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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今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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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处简陋的山家小院,草屋两间,青竹篱笆,柴门低矮。

    院中一个少年,背对着她,一脚踩在条凳上,弯腰低头,手持长锯,专心锯着一根儿臂粗的圆木。

    少年头上包着白苎巾,上身赤/裸,裤脚收拢,脚蹬草履,正是乡间男子干活的日常装束。

    小院不大,站在柴门边,能清晰见到他背上豆粒大的汗珠,反射着阳光,顺着清晰的肌肉纹路一路淌下。裤头一根麻绳,系着少年精瘦有力的腰身。

    崔滢微一闭眼,不敢再看。太多画面在脑海翻腾,火热、缠绵、抵死不休。胸口涌起阵阵热浪,酸涩肿胀。

    她狠狠咬住下唇,靠着那丝疼痛,慢慢平复下来。

    丫鬟海月上前轻叩门扉,初时没引起注意。再扣,少年终于动了动耳朵,停下手中活计,转过身来,一眼看到门口站着的她。

    不由得呆住,张口结舌,惊艳神驰,一如前世。

    崔滢不由得微笑。这呆子,活了两世,竟没半分长进。

    前生相见,是在那个宿命之日,她从东阳王府嫡出大小姐、朝廷敕封郡主摇身一变,成为来路不明的乡间野孩子。而他验明正身,乃是当年被偷龙换凤的亲王嫡长子。

    彼时的她,被一重重惊涛骇浪迎头击来,整个人都是懵傻的,哪里还记得他当时眼目中闪过的惊艳?

    就这样被他看一眼,刚压下去的情绪再次卷土重来。眼眶酸涩,有极热的液体想要夺眶而出。微一仰头,让那咸苦液体顺着喉咙,一路流回去。

    长吸一口气,客客气气对他说话:“这位公子,叨扰了!我等山行辛苦,欲向公子讨碗水解渴,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他有些羞赧,下意识抓起搭在条凳上的褙子,胡乱套上,一边说着,“姑娘稍站一站,后院有泉眼,我这就去接些新鲜泉水来。”

    他去接水的时候,她在门外系好马匹,走上前,站在他刚才站的位置,低头瞧着放在地上的长锯。

    海月和山月是王府家生子,自小也是在锦绣堆里长大,没见过这样的活计,饶有兴趣地围着议论:

    “姑娘,这是做什么?是劈柴烧火吗?府里用的木柴便是这些乡下人劈好送来的?”

    “上次去小厨房替姑娘要玉屑金纯羹,方大娘正抱怨木柴劈得太粗,半天生不起火。不如回头告诉方大娘,让她跟管事的说一声,以后生火的木柴,就跟这里订?”

    两人哪知道后院采买的种种关节,凭着一腔兴头,叽叽喳喳讨论得热烈。忽见姑娘弯腰捡起长锯,就着那锯了一半的圆木,比划一下,居然学着那乡下人的样子,左手按住木头,右手持长锯,上下拉动起来。

    圆木容易滚动,她掌得不稳,一下子脱手而出。

    锯子一偏,碰到左手,立时拉出一条长长的、犬牙交错的伤口,一时血流如注。

    崔滢松手,放下锯子,低头看着手背。农活粗砺,她果然没有天分。

    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太多东西要学。

    海月、山月吓坏了,扑上去拉开崔滢,又是急得要哭又是顿足埋怨,“哎呀,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呀?回去让大娘们看见,非得狠狠数落我们不可。赶明儿她们回去告上一状,怕是王妃也要赶到庄上来。再说您明年就要出阁,倘使手上留下什么难看的疤痕,可怎么好拜堂?萧姑爷会心疼死的。”

    崔滢低垂眼脸,任她们掏出手帕,手忙脚乱地包扎。

    肌肤之痛,算得什么?潮水样生生不息的痛苦才是难挨。

    宗正宣明正身的那日,东阳王问了她一句:是愿意找回生身父母,还是继续留在王府,做他们的养女?

    她千不该万不该,在那个巨浪滔天的关头,面对王妃殷切期盼、爱意融融的目光,昏沉中点了头。

    枉她自诩聪明博学,竟连“名不正言不顺”几个浅显大字都没有参透。

    王妃对她的疼爱很快便消磨殆尽。

    从乡间归来的嫡长子崔泽大字不识,文理不通,别人论诗说文,他只好做个锯嘴葫芦闷陪末座,一开口就闹出“子日”的笑话。

    这笑话太过惊世骇俗,满城里传遍,就连茶馆的小二、行脚的脚夫都耳熟能详。

    这倒还罢了,谁家没有个把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东阳王夫妇捏着鼻子,也就认了。

    最头疼的是,他对权贵之间的人情往来也一窍不通。

    这就要命了。

    高门子弟,文墨不通倒不怎么打紧,反正不指着他们去中举做官。但总该能应酬交际才是。哪怕是眠花宿柳,那也是豪门子弟们能聊得起兴的共同话题。

    偏生他似是对此缺根筋,怎么教都生硬笨拙,令素来注重礼仪教养的王妃十分失望。

    因当年的始作俑者钱侧妃已一根绳子勒死,经手的产婆等人也早已凌迟弃市,王妃一腔怨毒之气,找不到倾泻的出口,天长日久,竟渐渐地移到崔滢身上。

    满城的世家聚会少有邀她的帖子,便有,那也是请她去当活猴儿,图的是这份比话本子还离奇的身世异闻。

    下人早在背后嘲笑她是钻进凤凰窝的野鸡,送去她院里的饮食全是残汤冷炙。

    王妃本是她最后的倚赖。她当日如何能想到,哀哀叫着她“滢儿,别走,为娘舍不得你”的人,最后会一脸嫌恶地叫她“晦气货”,冷眼看下人磋磨慢待于她。

    原本最是骄傲明艳的王府郡主,咬紧牙关,慢慢退到后院最深的角落,成了一个时有时无的影子。

    少年从后院舀水出来,又特地洗了个缺口最少的粗陶碗,左手木瓢,右手碗,急急转过草屋,正好见到这阵忙乱。

    见丫鬟们连换了两根手帕,仍旧止不住血。忙放下手中物事,奔去屋子里,游目四处一巡,从角落里抓了一把厚厚的蜘蛛网出来。

    海月见他捧着堆灰扑扑的异样物事,大是嫌恶,叫道:“你拿的什么腌臜东西?还不快滚远一点。小心沾到姑娘身上。”

    “这是蛛丝网,止血效果极好。”少年急急分辩,并不介意她的口吻。那玉白手背上汨汨不停的鲜血,看着实在叫人心惊。

    “让他来。”崔滢低声出口,语气不容置疑。

    少年听到她这句话,倒呆了一呆。简单三个字里,有好些说不明的情愫。他听不懂,却能体会出来其中的信任。

    这神仙一般的姑娘,信他。

    他心头一热,匆匆两三步上前,将手中蛛网细细抹在伤口上。

    海月听说是蜘蛛网,更加嫌弃得紧,见他上前,连忙侧身避过,让出位置。

    崔滢凝视着他。他的侧脸极好看,长长剑眉斜飞,鼻梁高挺,唇角天然带着几分温暖笑意。

    这等相貌,若是自幼长于王府,该当是何等的惊才绝艳,让人倾慕?何至于因为举止无措,进退失据,竟连自己的庶弟庶妹都敢小瞧他。

    前世她承受四面八方的恶意时,只有他挺身而出,用他那一点点可怜的权限,为她支撑一方躲避风雨的小小天地。

    她无以为报,决定倾尽所有地教他,从识字开始,百家姓,千字文,而后诗经,她教得投入忘我,他进展一日千里。

    他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教他如何飞帖,如何迎客,如何交接,如何戏谑。

    他念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她细细解释,何谓黍离之悲,又讲朝代变迁,千古兴废事。

    他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声音低柔,目光深浓。她别过头去,让他去怡香院见识风月。

    那夜她在院中,迎风而坐,静待月沉。他却带着一身酒意,半夜回转,翻进她的偏僻小院。

    长久的渴望,换来那夜抵死缠绵。他在她耳边声声低唤:阿滢,阿滢,我是你的,别叫我去别的地方。

    两个被命运戏耍的可怜人,在暗夜里拼尽全力,取悦对方,温暖彼此。

    纸终于包不住火,事发那夜,她忽然又成了府里早已不叫的大姑娘,成了他名义上的妹妹。

    厉声喝骂的王爷,掩面悲泣的王妃,口口声声劝着爹娘再给哥哥一次机会的弟弟,袖着手冷眼看热闹的妹妹。

    当真是个喧嚣沸腾的夜晚。

    蛛丝见效极快,不过须臾,伤口不再渗血。

    她在少年特意拂净的竹凳上坐下,左手被山月小心翼翼捧着,右手端起陶碗,浅浅啜饮过了,递给海月。

    海月本嫌弃陶碗粗陋,见姑娘都喝了,不敢表露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略湿湿嘴皮,赶紧又递给山月。

    山月喝过,放在一边的地上。

    少年去院后寻了些草药来,就着一个陶碗里捣碎,口中解释,“这是马齿苋和牛膝草,治外伤见效极快的。”捣好后递给山月,“厚厚地敷在伤口上,过得几日就好了。”

    言毕后退两步。海月和山月照他说的,敷好药,一时找不到干净东西包扎。

    山月抬头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有什么用不着的衣物?暂借我们一用,日后定当加倍奉还。”

    少年有些为难:“这里是我干活的地方,只存放些刨子锯子之类的工具。我家在树林前头,要不,你们与我一同过去?家里应该能找出干净布头来。”

    除开最初的惊艳,其余时候,目光清朗,口齿清楚,态度真诚大方。虽然没有高门世家熏陶出来的优雅,却也并不像寻常乡间子弟的局促粗鄙。

    崔滢再次在心中肯定,他实是一块上好的璞玉。只要遇上有耐心的雕工,他的才华和人品必能让世人惊羡。

    上一世,因着她与他的私情,致使他背上那等不堪的罪名,中道折翼。今次重来,她必倾尽全力,助他夺回原该属于他的一世风华。

    今世,她不会再染指他分毫,她要他父母疼爱,娶妻高门,世人钦羡,风清月白站在他该站的位置,得一句诚心正意的“公子玉无暇”。

    她轻轻颔首:“如此,有劳了。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叫做唐斌,家里唤我大郎。”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一个苍老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呼道:“唐家哥儿,你快回去,周家小少爷跑去你家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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