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番外
谢家宗祠。
古老沉重的大门上的斑驳无言诉说着时光流转的沧桑, 这里是谢家唯一的禁地,内祠里头陈列的谢家历任家主的灵位,往年即便是一年一度的祭祀, 谢家诸人也只是在三重门之外的外祠叩首上香。
然而,今日却不一样,天还未明, 三重门的门口, 所有的谢家人齐聚,排成两条超长的队伍。
下人们提着灯笼在队伍中穿梭,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终于浮现出鱼肚白, 与之同时, 浑厚的钟声敲响。
“启。”
下人们上前推门,只听得轰隆一声, 古老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石板路。两侧是极为茂密的竹林。
为首的人踏入第一道大门, 队伍也跟着缓缓前进。
走了许久,队伍后方谢家的普通下人停在第二道门外,队伍依然前进,在第三道门外, 谢家所有外嫁女眷及其家人停在门口。
第三道门后是内祠外面的院子,两侧依然种着许多竹子, 这里是谢家旁系停留的地方。
内祠的大门仍未开启,上面挂着一把肉眼可以看见锈迹的大锁,起了风,周围竹叶摇曳,愈发显得这里肃冷。
领头的老妇人掏出那把钥匙, 她头发花白,眼神却极为清明,喟叹了一声,看着钥匙有些怀念道:“一转眼,竟也这么多年了。”
她将钥匙递给旁边的青年,“去开锁吧,当年我也是亲自开的锁,现在到你了。”
“是。”
天生白发的青年神色郑重,双手接过钥匙,而后一步步朝着内祠的大门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老妇人的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她还是少女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也是在这里,看着我的兄长这样走过去的。”
新一辈的谢家子弟纷纷支起了耳朵,他们老祖宗的兄长可是谢家那位神秘的传奇尊者,自是不敢出声打断,一时间,院内只余下竹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那时候的谢家不似如今,那会儿五大主城鼎立,主城之间的关系也极为紧张,我的兄长继承家主之位的时候,正是平阳城风雨飘摇之际,所以没有太大的阵仗,我兄长只在几位族老和我的见证下接任了家主,成为了谢家以及平阳城的庇护者。”
然而那时候的她并不能理解她兄长背着的重担,她那会每天只知道任性地给她兄长制造麻烦,甚至暗地里还嫉妒过她兄长于武道上的天赋。
可后来,她才明白如果不是她兄长天赋高,年纪轻轻就迈入宗师境界,别说谢家被取代,只怕平阳城也会被其余主城瓜分。
门锁落下,下人上前推开门,而后从青年手里接过取下的锁退下。
青年回到她的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扶着她。
“进去吧。”她道。
内祠里光线很暗,虽然没什么灰尘,但还是有一股陈年的旧味,谢家直系子弟依次踏入室内,随行的下人将两边墙壁上的烛台一一点亮。
最先入目的便是前方三足海水纹香炉,再然后是香炉后安放的诸多牌位,最后是正中央墙壁上高挂的巨幅画像。
画像上白发的圣阶尊者一身玄色城主服稳坐高台,初晨的太阳为他披上一身金光,如神明一般俯视着下方跪着的人。
“去吧,拜一下列祖列宗。”老妇人拍了拍青年的手。
“是。”青年松开搀扶老妇人的手,走至前方的蒲团处,主理祭祀的执事人手持拂尘在青年身上拂过,而后下人一左一右端着水盆与净巾上前。
“净手上香。”
青年起身,洗手之后接过执事人手里的奇楠香点燃,行了个捧香礼而后将香供于前方的海水纹香炉之中,后又回到蒲团处。
“跪!”
一声令下,如排山倒海一般,只稍片刻,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
“肃。”
执事人取出祝文,大声读起来,香炉中的香燃烧过半方才结束。
焚祝奠酒之后便是授印,看到青年拿起家主印的那一刻,老人的神情再度恍惚了一下。
“老祖宗!”
谢家人惊声尖叫,连忙上前接住了倒下的老妇人。
——
谢家老祖快不行了,这个消息谢家并没有隐瞒,不过个把时辰便全城皆知。
谢云柔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她睁开眼便看到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青年守在自己的床边,双眼通红。
屋内围了一圈人,谢云柔摆手让他们都退下后,这才看向青年。
“都成了家主,该稳重一些了。”
“老祖宗,大、大夫说您……”
“我知道,无非是那几句话,有什么好伤心的,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她早知道自己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能撑到这时已经很令她意外了。
“再说,我已经比普通人多活了很多年,这辈子也算足够了。”
武者虽然比普通人长寿,但终究还是有尽头,她一个宗师连六世孙都养到长大成人了,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人。
她当年于武道上没什么过人的天赋,从宁州城回到武神学院专心潜修了七八年方才摸到真武境的门槛,后面因为心境问题,又在大陆上游历了许久方才成功突破。
可后来的这些年里,她时常为急于突破从而选择外出游历这件事感到后悔。
谢云柔叹了一口气,“我这口气还能撑两天,再陪我去躺宁州吧。”
今时不同以往,平阳城与宁州之间修了一条官道,两城之间的路途用不到一天的时间便可抵达。
这条新的官道是由落日城的拉斐尔家族提供的人力与技术修建,其余几个主城的新官道也是,好似落日城人均都是修路搞建筑的好手,山川河流都甚少拦下他们手中规划的路线。
“好,孙儿这就去安排。”青年也不问缘由,将她的被子掖好,快步走了出去。
谢家下人的行动力非常快,傍晚的时候,谢云柔便坐上了前往宁州的马车。
第二天,太阳当空的时候,马车停在了宁州的旧城主府门前。
早已经得到通知特意等在旧城主府门口的谢家下属将城主府大门打开。
“老祖宗,您小心着。”青年扶着谢云柔下了马车,侍女从马车后取出轮椅让她坐下。
青年推着她进了城主府,两人先去了城主府大厅。
大厅其实已经很破落了,值钱的东西都被收走,只剩下了正中间的主椅。
谢云柔让青年将她推过去,摸着已经掉了色的主椅,略有些怀念道:“当年兄长打下宁州的时候,我第一次过来,就看到兄长坐在这把椅子上,我当时不知情还被吓了一跳。”
青年从很多地方听过那位长辈的故事,在那些人口中,那位长辈几乎与神明无异,谢家子弟几乎都是听着传说长大的,都对那位长辈充满了向往。
只可惜,就算是谢家,有关那位长辈的资料也十分稀少。
谢云柔让青年将她推到墙边,墙上有几道痕迹,“这是我当初和兄长比试的时候弄出来的。”
青年愣了一下,有些诧异,毕竟记载里,那时候那位长辈就已经是——
“兄长那会就是圣阶了,而我那会还只是先天境界。”
“那这不是单方面的碾压吗?”青年有些疑惑,记载里那位长辈并不是那么恶趣味的人。
“是啊,我当时觉得兄长肯定想找借口打我。”谢云柔笑了一下,“所以我提出抗议,为了公平,兄长他主动将修为压制在先天境,并且还让了我十招。”
她当时多高兴啊,天真的以为这样自己就有一战之力。
“那后来呢?老祖宗赢了吗?”
“哪能呢,我输的一塌糊涂,兄长一招就胜了我,连内劲都没用,我却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也是这一次,我认识到有些差距不仅仅是因为天赋,还有多年打下的扎实基础功。”
或许那次输得太狠,在往后数年的时光里,她也尝过数次失败,但每一次都不足以让她彻底丧失斗志,只要能练就往死里练,皇天不负有心人,终究还是成就了她的宗师梦。
兄长消失之后,她起初是靠着秦思远与那些追随谢家的世家稳住平阳城的局面,后来她晋升宗师境后,才真正有了庇护谢家的能力。
至于圣阶,连秦思远那样的天赋都花了那么多年才突破,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抱有什么奢望。
那已经不是只靠努力就能到达的境界。
想起秦思远,谢云柔有些羞愧,她年少时做了错事,后来郑重向对方道了歉后,几年的相处下来竟也成了至交。
只是,多年以前的一个下午,秦思远突然托人给她送了一封信,跟她说似乎领悟到法则的门槛,感觉上界有一股吸引力在召唤他,估摸着是要飞升上界,还说等飞升之后,会去寻找她兄长的踪迹。
而那之后,秦思远就真的从人间消失,再没有任何痕迹。
谢云柔叹了一口气,低声喃喃道,“也不知道他是否在上界寻到我兄长的踪迹。”
“嗯?”青年没有听清她的呢喃,蹲下身,“老祖宗您说什么?”
“没什么,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在这休息会。”
青年神情有些迟疑,谢云柔拍了拍他的手臂,“放心吧,不会有事。”
她闭上眼似是累了,等了两息听到脚步声朝外走去,她努力撑起眼皮,白发青年的背影渐渐与她脑海中的那个身影重合。
一刹那,仿佛时光倒流,许久之前的画面再度浮现在眼前。
那是比试完之后的事情,她从没有对人说起过的一段——
那一天,年轻的圣阶尊者第一次弯腰,为他终于有点懂事的妹妹,捡起输了之后被妹妹丢在地上的武器。
他说,
“虽然我在一天便无人敢动你,但这世上真正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
已经习惯被冷漠对待的她在那天重新见到自家兄长温和的神色。
而后的很多年,谢云柔一直在想,是不是这个时候的兄长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猝不及防的离开?
白发青年踏出门槛,谢云柔仿佛又看到了那一道身影以及被风高高扬起的玄色披风,
那一天,年轻的圣阶尊者说完之后便离开了,他并不在意身后少女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也并未回头,所以也没有看到身后少女迟来的悔恨。
那一滴泪落在了打斗后变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也落在了那个少女的心里,那些一直藏于心底的自卑感终于消失不见。
原来那么强大的兄长也会为她一点点的进步而高兴。
“其实在那天,我看到了两个兄长——”轮椅上的老人自言自语了一句。
一个性情温和,因为血脉相连,所以宠溺她,她被宠的无法无天。
另一个也因为血脉相连,所以对她冷漠又严格,为的是让她在失去所依仗的身份之后,依然能有立身之本。
那两道身影重合在一起,最后留在了她年少时的记忆里。
一缕微风溜了进来,轮椅上的人渐渐地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