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风辞无可奈何。
他原本还想再仔细试探一下裴千越为何会知道小世界的概念, 又为何会问他这种问题,可那混账东西跑得太快,一转眼就连个影子也瞧不见了。
没办法, 他只能也跟着御剑飞向阆风城。
直到这时风辞才发觉,原来方才来瑶山时, 裴千越竟还是有意在等他的。
此时回程,混账东西的飞行速度比来时加快了一倍还不止, 就连风辞追着都有点吃力。
身为妖,裴千越修炼御空之术本就比凡人来的轻松。风辞懒得再耗费体力,索性放弃, 慢悠悠地降低了速度。
待他回到昆仑山脚时, 天色已经黑尽了。
裴千越果真早就不见了踪影,风辞通过昆仑山脚的传送法阵入山门, 直接回了外门弟子院。
刚进院门,就迎面撞到个人,好巧不巧, 又是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
“景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程博的关系,外门弟子不怎么敢与风辞来往, 和他稍微熟悉一点、能说上两句话的,就只有宋舟。
风辞没听懂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是……”宋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拽着他往外走, “你快出去躲躲, 别让他们看见你——”
“我为什么要……”
风辞一句话还没问出口, 院内忽然传来一声叫喊:“那不是陆景明吗?!”
宋舟:“……”
风辞:“?”
片刻后, 风辞被带进院子。几十个外门弟子都挤在院中,正对着的一间弟子屋门开着,程博被人从里面扶出来。
他额头和脸颊都有明显的红肿青紫,一见风辞就冷笑:“舍得出来了,嗯?”
风辞已经离开弟子院一天一夜,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视线环视一周,试探一般点了点头:“嗯,出去透透气。”
“你还有脸透——”程博气急就想站起来,却不知牵扯到了身上哪里的伤,“哎哟”一声又跌回椅子上。
风辞不确定地问:“这伤……不会是‘我’弄的吧?”
程博大喝:“不是你还能是谁,别在这儿给我装!”
风辞:“……”
他昨晚跑出去跟踪裴千越,为了防止不在派内时有人来寻他却见不到人,再多生事端,便随意捏了个替身放在房中,假意抱恙在床。
通常的替身之术,应当是灵体通感,意识相通,与真人无异。可那样做需要耗费大量修为,风辞担心此行有需要使用灵力的地方,加上外门这群小弟子大都修为低微,应当瞧不出异样,遂只是做了个空壳,短暂冒充个一两日。
那替身不受他控制,但性格与他大致相同,能与人简单交流,使用一些低阶术法。
按理来说,不应该随便和人动手才是。
风辞这会儿没见到替身,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道:“程师兄,真对不住,我下午是烧糊涂了。如有冒犯,多有得罪。”
程博冷笑:“烧糊涂了还能变出一群蜜蜂追着我蛰,师弟不愧是天玄宗高徒,难怪会被城主看上。”
哦,这倒是他一贯的伎俩。
风辞又纳闷:“可我看师兄也没有被蜇伤的痕迹啊?”
程博的脸色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宋舟在身后扯他袖子:“你少说两句吧。”
“今天是外门上课的日子,程师兄派人去找你好几次都没有人应,才亲自去的。谁知道,他只是掀了你的被子,就被你变出一群蜜蜂,追了满山头。”
“你一天都没出屋子,可能不知道,程师兄为了躲蜜蜂,一头扎进了后山的小河里,差点没被淹死。”
风辞:“……”
程博:“你是不是笑我了?”
风辞正色:“没有。”
程博眯起眼睛。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没要弟子搀扶,一瘸一拐走到风辞面前,冷冷道:“陆景明你别太猖狂。我告诉你,今日你装病旷课一事,我已经上报给授课长老了。待城主知晓,必然将你逐出师门。”
“……你等着瞧吧。”
山色空濛,群山间,红枫连绵似海。山崖之上,有人端坐抚琴。
琴声悠然空灵,可听琴的人却没这雅兴欣赏:“温宗主,我知道当年你拜师清净宗,有他裴千越的暗中促成,你感激他,所以为他卖命。可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清净宗宗主,当以大局为重。”
琴声未歇,温怀玉的声音悠悠响起:“那承朝长老认为,怀玉做的哪件事没有以大局为重?”
“你到现在还在我面前装傻!”承朝长老呵斥道,“你放任一条蛇妖坐在仙盟之主的位置上,还敢说自己顾全大局?”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未造杀业者,皆可修行得道。”
温怀玉的声音与他的琴声一样,听上去温雅平和:“承朝长老,这是你派凌霄门门主说过的话。仅仅因为坐上头那位非我族类,凌霄门现在就打算违背自己的立派宗旨了吗?”
“……短短两日内,已有两家仙门被灭,你不去调查真相,却在此挑拨六门的关系,这便是你的大局?”
承朝长老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站在温怀玉身后,神色阴沉至极:“你不会当真听信了裴千越的话,认为六门之中有人肆意屠杀同道吧?”
“那幕后真凶一连屠了数十家仙门,纵观整个修真界,除了他裴千越那条修行千年的蛇妖,谁有这能力?难不成还是千秋祖师降世么?”
“不要财宝,不要法器,只为杀人。裴千越说他看不出凶手的真实意图,难道你也看不出?”承朝冷笑,“怎么就这么巧,死的都是仙盟之外的宗派,是那幕后真凶也想告诉天下,一入仙盟,方得庇佑?”
“仙盟,仙盟,这仙盟不就是他裴千越建立的,整个修真界有谁比他更希望仙盟统治稳固?”
“五个月了,修真界人心惶惶,多少小门小派担心惹祸上身,纷纷遣散弟子。可仙盟呢,今年自愿加入仙盟的宗派,以及参与仙盟选拔的弟子人数足足翻了三倍。”
“——这其中究竟代表了什么,温宗主,你就完全没有想过吗?”
琴声戛然止了。
温怀玉抬眼望向天边,月色隐在薄雾后,只剩下一团朦胧的微光:“可这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
“所以,这不是才来找温宗主商议么?”承朝脸上的神色放松了些,“现在是猜测,但只要我们联合各派攻上阆风城,生擒裴千越……到时再慢慢审,何愁找不到证据。”
温怀玉沉默下来。
承朝长老悠悠道:“我们凌霄门绝不会放任裴千越肆意妄为,老夫此番是奉了掌门师兄之令前来游说温宗主,还望温宗主慎重考虑。”
温怀玉轻声问:“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站在你们这边,而不是裴城主?”
“温宗主,裴千越本就不是我们的同道,你何必处处护他。如果不是他手握千秋祖师的真传,他怎么配坐那位置?换句话说……”
承朝稍稍停顿片刻,眼中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只要他倒了,千秋祖师的真传人人可得,那盟主之位,不就人人都能坐了吗?”
温怀玉眸光微动。
半晌,山崖之上才再次响起那空灵琴音,以及温怀玉几乎被琴音掩盖的低浅话音:“可惜只有你我两派,恐怕还奈何不了裴千越,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风辞自然没有被裴千越逐出门派,事实上,自从那日瑶山一别之后,风辞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裴千越。
“陆景明,别睡了,程师兄让你去打扫藏经阁。”大清早,门外就有人喊他。
自从那日程博喊风辞起床失败,还被蜜蜂追了半个后山之后,敢接近他的人就更少了。就连来通知他干活,都只是远远站在小院里喊他。
但好处是,程博除了给他多安排点活之外,也不太敢再找他别的麻烦。
来通知这位弟子本也打算喊完就跑,一转身,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风辞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一手抓着他后领,另一只手还在困倦地揉眼睛:“藏经阁……不是前几天刚扫过吗?”
显然是刚醒,说着话还打哈欠。
“你松……松开!”那弟子挣扎一下,竟没挣得开,梗着脖子道,“再打扫一次怎么了,程师兄的吩咐你也敢不听?”
“听,怎么敢不听。”风辞道,“就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别的地儿?”
“你想去哪儿?”
风辞:“临仙台。”
那弟子像见了鬼似的看他。
风辞乐呵呵朝他笑:“我知道师兄们都不敢踏足临仙台,城主待我还不错,如果有临仙台的活,我乐意为师兄们代劳。”
风辞很想再和裴千越见一面。
主要是那日裴千越临走前的话实在让风辞有点在意,而且回去之后越想越在意。风辞这人有点毛病,最不喜欢把事憋在心里,不把事情弄清楚就浑身难受。
所以这些天,风辞对裴千越着实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惦记。
但这一连好几天,裴千越都把自己关在临仙台里,没有出门,更没有再离开过门派,风辞想故技重施溜出去找他都没机会。
被逼无奈,他只能再想点别的法子。
可那弟子却回答:“临仙台你暂时就别想了。”
风辞:“为何?”
“内门早派执事师兄过来说过了,城主这些时日在临仙台闭关,让我们都别靠近临仙台。”
风辞惊讶:“为什么忽然闭关了?”
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城主他要闭关,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那弟子终于把衣领从风辞手里拽了出来,喝道,“总、总之,你赶紧干活去,别整天找借口偷懒。一天天的书也不看,剑也不练,现在干个活还有这么多话,懒死你算了。”
那弟子骂骂咧咧走了,风辞却收敛了脸上嬉笑的神情,眸光微微沉下。
好端端的,怎么说闭关就闭关。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临仙台上,看守弟子立于法阵两侧,神情肃穆。身后三百级白玉石阶高耸入云层,烟云缭绕中,依稀可见那巍峨静谧的高殿。
大殿的门扉紧闭着,一道青烟悄无声息飘了进去。
风辞在殿内显出身形。
与平日里不同,他身形是半透明的,双脚虚虚落在地上,没留下一点响动。
殿内依旧没有点灯,却比他上次来的时候还要乱许多。风辞皱着眉往里飘,看见了摔碎的花瓶、茶杯、甚至还有被砸坏的椅子。
……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是轻的。
整个大殿内都感受不到裴千越的丝毫气息,但有了上次的经历之后,风辞不敢懈怠,屏息凝神,悄然进了内殿。
可他在殿内殿外找了一大圈,都没发现裴千越的踪迹。
这人闭关闭到哪儿去了?
就在此时,风辞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腿。
他溜进临仙台,用的是神识离体的状态,与魂灵没有差别。按理说,除非他主动碰触,否则旁的东西是绝对碰不到他。
可那东西却碰到了。
不止是碰,那东西在他衣摆处摩挲两下,直接沿着他衣摆下方钻了进去。
神识的敏感远超肉身,风辞难以抑制地颤栗一下,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一条蛇尾。
方才那一通折腾,将这原本已经被风辞收拾整洁的屋子重新弄得一团乱。
香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香灰吹得到处都是,就连悬挂在玉床四周的纱帐也垂落半截,欲盖弥彰地遮住玉床上相拥的两人。
凌乱而静谧,唯有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
鲜血涌出的感觉极其清晰,风辞被裴千越扣住一只手,仗着身形差异整个拥进怀里。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落在对方肩上,却没有施力把人推开。
他当然是可以推开的。
且不说裴千越此时意识混沌,哪怕他处于清醒之下,也不一定是风辞的对手。
可风辞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颈侧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许久不见的微妙体验。
鲜血,仇恨,伤痛……
这些曾一度让风辞极度痛恨和厌恶,厌恶到不愿想起,厌恶到不惜逃离这个世界。
可不得不承认,唯有这些,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的活着。
就如同此时此刻。
真切的疼痛着,真切的……存在着。
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将风辞猛地从这种近乎迷惘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清醒过来,立即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是萧却。
“陆……陆师弟,你——”
风辞被裴千越结结实实搂着,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从萧却的声音听来,一贯温雅的青年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就连语气都慌乱起来。
他急促朝玉床的方向走了几步,裴千越的身体骤然紧绷,尖牙更加用力地嵌入风辞颈侧。
“嘶……”
原本已近乎麻木的痛感顿时变得格外清晰,风辞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喊道:“萧师兄你先别过来!”
青年腰间还系着那个香囊,靠近之后裴千越自然不舒服。
他一不舒服,折腾的还是风辞。
萧却停下脚步。
风辞闭了闭眼,那只空闲的手再次抬起来,轻轻落在裴千越脑后。他维持着这个仿佛相拥的姿势,掌心泛起点点灵力光芒,没入裴千越体内。
识海内犹如海面波涛汹涌,沉沉黑雾隐天蔽日。却有一缕阳光忽地穿透黑雾,照亮天地。
那光芒所到之处,雾气驱散,波澜平复。
识海深处,原本躁动不安的黑蛇也安静下来。它高高扬起脑袋,一双灰白的眸子迎着光芒,好似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明亮色彩。
那光芒仿佛化作一双温暖的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黑蛇在这光芒中蜷曲盘踞,很快睡着了。
风辞睁开眼。
钳制在他身上的力道松懈开来,风辞轻轻一推,裴千越便向身旁一歪,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