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类
顾漓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还在白云山上，隔壁二黑哥拎着两只新打来的山鸡过来串门，来的时候穿了件花衬衫，脖子上还戴一条有小手指粗细的金链。
这是他来香樟市的路上在火车上见到的装扮，那个光头的人类男性就是这样穿的，不仅如此，他还搭配了一个皮包，据说是什么“用鳄鱼皮做的”。
鳄鱼是什么？
顾漓没见过，他从小就生活在北方的大山里，山上少水，所以他没见过多少鱼，因此便也不知道鳄鱼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鱼。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觉得那个棕黑色的皮包丑不拉几的，与二黑哥憨厚朴实的气质很是不相配。
总之二黑哥就穿着这样一身衣服进了屋。
梦里姥姥似乎不在家，顾漓便邀请二黑哥随便坐。
他给二黑哥倒了水，然后坐在他对面听他讲故事。
二黑哥是只拥有丰富见识的黑熊，也是这白云山里最强壮的妖，所以山里的半大小子都崇拜他。
顾漓也是。
“传说，有一种好大好大的石头，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二黑哥抡起双臂在空中画了好大一个圆，“速度特别快，还拖着焰火尾巴，一旦坠落到地面上，就会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这就是‘陨石’。”
“哇——”顾漓小声惊叹，嘴唇微张，张成一个小小的o型，漆黑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二黑哥将手臂放下来，宽厚的手掌拍了一把粗壮的大腿，“啪”一声：“你想想，那家伙得老疼了！”
听到这儿，顾漓突然特别理解地跟着点点头。
疼！特别疼！真的。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那特别疼。
但是真的好疼啊，他觉得他整只狐都要被撞成两半了。
顾漓难过又委屈地在梦中吸吸鼻子，然后就闻到了——一股特别香的味道。
商止半蹲在地板上垂眸看着面前闭着眼睛不停抽动鼻子的狐狸，把地上的瓷盘又往前推了推。
那盘子里摆了两只圆滚滚的肉丸，在浓汤里炖煮过，表皮是漂亮的棕色，肉香混合着各种香料的味道弥漫得满屋子都是。
顾漓刷然睁开眼睛，入目就是两颗饱满圆润的、散发着致命香气的肉丸子。
要了命了。
顾漓刚从昏睡中醒来，整只狐都不甚清醒，因此他被那撩人的肉香味勾得完全没注意自己现在究竟是何种处境。
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只肉丸，越嗅闻越控制不住自己，他逐渐往前凑，在圆润的鼻尖马上就要碰到肉丸的时候，他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巴四周。
“吃吧。”一道清冷沉着的好听男声突然自头顶响起，顾漓瞬间就僵住了。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顾漓懵了，他被头顶的声音吓了一跳，僵着身体顿在原地，那截刚舔完嘴巴的舌尖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这模样落在商止眼里就显得这狐狸更蠢了。
他发现面前的狐狸本来已经蠢蠢欲动，食欲大开，结果突然停下了动作，有些不解，便又说了一遍：“吃吧，别怕。”
甚至还好心地告诉这小狐狸不要害怕。
然后商止就看着小狐狸又猛地往后扑腾了一下，瞬间就滚到坐垫边缘，防备地抱住自己火红色的大尾巴，狐狸脸上满是紧张跟戒备。
顾漓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倒霉了。
本来他和白云山的大家在山里住得好好的，过着与世隔绝的自在生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用在意山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变换，又换了哪副天地，他们只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可以了。
哪知有一天，突然有几只陌生的妖找上了山，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制服，肩膀和胸前都挂着银质的装饰，看起来方方正正的，周围还围绕着水波一样的花纹。
顾漓看不出那是什么，可能是一口锅，或许是只碗也说不定。
总之那些妖一来就召集了白云山上所有的妖精，他们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背着手站成一排，裹挟了妖力的声音回荡在山顶上：
“根据最新修订的《人、妖两族和平协议》，现要求所有存活的妖族，不论年龄，不论身份，务必在年底之前到妖管局办理身份证明，生活在偏远地区者可派遣代表前往办理。只需要拿好信物，妖管局随时欢迎各位前来办理证明。”
这个通知一发下来，白云山的众妖都傻了眼。
妖管局是什么？“人什么什么协议”又是什么东西？
彼时白云山上最德高望重的狐狸姥姥顾云，拄着一根古朴的木杖缓缓从妖群中走出来，群妖的目光尽皆落在她瘦小的身躯上。
顾漓站在二黑哥身后，看着姥姥走出去，目露担忧，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顾云仰面看着站在一块巨石上刚刚宣布通知的妖，缓缓开口道：“敢问这位小哥，这协议我们是非要遵守不可吗？”
“是的，为了加强人族与妖族的和平共处，更好地拓展妖族的生存空间，根据协议，所有在世的妖族，不管身处哪个角落，都必须拥有妖管局下发的、具有合法效益的身份证。否则，不日将被妖管局肃清。”为首的陌生妖族声音似冷铁，说出来的话也让妖胆寒。
众妖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们身上，每双眼睛里都流露出不解和恐惧。
“好吧，多谢各位告知，我们这就派人前往那妖管局。”顾云缓缓点头应下。
“谢谢合作，妖管局总部位于香樟市，稍后我们会将符纸分发给各位，大家可以将妖力附在上面，这便形成了临时的‘身份信物’。”
顾云拄着木杖转过身，望着身后乌泱泱的众妖，沉思了半晌，最终将目光落到了露出半边身子的顾漓身上。
她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对顾漓道：“小漓，你长大了，也是时候了所以这个任务姥姥想交给你来办。”
当时顾漓特别不理解姥姥的这个决定，明明小时候姥姥告诉他：山下的世界会吃人。
让他一辈子都不要离开白云山，只快快乐乐待在山上就好。
可是现在为什么又要让他离开了呢？
等那些妖离开之后，顾漓确实这样问了顾云，而顾云只是仰头看着面前化作人形已经比她高大许多的的孩子，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姥姥留了你这么久哎，罢了，反正只是出去一趟，你还能回来。这个任务艰巨，姥姥是看你年轻又心细，所以才放心让你去的。”
“是这样啊”顾漓似懂非懂地揉揉自己的头发，最终脸上还是绽开了一抹灿烂的笑：“放心吧姥姥，我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于是顾漓便带着山上众妖的身份信物踏上了前往香樟市的路。
白云山地处偏僻，位于极北方，他要是想到达位于南方的香樟市，就要走上好一阵子。
顾漓根据那些妖给的地图，先是跋涉，运气好遇上人类拉粮食的货车他就会搭一段顺风车，然后继续跋涉，等终于穿过乡村来到一座大城市，他就拿着那些妖给他的火车票去坐火车。
那还是他狐生中第一次坐火车，从前有关火车的事全都是从二黑哥那里听来的，此前他也只知道火车是一种很长很长的车，有很多轱辘，跑起来很快，会发出“呜呜——”的长音。
他就这样坐着火车抵达了香樟市，结果到了香樟市之后，他才发现火车站与妖管局呈一个对角线，他又只好疲惫地背着他那装满信物的小布包继续前进。
属于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迷花了顾漓的眼，他从小在山里长大，没见过这么多颜色漂亮的灯光。
他站在城市宽阔的街道上，仰头往更高更远处望，才发现原来除了夜空之外，地面上也有星星。
是远处那些炫目的灯光构成了一片星海，甚至要比顾漓在山上看到的星空更闪亮。
但他不能停在这里，他要赶紧办完身份证，赶紧回家。
还是白云山更适合他。
然后——
然后顾漓就因为水土不服，妖力大量流失，走到城中村的时候维持不住人形，变回了狐狸。
之后的故事就都明了了。
他被凶恶的流浪狗追着咬，好不容易逃离了虎口，这下又入狼窝。
顾漓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人类，身体在不自觉的发抖。
因为他记得姥姥跟他说过，人类都是很可怕的，他们才是真正的魔鬼。
所以，面前这个人类，是不是马上就要对他做坏事了？
但是，但是
这个人类长得不太像坏人啊。
人类穿了一件驼色的针织衫，温暖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他眉目俊朗，墨黑的眼眸深如点漆，睫羽很长；他的鼻子也好看，鼻梁峻挺，再往下是嘴唇，淡色的薄唇轻轻一抿——
顾漓收回目光。
因为他突然察觉到面前的人类似乎心情不怎么美好。
商止确实心情不算明朗，但其实绝大部分是因为连日来的阴雨天，很小一部分是因为自己好不容易发一次善心捡回来的狐狸，看起来笨笨的也就算了，见到他居然在害怕。
明明叶玄青那家伙说他每次遇到后辈都会收获满满的崇拜跟信任。
罢了。
商止看着小狐狸微微发抖的耳朵，终于是缓下语气，耐心解释道：“这里是我家，你不用害怕。你之前晕倒了，肚子一直在响，我就给你做了点吃的，如果饿了，你就吃。”
说完这一段话，商止还不甚适应地皱了皱眉。
他平时就一个人待在家，交友圈也仅包括叶青玄一个，况且那家伙还是个话尤其多的，也不用他怎么说话，因此他真的很少说这么多话。
毕竟他本来也不喜多言。
顾漓自然是不知道商止的事，他看着人类突然皱起的眉头，愈发觉得他不高兴了，于是就抱着尾巴缩成更小的一团。
商止：“”
他到底是有多令人害怕？
商止轻轻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有些无奈，他不免在心里质疑，这小狐狸真的是妖吗？
然后商止就沉着脸伸手将装着丸子的瓷盘亲自端到了坐垫上，小狐狸的眼皮子底下。
顾漓不明所以地看着人类的动作，视线从他脸上落到了盘子上，又从盘子滑到人类端着盘子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只手看起来干净温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是一双很好看的手。
顾漓变成人形的时候，也会拥有人类的手掌，但是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手好小，又小又薄，远远不如眼下这只手好看。
那只手将盘子在他身前放下，然后就收回去了，顾漓的视线跟着那只手，直到手的主人站起身，顾漓就又因为他这个动作往后缩了缩。
商止起身之后，原本想再劝一句，但是显然他觉得自己今天说得话已经够多了，终究还是默默转过身，回了厨房。
言尽于此，这狐狸吃与不吃实际上与他也没有多大干系。
顾漓看着人类离开的背影，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人类的身影转到另一个屋子完全看不见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丸子边，实在忍不住，咬了一小小口。
姥姥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吃陌生人类的东西的，是因为实在太饿。
顾漓感受着丰润的肉汁在口中炸开的感觉，连日来的倒霉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得到缓解。
——这肉丸子真的好好吃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