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傅长乐曾以为自己此生再不会踏入皇宫一步,只是世事难料,距离当日从摘星楼一跃而下不过半月,她便再一次看到了那块最熟悉不过的御书房牌匾。
今夜是一场硬仗,为了防止出现嘴仗打到一半体力率先告罄的悲剧,傅长乐不仅硬逼自己多嚼了一颗人参丸,还重新启用了那架被搁置的木轮椅。
寒风萧萧的雪夜,厚重的乌云将天幕遮挡的漏不出一点星光。
睿仁皇后国丧未过,大红灯笼被撤,丝竹之音被禁,训练有素的侍卫把守在御书房门口,如同一尊尊挺拔而僵硬的铜偶。
整座皇宫静谧又压抑,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
傅长乐已经在风雪里被晾了整整半个时辰。
怀里的暖手袋早已失了热度,手脚也都僵硬的没有了知觉,若非有底下那架轮椅撑着,可就当真出师未捷身先倒了。
这是宋鹤卿的下马威。
不,说的更准确些,这是来自那位陛下的惩戒,惩戒她轻易出口的“党争”二字。
现在傅长乐唯一庆幸的,是她今夜言辞强硬命令十三不许跟来。
她能忍得了这种皇宫里惯用的手段,但十三,怕是见不得她这般模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的风雪似乎小了些,眼前紧闭的御书房门终于打开了。
拿着拂尘的大太监居高临下,堆起眼角皱巴巴的皮肤假笑道:“俞小姐,陛下有请。”
傅长乐被冻得浑身僵硬,乍一进到温热的屋内,藏在衣袖内的手抑制不住地哆嗦了两下。
高坐在案台前的宋鹤卿端起手边的茶碗品了一口,姿态悠闲,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大活人。
傅长乐忙着暗暗活动被冻僵的手脚,同样没有开口的意思。
御书房内突然安静的有些诡异。
最终还是奉完茶的大太监最先忍不住,拂尘一甩尖声呵道:“大胆俞子青,见到陛下还不快快行礼!”
“见到陛下自然是该行礼的。”傅长乐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终于抬起头,目光直勾勾盯着高台之上的帝王,“但若这位陛下同时还是子青的杀父仇人,那就请恕子青无礼,在为家父讨一个公道前,行不得这礼。”
“大胆!”
“好了。”宋鹤卿挥退了太监,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朕倒是想要听听,朕为何要杀俞山南,又是如何杀的他?”
“因为父亲是被你选中的棋子,甚至是整个棋局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你杀他,是因为棋局最关键的一步,需要这颗棋子以死来推动。”傅长乐讥讽一笑,“至于如何杀人,一个帝王想要一个人死,从来都不需要亲自动手。”
其实这整件事情的源头,在于方龄玉太能干太瞩目也太优秀了。
开国重臣,百官之首,同时还是大庆立国后第一届科举的主考官。
科举的主考官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那一届通过科考层层选拔的栋梁之才,全部要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座师”。
立国之初啊。
那是大庆最最缺人才缺官员的时候,因此这第一届的进士,被重用被提拔的速度远非之后的几届可比。
加之方龄玉官拜宰相,本身又有安/邦兴国之才,如此一来,以方龄玉为首、以第一届进士为基础的方党,在立国之初,就开始隐隐成形了。
以宋鹤卿之能,绝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可他却没有选择打压,反而放之任之,对方龄玉大权下放,圣眷不断。
为什么呢?
其一自然是因为宋鹤卿需要方龄玉的才华,建国之初,他太需要有这样一个能臣辅助他安天下、平朝堂。
而其二……
“这其二则是因为我们高瞻远瞩的陛下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一步步暗棋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串连成线,只待何时的时候杀机骤现。”
“曾有先生教导过陛下,一党独大乃大祸之源,其最简单的应对之法,是再扶植一个党派,两党相争,彼此消耗,方为平衡之法。”
“这番话原是讲给大梁太子的,可最终兜兜转转,却被当初一同听讲的太子伴读,原原本本用在了他的授业恩师身上。”
傅长乐说到这里冷声一笑:“陛下,你说若父亲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曾教出了这样一位学生?”
这一番话说得难听,可傅长乐心中当真是是愤懑难当。
要知道俞山南和宋鹤卿可不是什么没有牵扯的陌生人,当年在大梁的皇宫内,宋鹤卿正正经经行过拜师礼,喊了俞山南整整三年的先生。
当年在上书房的三个孩子,靖阳心年纪尚幼,晗昭又性子偏软,俞山南最最欣赏的,正是外圆内方一点就透的宋鹤卿。
毫不夸张的说,俞山南在宋鹤卿这个伴读身上花的心血,甚至比在正儿八经的太子晗昭身上花的更多。
整整三年啊。
对靖阳和晗昭来说,动不动就用“你怎么连这都不懂”打击学生的俞山南,或许不算是个太称职的老师。
可对天资聪颖跟得上那变态教学的宋鹤卿来说,俞山南完全是一个尽心尽力恨不得倾囊相授的好老师。
可是他是怎么对待自己的这位老师的呢?
他在俞山南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手创立了一个以他为核心为纽带的俞党。
然后再将这个核心一击击碎。
为什么那么巧连续三届科考的主考官都是俞山南的学生?
为什么主考官会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和方庄翰勾结泄露试题?
为什么独独挑中了一个青山书院?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一个能对抗方党的俞党。
俞山南不沾政事、甚至毫不知情又如何?
师出同门,主考官的座师身份,再加上舞弊一事,这些人就是天然的同盟。
在当今陛下的放任、默许甚至是暗中帮助下,俞党的势力迅速膨胀。
以方龄玉为首的方党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于是在层层算计和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方党终于将尖刀对准了俞党的核心——俞山南。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以兰副相当时的权势地位,他怎么可能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而为自己的仕途留下科举舞弊如此致命的把柄。”
傅长乐叹了口气,“后来才知道,若非有陛下的默许,哪有人那么多身为主考官的傻子,连续三届将试题泄露给同一个书院?不过陛下当真是好手段,这事牵扯众多却瞒得滴水不漏,竟未曾让方党收到一丝风声。”
否则方龄玉根本不用动用毒杀俞山南这种下等招数,只一个科举舞弊的罪名就能让俞党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说来,或许父亲意外发现舞弊之事才是他真正的催命符。毕竟若是此事被父亲亲自揭发,那所谓的俞党根本就成了一个笑话。”
“而陛下这些年将父亲的名声捧得那么高,又暗中布局许久,为的就是引诱方龄玉对父亲动手。”
“杀死文坛宗师的把柄握在手里,泱泱读书人求一个真相的联名书还挂在神鉴署门口,陛下进可攻退可守,而方龄玉,再不是那个声名无暇、民意在心的贤相了。”
“而方党,自然也不是那个坚不可摧的方党了。”
这才是宋鹤卿的可怕之处,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将自己不沾朝事的授业恩师当做政治牺牲品,也可以面不改色的在重用方龄玉的同时就在暗处布满杀招。
有时候连傅长乐都不得不承认,宋鹤卿是一位天生的帝王,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能谋江山能夺天下,而心软如晗昭,早已经抱着他的家国,化作熊熊大火里的一点灰烬。
傅长乐嗓子已经微哑,她伸手按了按发闷的心脏,替俞子青问了最后一句:“陛下谋算无遗,稳坐棋局,可是陛下,我父亲何辜啊?”
宋鹤卿至始至终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傅长乐的所有话,直到听到这一句,才终于开口道:“三日后,毒害俞山南的真凶便会大白于天下,根据大庆律法,凶手会得到应有的刑罚。”
这是一句帝王的安抚,傅长乐闻言却是直接冷笑出声:“将方龄玉砍首示众,陛下难道就不怕寒了这满朝文武的心吗?”
“寒心?利益动人心,只要方龄玉之死的利益足够大,这满朝文武,怕是等不到秋后就恨不得亲自动手。”
这话傅长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方龄玉死了顶多是空出了一个宰相之位,而不出意外的话,这位置会直接落在兰鸣身上。
可除此之外,对朝堂百官来说,方龄玉之死还有什么诱人的利益?
宋鹤卿却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着傅长乐问道:“朕听闻你昏睡多年,半月前才刚刚醒来?”
这完全是明知故问,傅长乐可不相信宋鹤卿在启用俞山南这颗棋子之前,会不把其亲友状况查个底朝天。
她不应声宋鹤卿似乎也不介意,继续自顾自道:“短短半个月就能将朕这多年的布局猜的八九不离十,不愧为俞山南之女。”
据傅长乐多年经验,这宋鹤卿一夸人准没好事,因此谨慎地将轮椅往后挪了一挪。
“俞山南不愿入仕,那么你呢?”
宋鹤卿语调平常,说出的下半句话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大庆不会有第二任丞相了,但大庆的第一任内阁,将会有六位辅政大臣。这其中,或许能有你的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