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梦中学箭。
这话若是放在平时, 最恨有人信口雌黄的齐公公包不得让手下泼上两盆冷水,也好这胡言乱语的脑袋清醒清醒。
可眼前的情况却又有些微妙不同。
傅长乐屏退了所有人,只对着齐盛一人, 在豆大的烛火微光下,用动情又抒情的语调讲述了自己神秘离奇的梦境
讲那位银装长弓的长公主殿下,讲那奥秘无穷的三连箭法, 讲她和她之间,亦师亦友,入梦似幻的十余载。
“我知道齐大人或许觉得荒唐可笑,可你想要的事实就是如此。”傅长乐替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润了润嗓子总结道,“我与公主殿下在梦中结识,这三连箭法亦是殿下在梦中所授。我不知是谁入了谁的梦,但我昏睡多年,殿下深宫长漫,这场大梦,或许是冥冥中的一点天意吧。”
“简直荒唐!”齐盛闻言冷嗤道,“什么梦中授箭, 你当真以为本座会信你这等糊弄之语不成?这三连箭法到底从何而来, 本座劝你还是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这箭法乃殿下自创,普天之下,独此一家。而殿下曾言, 除我之外, 她并未传授任何人三连箭法。那么, 我师从何人,作为殿下故交的齐大人,当真看不出来吗?”
齐盛当然看出两人箭法一脉相承, 更重要的是,还不仅是一脉相承……
“你们的射箭习惯,调试角度,甚至三箭之间的空隙时间都一模一样。”齐盛盯着傅长乐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表情,“一模一样,寻常师徒之间,怕是未有谁能达到如此地步吧?”
傅长乐微微摇头,指尖握着杯子壁微微泛白,连带着声音也带着落寞:“不是寻常师徒,殿下不准我叫她师父。”
这句带点孩子气的抱怨出口,傅长乐似乎才发现自己失了态,急忙收敛情绪,继续开口解释道:“齐大人知道我昏睡多年,但恐怕并不知道昏睡中的世界是如何苍白无声,那是一个能把人逼疯的世界。”
“没有天地,没有声音,白茫茫的看不到边际的世界里,就只有我自己。”
“所以我是那么感激殿下的出现。只可惜
她并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绝大多数时候,我依旧是一个人。”
“为了不让自己发疯,我只鞥一遍又一遍,重复地练习殿下教我的箭法。”
“没有人和我对练,也没有人给我指正,我所能做的,就是去复刻殿下的每一个动作,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直到练到一模一样,再挑不出错处……”
……
傅长乐不知怎么的说的自己心口发闷。
明明只不过是随口编出来的骗人的谎话罢了,可那些穷日无聊、只能一遍遍重复练同一个动作的画面,却仿佛突然在她脑海里生了根似的。
就好像,就好像她当真曾有过这样一段孤独又被她遗忘的时光。
齐盛的表情看不出他信没信这番解释,傅长乐也没在意对方深幽的目光,她替自己满上茶杯的谁,换了个语气道:“其实我请齐大人屏退左右,并非为了解释三连箭法之事。”
“哦?”
“齐大人这一月来忙碌奔波所为何事阁主已告知于我,我在这里也可以明明白白告诉大人,这不死药,绝无起死回生之效。”
对于风秋影能猜到自己真正目的之事齐盛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眼前这个心思九曲十八弯真真假假分不清虚实的俞子青,会如此直白地一言道破。
“将尸体炼制成活死人的不死药,这等有违天理的诡秘之法,我希望它永不会现世。”傅长乐放下杯子,无比郑重道出这一句。
齐盛却是嗤笑一声:“你既知本座为不死药而来,又有何底气提出这般无理要求?”
“不死药永埋地底,叶家兄妹不被为难。”傅长乐伸出两个手指比了比,不紧不慢道,“齐大人若是能答应我这两个要求,我便将长公主殿下的遗言告知。”
“你说什么?!”齐盛差点没能绷住面上的冷静,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冷着声质问道,“本座凭什么信你?”
“殿下与我告别之日,曾说她留了一封信和一些东西给我。若我有朝一日醒了,她的一个小朋友便会将东西给我,算是相识多年留给我的一点念想。”
傅长乐虽未明说,但齐盛自然知道,靖阳长公
主说的小朋友,指的定是她忠心耿耿的小影卫。
也难怪以十三的性子,竟会跟在素不相识的俞子青身边。
齐盛这头心思流转,傅长乐却是不紧不慢,将自己的打算一一道明:“若齐大人答应这个交易,那封信我也可以一秉交给你。殿下的字迹,您和那位,总认得出来吧?”
许是怕齐盛继续犹豫,傅长乐饮了口茶,不轻不重加了一句:“殿下的遗言,与那位有关。另外,殿下幽居深宫十年无人可诉,她与那位之事,我知道的,怕是不比齐大人少。”
齐盛闻言眉头一跳。
话已至此,两人都已抓住对方的软肋。
他们心知肚明,什么不死药,什么起死回生,都不过是深宫之中龙椅上的那位留的一个念想罢了。
只要稍稍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让一个早已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是多么异想天开的一件事,没有人真的相信当真存在起死复生之法,齐盛带着人满江湖折腾,也只是不想戳破当今圣上的自欺欺人。
大庆需要这样一个有手段有能力的帝王,齐盛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追随多年的主子疯魔无状,因此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想法子稳住那摇摇欲坠的崩塌山崖。
而现在,有人主动将这剂良药递到了他的跟前。
比起虚无缥缈的起死回生之说,长公主殿下的遗言和亲笔信,或许更能让那位清醒。
齐盛不可能不心动。
“如果你所言为真——”齐盛顿了顿,一字一句回答道,“你将长公主殿下的遗言告知于我,我同意这个交易。”
傅长乐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
纵使齐盛心中有疑那又怎么样,不死药和叶家兄妹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用来交换靖阳或真或假的遗言,他根本没什么可以犹豫的。
更何况,她会让所有人都不得不相信,那遗言,是真的。
“愿河清海晏,愿国泰民安。”
“愿无国仇,无家恨。”
“愿相逢时,已是盛世繁华。”
“这便是,殿下对我说的,最后一言。”
齐盛激动的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他甚至不敢去问上一
句,这当真是,长公主的遗言吗?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宋鹤卿的心病。
宋鹤卿以为靖阳恨他。
恨到摘星楼前决然一跃,恨到不肯留下只言片语,恨到否定他们纠纠缠缠二十余载所有的一切。
恨不得今生未相识,来世永不相见。
这便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除不去的心魔,日日难眠几乎逼疯了自己的心魔。
而现在,傅长乐轻飘飘道出的遗言,却宛如一把利剑,直直破开宋鹤卿心中魔障。
靖阳摘星楼一跃,殉的是国,殉的是大梁皇室。
他们之间隔着是国仇家恨,是新旧王朝,是战争的血火和万民的哀求。
今生不能,但她仍愿许一个太平盛世,再相逢。
傅长乐为此一言铺垫许久,此刻见齐盛面露复杂,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从衣袖中掏出一张保存完好的信纸递过去。
齐盛确认了靖阳长公主的字迹,也没敢多看信上的内容,待小心翼翼将薄薄的信纸贴身收好,才抬头保证道:“答应左护法的事,本座会做到。”
傅长乐点了点头,抬手告辞。
“等等。”齐盛心中到底还有疑虑,“左护法应当知道这封信的珍贵,不死药和叶家兄妹,当真值得你做此交易?”
“叶家兄妹没什么大过错,本不该受其父连累,更不应该因不死药累及性命。”傅长乐摸了摸腕间的弓/弩,垂下眼盖住复杂难辨的神色,“更何况,我总觉着这些话,或许该让他知道。”
在这个你来我往的晚上,在昏昏暗暗的灯火下,没有人知道,谎言编织的整个故事中,唯有一句真心话,隔着茫茫南海,跨越万水千山,在生死相离之后,最终传到那人的跟前。
愿相逢盛世。
那个真正金尊玉贵受不得一点苦的小公主啊,到最后也没能放下她的鹤卿哥哥。
傅长乐也算是旁观了这两人纠纠缠缠二十年,她不对这段感情发表什么看法,但终究还是替那个胆小又娇气的小公主,说完了她不敢说的那句话。
烛火微光打在傅长乐的脸上,她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像是一
直浅灰色的蝴蝶,停留在她的眼角。
一旁的齐盛看着她安静如画的侧影,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涌上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心念一动,几乎是喃喃自语道:“俞姑娘,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和长公主殿下,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