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石头
审讯室里气温很低，审讯椅上的人颓丧地靠着椅背，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似的，问一句答一句，全然没了一小时前的愤慨。
“这东西从哪来的？”叶玄青坐在审讯桌另一边，上身前倾，两指捏着一个背面贴了符纸的证物袋抖了抖，声音冷沉，眸光凌厉。
“捡的，”冯继像是没力气似的微微抬了一下眼睛，“就在城中村一间废弃的店铺里。”
叶玄青瞟了一眼手中的证物袋，里面正装着一个项链，普通的黑色编织绳，底端挂了一块闪着墨黑色幽光的碎片，看上去像颗蒙了些灰尘的宝石。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用法又是怎么知道的？”他继续道。
冯继垂眸看着自己小臂上交错结痂的伤口，半晌才缓缓道：“不知道。但用法是我无意中发现的，那时我受了点伤，血滴在上面，它突然发了光就这样。”
“幻术呢？”
冯继听到这两个字之后身体僵了僵，他偷偷做了个深呼吸，又逐渐放松下来。
“我不知道什么‘幻术’。”
“是吗。”
冯继没吱声没抬头，但能感受到对面这个妖管局长官的灼灼视线，几乎能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这让他突然想起半个月前那个无助的夜晚。
穷追不舍的妖族个个身强力壮，他们背着月光，筋肉突出的手抓着各式武器，眼睛是幽幽的血红色。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站在队伍的最末，嬉笑着用手顺了顺他唇边的小胡子，说道：“冯继，你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钱还不上就要用其他东西做抵，我们也不为难你，只是想先要你两只胳膊而已。这已经是很便宜的价格了，乖乖配合的话可以将还款日延长一个月呢，多划算。”
当时他躲在一处废弃店铺的断墙后面，连呼吸都不敢，他按住自己不住发抖的腿，尽全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绝对不能被发现，不然肯定会死！
巷口的那一队妖族似是等不及了，已然蓄势待发，脸上都是充满血性的兴奋表情，炽热的鼻息似乎将这一片空气都熏热了。
他哆哆嗦嗦地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旦听到脚步声近了，他必须第一时间逃跑。
粘稠的滴答声在安静的、布满灰尘的店铺内响起，他死死用手按住了腹部狰狞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依然死命忍着，生怕这微弱的水滴声也逃不过那些妖的耳朵。
然而他的妖力实在太微弱了，几乎只够他维持人形，所以他几乎完全没有妖族应有的伤口自愈能力，血水顺着他的指缝蜿蜒而下，逐渐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小滩，又因为地面不平坦，那暗红色的血液又沿着水泥地面的裂缝淌，将那裂缝填充成一个仿若逐渐被岩浆填满的峡谷。
但血却没能彻底填满裂缝，因为它被挡住了。
那是一块儿不起眼的黑灰色石头，因着裂缝的出现露了一个头在外面，正好挡住了血流通的路径，但神奇的是，那石头甫一接触他的血，便像活了似的，将那些流过去的血液一点一点吞噬掉，接着那石头突然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逐渐亮起来，闪了一下，仿佛是吃饱喝足后打了一个餍足的饱嗝。
他静默地看着这一幕，心中虽疑惑却并不惊骇，大概是因为他此时所有的情绪都用来害怕外面那些追捕他的妖族了，对于这种超出认知的现象反倒没了反应。
但那块儿石头实在很漂亮，就像一块儿不算特别剔透却会发光的宝石。
如果卖掉它，也许可以赚一笔钱。
这样他就不需要失去性命了。
他探手用指甲将那块小石头从地缝里扣了出来，捧在掌心拿到近前端详。
幽渺的黑光静静拢在石头上，映在他死寂一片的眼睛里。
从小他就能很好地融入人类群体，他还记得那时人类与妖族还不像现在一样融合得这样紧密，大部分妖族的幼子都会集中到几所妖族专办的学校上学，但他不一样，因为妖力实在太弱，为了省钱的父母就将他送去了人类的小学。
那时在人类的小孩间流传一种叫“许愿石”的东西，也是这样形状各异却可以发光的石头。
那些小孩都以拥有一块“许愿石”为荣，他们会将石头珍惜地穿上绳子挂在颈间，每晚拿出来虔诚地许愿，相信着总有一天那些天马行空的愿望会实现。
啊，如果外面那些人立刻死掉该多好，这样他就能暂时逃出去，兴许可以去其他城市避一避，等到筹完钱再回来。
他清醒过来，将掌心合拢，半晌自嘲地闭上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
想什么呢，哪会有这种事，还是想办法躲过去——
“啊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别过来！别过来——”
不远处突然传来痛苦的嘶吼声，伴随着小胡子男人惊怒的大吼，他动了动鼻尖，问道了一股不一样的血腥味，然后那味道逐渐变浓，最终变成令人作呕的腥臭。
“主人，主人，求您原谅我，呜呜呜——那件事真不是我做的，求求您，不要杀我！我，我还可以为你取回那个东西，我还有用！主人，求您——”
小胡子男人仿佛发了癔症，不知道又在说些什么，声音明显不如之间的吼声大，因此他听不太清。
但他知道，刚刚，不，应该说现在，肯定正在发生着什么事。
他小心翼翼地蹲着身体挪动到了店铺的大门边，然后隔着一道断墙往巷口看。
只见惨淡的月光下，那些健壮凶猛的妖已经不见了，也不能说不见了——他们正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看不出死活。
而小胡子男人则狼狈地跪在地面上，双臂姿态怪异地伸展着，仿佛抱住了什么，可那里明明只有空气。
“求求您了，求您”小胡子男人突然像是快要背过气去一样地抽噎着，他的双臂也收了回来，改为紧紧卡着自己的脖颈，这样僵持了大约有几分钟，他突然歪倒下去，身体撞到地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缩在墙后的他看着这一幕，觉得脊背发凉，头皮也一炸一炸的。
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直觉——也许“许愿石”是真的存在的，并正被他握在掌心。
这让他不免想到一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
他的新生即将从这一刻开始。
····
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与那日的月光如出一辙，都令人浑身发冷。
冯继从回忆里抽身，再次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幻术’，但‘它’可以实现我的愿望。”
他看着证物袋里的石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掌心还留有那晚攥紧它时的触觉。
他以为那是“希望”。
叶玄青听到冯继的话挑了一下眉。
冯继知道叶玄青的意思，有气无力地解释道：“我没想隐瞒，因为我也不想犯下滔天的罪，我只是需要钱，我只是想绑架他们，然后讹诈一笔钱，用来还债。”
他顿了顿，几乎是有些绝望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大黄真的只是为了钱，他要救他的弟弟，我要还父亲的债。你看到我胳膊上的伤口了吗？这些都是为了喂饱‘它’划得。它太能吃了，起初只需要几滴血，到后来，它几乎要把我吸干了”
他抬了抬胳膊，那上面有些若隐若现的黄褐色羽毛，这是因为审讯室里有抑制妖力的符咒，他手上的玄铁锁链上也有，这使得本来就妖力微弱的他几乎马上就要被打回原型了。
而在羽毛间，纵横交错的几道伤口揭示了他这半月来的痛苦生活。
“那你为什么还在使用它？”叶玄青面色不变，并未因为冯继的话动容分毫。
“我也不想啊，”冯继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它’赖上我了，我尝试着把它丢掉，结果第二天早上它又会出现在我的脖颈上，仿佛我从未将它丢弃过。我又用锤子砸，将它砸碎，可一转眼它又完好如初了呵，我以为我捡到了希望，可这‘希望’却要杀了我”
“”
审讯室里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冯继是沉浸在他的痛苦里无法自拔，而叶玄青是在想这个东西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会有这种效果。
冯继所说的有关这个石头的一切特点，都似曾相识。
他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确认。
于是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右手边的单向玻璃，他只能从玻璃里看到自己不甚清晰的倒影，但他知道玻璃后面那个人也在与他想着同样的事。
审讯室旁的休息室里，旁听了全程的顾漓云里雾里地侧头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商止，他的目光很专注，但却仿佛并不是在看审讯室，而是在看着虚空中的某点。
那一刻顾漓觉得商止居然看上去有些，孤独。
就在顾漓为自己的感觉感到疑惑时，商止却突然说话了，声音很轻，有点缥缈的意味：“你知道为什么但凡是生灵都会‘贪婪’吗？”
顾漓楞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乖乖答：“不知道”
商止伸出一只手指，在面前的单向玻璃上轻轻画了一道起伏的波浪，他凝视着那道很快看不见痕迹的波浪线，半晌缓缓道：“因为想要的太多了，”
“而有些东西就以‘贪婪’为食，逐渐发展壮大，最终将这些生灵吞噬。”
“永远不要认为‘希望’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