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 90 章
傅长乐苦苦压抑的声音里终于忍不住带上哭腔。
她看到了, 她都看到了,在圣魂蛊残破的记忆里,她看到巫心为了得到一个生辰八字相符的躯壳, 再一次上演了一场剖腹取子。
又惊又怕的白夫人没能熬过这一次血腥的生产。
她甚至没能看一眼这个注定无法平安长大的孩子, 就在无限的怨恨和不甘中彻底闭上了眼睛。
直到这一刻巫心才终于慌了神, 移魂术的最后一步,需要半滴血亲的活人血。
巫心自己熬过了剖腹取子, 所以想当然的以为白夫人至少能坚持到生下孩子。
半个时辰, 只要再半个时辰, 她就成炼成那滴活人血。
可白夫人已死,白祁也在四名宗师的围攻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长乐在哇哇大哭,而刚刚被太医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小靖阳,嘴唇泛起青紫, 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弱, 越来越弱。
那半滴活人血, 最终用的, 是俞山南的半身血骨。
文坛大家俞山南, 白夫人的亲生兄长, 那是巫心和梁景帝能寻到的, 血缘最近的替代品了。
只可惜文人风骨不可折,早在妹妹妹婿相继出事的时候,这位著作遍天下的文坛大家就已经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等梁景帝的人寻上门之时,所有与他交好的文人都得到了有人将要对俞大家不利的消息。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本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大梁皇室经不住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
梁景帝犹豫了。
而就在巫心想要不顾一切强行取血之时,看到的是一把横在俞山南脖颈上的匕首。
“我知道娘娘想要我的血。”
俞山南舞文弄墨的手头一次握住冰凉锋利的匕首,眼见巫心逼近,他毫不犹豫地向下一压, 锋利的匕刃他的脖颈上划出触目惊心的血痕:“就是不知道死人的血,还能不能救回那位小公主的命?”
那不是傅长乐记忆中那个严厉刻板甚至带着一点点迂腐的俞夫子。
透过巫心的眼睛,跨越二
十多年的混沌时光,她在如梦似幻的昏睡中,见到了一个无惧皇权亦不畏生死的俞山南。
那是她年轻的,锋利的如同一把宝剑的,舅舅。
当年的俞山南不惜以命相胁玉石俱焚,巫心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炼制活人血的最后一个可能毁在自己面前。
巫心退了一步。
作为交换,俞山南要求在小长乐和自己身上种上一损俱损的联系,他要确保这对天家夫妇不会过河拆桥,不会在取了活人血后,反手要了自己的性命。
同时,他还要走了移魂术成功后,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靖阳的身体。
“她是我俞家的女儿。”
不知道失了半身血骨的俞山南是如何斡旋,最终竟真从梁景帝的手里抱过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一步一步离开了几乎将他吞噬的大梁皇宫。
“她会好好长大。我会护着她,好好长大。”
只可惜那时的俞山南并不知道,自己带走的只是一具破败的、空荡荡的躯壳。
就像当时谁也不曾料到,那一场移魂术,竟只成功了一半。
或许是因为那半滴不纯粹的活人血,也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弄人,连施术的巫心也不知道,俞家那个孩子的灵魂,其实并没有离开自己的身体。
她这具身体里布下的层层禁制困在最阴暗的角落,浑浑噩噩不知春秋。
直到六年之后,一支破空长箭刺破胸膛,终于在她满身的枷锁上破开一道口子。
她像是见不得光的耗子一样活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从大梁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手里偷来一点喘息空间,并为此感恩戴德,心甘情愿替她挡去了所有的风霜雨雪。
她根本不知道,那个窃取别人身体苟活的贼,从来就不是她。
“可是那本来,就是我的身体啊!”
豆大的眼泪打湿了十三的肩膀,傅长乐死死抓着十三的衣袖,像是快要溺水的人死死抓着最后一个救命稻草,破碎的气音一遍又一遍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回响着:“那是我的身体……和我的人生……”
她也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啊。
她会跟着父亲练剑,会被母亲抱着,听舅舅摇头晃脑讲着听不懂四书五经,而不是随时随地被推出去挡刀挡箭挨罚受骂,也不是时时刻刻去模仿另一个人的姿态语调、临摹她的字迹书画。
她也本该有自己的喜好,和父母双全的自由人生啊。
可最让傅长乐愤慨和无力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死了。
一身罪孽的巫心死了,推波助澜的梁景帝死了,甚至连不知情的获利者靖阳,也已经死了。、
事到如今,她甚至不知道该去向谁报复,不知道该向谁去讨回这一笔的血债和再也无法扭转的人生!
十三抱着傅长乐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心里熊熊燃烧着屠尽所有一切的怒火,开口的声音却带着酸软的水汽。
“殿下,殿下。”
十三一下一下抚着傅长乐的后背,想要低声哄她,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一遍遍唤她:“殿下,殿下……”
傅长乐重伤未愈,极怒极悲之下,胸口箭伤毫不意外地再次崩裂了。
封悠之气的直接摔了药箱,头一回指着十三的鼻子高声怒骂:“到底怎么回事?!她先前把所有人赶出去,好,赶出去就赶出去!但我走前怎么说的,十三,你自己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要她保持情绪稳定、切记大悲大喜?我说了是吧,说了是吧,那你现在倒是告诉那些话是被狗吃了吗?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破事直接让她怒极攻心、悲极伤身?!她小命不要了是吧!
”
十三一声未吭任由他炮轰,封悠之一通发泄终于勉强平息了怒气,捏着鼻子替床上的病患重新包扎伤口,没曾想他刚一动作,昏睡过去的傅长乐竟醒了。
“哟,还活着呢?”封悠之一边包扎一边冷嘲道,“我说你要是不想活了就给个干脆话,你少遭点罪,我也省点事你说是吧?”
傅长乐心中郁气横生,听到这熟悉的挖苦反倒放松了些,苦笑道:“封神医手下留情,我好想好好多活两年呢。”
“多活两年?”封悠之
白眼一翻,“就你和十三这德行,我看是要气的我少活两年!”
“说我就算了,别带上我们家小十三啊……”
傅长乐如今的状况实在算不得好,崩裂的伤口止不住血,红肿的双眼显然刚刚大哭过一场,微哑的嗓子还带着鼻音,却还强撑着同封悠之插科打诨。
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
一个能毫不犹豫同大宗师一命换一命、连刮肉拔箭都一声未吭的狠人,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关起门来抱着十三痛哭一场,甚至到现在都没能掩去脸上的痕迹?
在影九的记忆中,就算是在国破的那一日,这位公主殿下都不曾失态至此。
“阿九,我想请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影九被这一声“阿九”叫的汗毛陡立,更别说那个破天荒的“请”字,惊得他下意识挺直了背脊:“您、您说。”
“你替我回京,将我……”傅长乐一顿,闭了闭眼才继续开口道,“将我父亲的尸骨,迁到江州。”
影九傻眼:“您、您父亲的尸骨……”
这是让他去挖了大梁皇陵吗?
傅长乐没管周围一大片诧异的目光,她垂着眼,几乎是喃喃自语道:“比起青山,我想他应该更想回江州。”
提到青山,影九的脑子终于拐过弯来。
傅长乐今日的状态明显不对,他这会儿也不敢问这位殿下怎么突然想起给俞山南迁坟,只点头爽快应下此事。
十三喂了汤药,封悠之开始挥手赶人,出乎意料的,自傅长乐醒来后,就一直沉默着不曾开口的宋鹤卿留下了。
“俞山南并不是死在朕的设计之下。”宋鹤卿看着面容憔悴、眼含哀戚的傅长乐,艰涩道,“你那天曾说,选择为万民、为天下苍生去死,是他的权利,而非朕的。你说的没有错,事实上从一开始就做了选择的,本就是老师自己。”
傅长乐终于抬眼:“老师?”
“俞大家,是朕的老师。”
傅长乐纵然先前心里已有猜测,甚至故意提起回京迁坟之事,好顺理成章让宋鹤卿
主动开口提及俞山南之事,可当真正听到“老师”二字,却还是心下一震。
当今这个世道,教人授课便可被唤作一声“夫子”,可“老师”这个称呼,却是只有真正收入门下、悉心栽培亲传学识的弟子,才有资格唤的。
作为当世最有影响力的文坛大家,俞山南最让人扼腕的,便是他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亲传弟子,这天下听过他教诲的、研读过他著作的学子巫术,却没有任何人能称他一声“老师”。
可现在,居然在宋鹤卿的口中听到了这个称呼。
“你是说,以他为核心形成俞党对抗方党,最后再一步步逼得方党对他动手,好将现成的把柄交到你手里,将俞党和方党一网打尽……这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死,都是你和他早就计划好的一出双簧戏?”
宋鹤卿艰难点头。
他其实还不清楚傅长乐这些天到底在那些雪花似的消息里查到了什么,只隐隐猜到因为移魂秘术,靖阳和俞子青的牵绊,或许比他以为的更深。
俞山南这个俞子青的父亲,也比他想象的,对靖阳更为重要。
那个大雪之夜俞子青进宫为她父亲讨一个公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既然知道了俞子青就是靖阳,宋鹤卿自然不愿再背负杀死她这具身体的父亲的罪名,因此继续道:“那日在御书房,朕说的那句‘死一人换二十载昌盛太平’,本是老师的劝朕的原话。”
傅长乐沉默着没有说话。
助眠安神的香料从熏炉里升起袅袅白烟,就在宋鹤卿犹豫着是否要离开的时候,他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恍惚问道:
“他是什么时候,成为了陛下的老师?”
“是大庆元年之后?是陛下领军作战之前?还是……”
“还是早在大梁皇宫、在他还是我们夫子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