能一直这么相安无事下去,舍弃几个平头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过分了,这简直就是不作为,懒政怠政
“爷爷,请您放心,我会护得你们周全!”上次那些袭击槐序的黑衣人我都能对付,这几个山贼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就多谢姑娘了!刚才姑娘说是哪里人氏?”
“纯阳宫,清虚门下。”我有些自豪地答道。
“那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实在名不见经传,况且江湖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又何须留下姓名?
“我姓白。”
“多谢白姑娘了,若若山贼太过阴险狡诈,白姑娘不必管我们老小。”爷爷说得极致委婉,我越听越想证明什么,表面上应声点头,心里暗下决心,一定会赶走山贼,还他们安宁。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满脸泪痕的少女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谢谢女侠!”
我连忙扶她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你就是阿绣吧,叫我青叫我白姐姐就好。”
她抬起有些肿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这是哭了好几天吧。
“白姐姐”
凉风袭袭,我们坐在茅屋的门槛前,天上繁星点点,皎洁的月亮沉默地挂在夜空中。
“白姐姐,我还会看到很多次月亮的对吗?”
“阿绣,一定会的,你还要看一辈子的月亮呢。”
“是啊,姐姐,白姐姐一定会救我们的,把那些可恶的山贼打得落花流水,到时候,他们再也不敢来欺负我们了!”阿良摇着拨浪鼓肯定地说道,鼓声在岑寂的黑夜里异常响亮。
“阿良,别摇了,很吵。”阿绣笑着嗔怒道。
她终于露出了笑容,我在阿绣眼里好像看到了一丝光,这本来就该是属于明媚少女的光啊。
阿绣,相信我。
第二日,山贼号称要娶阿绣的日子。
天边一轮圆月,雾蒙蒙的像是被好几层薄纱遮住。
只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警告他们不许踏进村子一步应该就可以了。
“娘子!快出来啊,别扭捏了欸嘿嘿嘿”门外传来粗鲁的喊声。
“快出来啊九夫人,咱们当家的都馋的等不及了,良辰美景奈何天,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几个小土匪起哄。
“就是就是!”
“你们谁也带不走她!”我推开门义正言辞道。
“嚯哟,这小娘子谁啊,别挡道啊,本当家今天娶老婆,识相的赶紧让开。”
“大当家,依我看,不如一起娶了回去,双喜临门啊哈哈哈哈!”、
“欸,有道理!”
看他们恬不知耻的粗俗模样,我心中一火:“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我唤出长剑挡在身前。
“嚯,还是个烈性子,行,爷陪你玩玩,到时候弄疼了别叫唤啊!”那土匪头子拿过小喽啰递来的大刀,往上啐了一口。
“就是就是,给她个教训!”一旁的小喽啰起哄道。
我飞身前去,长剑直指他喉,他用刀一挡,重心不稳,打了个趔趄。他皱紧双眉,全力与我过招,不出几个回合,他便败倒在地。也没多厉害嘛,三脚猫的功夫,只会耍着大刀吓人。我执剑一挥:“你说,我是留你性命呢还是”
他猛地拼命作揖:“小娘子奥不不,大侠,您就饶过我小命吧!”
“放过你也不是不行,你必须保证永不侵扰这家人,否则我定会取你人头!”
“是是是小人这就走!”他连忙爬起来转头就走。
“当家的,就这么放过他们?”小喽啰问道。
“你给我闭嘴,快走快走!”他扇了那小的一巴掌,低声吼道。
“等等,你们山上还有多少人?”
那土匪头子连忙毕恭毕敬转身:“也没多少,今天基本都出来了,山上也就剩十几个烧菜的,我们都是被官府逼得家破人亡的良民啊。”
好一个“家破人亡的良民”,真会说谎,应该有几十上百个吧。
见我没开口,他讪讪地笑着又作了个揖仓皇离开了。
“白姐姐!你好厉害!他们就这样被你赶跑了!”阿良挥舞着小拳头喊道。
阿绣激动地哭了,握住我的手摇晃着。“白姑娘相救之恩,没齿难忘,只是”爷爷拄着拐杖道。
“爷爷请说。”
“只是,山贼一向狡诈,我怕白姑娘走后,他们又”爷爷捋了捋胡子沉思道。
“爷爷放心,我这几日不会走,我写信给我师父,让他来剿灭这些山贼。”
“白姐姐,你师父是谁啊,他一定特别厉害吧!”
“嗯嗯比我厉害多了,他是守护大唐江山的将军,这种事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那真的是多谢白姑娘!”
阿绣提着竹篮正出门,说是要给我做好吃的,我放心不下,便跟着她走。“白姐姐莫要嫌弃,这是我们家最好的菜了。”阿绣抱歉地说道。
“不会的,乡间野味有时候比长安的满汉全席还要美味呢!”
“长安一定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吧!”她憧憬地看着远方,远方是曲曲折折的山路。
“嗯很繁华,川流不息,琳琅满街,明灯千盏,万户人家。以后,我带你去。”
“真的?”她微微抬头望着我,眼睛更添了几分光芒。
“嗯,一言为定!”
她拿着小锄头蹦蹦跳跳地跑进树林挖蘑菇去了,我负着长剑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我来帮你吧。”我蹲在她身旁。她笑了笑:“那白姐姐,你来挖这个,我去旁边看看。”她指了指几丈远的地方。我点了点头,不时朝那里看去。
夕阳已经下山,树林里渐渐弥漫雾气,朦朦胧胧的,依稀可见阿绣的身影在高高的草丛中移动。
好不容易采了几朵蘑菇,正想和阿绣说可以了,我一抬眼,草丛里没有任何动静,也不见阿绣身影。我跑过去,那里只剩一把锄头,和散落满地的蘑菇,阿绣不见了!“阿绣!”我急切地大声喊道,心里隐隐预感到什么,知道可能收不到回应,还是一路呼喊。我唤出长剑往村里跑去,四周静悄悄的,天已大黑,只有月光微微映照着小路。直到看见冲天的火光将前方照的透亮,那几个偷偷摸摸逃离的黑影,听见茅草噼啪燃烧得张狂,手里紧攥的蘑菇撒了一地。我提着长剑冲进院落,火势被晚风煽得盛大,茅草屋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我想进屋却被倒塌的房梁挡住去路,我看到了火光映照的屋里的鲜血,倒地的爷爷,和阿良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我最终没能抓住那只隔着熊熊大火想牵住我的小手。
我跪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被大火吞噬,一种无力感席卷了全身。
忽然感觉手臂被人一挽,炙热感逐渐褪去,冷风吹在脸上好像被冰浸过一般。
“师父”我抬头一望,瞬间回到现实:“阿绣阿绣一定被山贼抓走了!”
我抓住师父的手臂:“师父,我们去救阿绣!”师父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士兵们跟我走。爬过层层陡峭山路,方见山顶上立着透着光亮的寨子。等我们冲进寨子的时候,阿绣正夺过身旁的刀往颈上一划,鲜血撒了一地,她微微张开口呢喃着什么,隔太远我什么都读不到。师父挥枪很快便制住了山贼头目,剩下的小喽啰不是作鸟兽散就是被天策士兵擒住。我扶起阿绣,她颈上的伤口很深,血止不住地往外留。“我说过要带你去长安的,阿绣,你撑住,我们去找大夫”
她奄奄一息地点点头,似乎说着:“好”
“这姑娘伤成这样,没救了。”一名天策士兵看了平静说道,生死于他们而言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师父忙地咳嗽了一声:“救人。”
那名士兵便拿出了纱布为她止血,可无论缠多少层,总是很快被染红,他叹了口气望向师父。师父未吭声,示意他继续。就这样过了好久,阿绣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消逝殆尽,血仍在流,人却离去了。
“师父,我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改变不了。”
“尽力所能及之事,哪怕明知结局,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你们纯阳的‘道’。”
“阿绣他们就该获得这样的结局吗?”
“世界本来就很残酷,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你要变得强大,才能不被欺负。你不可能保护他们一辈子。”
“就像师父也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对吗?”
师父突然被我问住了,沉默了许久。
见师父不说话,我便说道:“师父你说的对,只有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才有能力去平世间不平之事。”
师父点了点头:“两日后,我把铸好的宝剑给你送来。”
“师父,我来找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