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京中躲藏(三)
身下的稻草不仅霉湿,且积满了厚厚的灰,但我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被关押在密室里的这几个月来,我身上的衣服都没换过,也没洗过澡,身上又脏又痒。
京中的乞丐还知道隔三差五去河里冲个凉呢,我当真嫌弃极了自己如今这副邋遢的模样,也不知道云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方才是怎么一路将我背着抱着护送出来的。
沦落到这般境地,我并未怨天尤人,虽恨沈月琅,却也并没有将整个心力都拿去恨毒她。
人的一生肯定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比如科考的士子寒窗苦读,不免要承受落榜之苦,有人甚至将一生的时光都花在了考取功名上,最后却是无果;再比如经商的人不免会经历大起大落,时时碰壁,有的人吃了大亏一蹶不振,有的人却能东山再起。
我并不渴望自己永远不会遭受磨难,我只期望自己在面临这些困境的时候,有能力去战胜它。
一个人的心气太重要了,一旦没了心气,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梦里是一片沉沉雾霭,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我失去了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一个人躲在紫明殿的墙角旮沓里偷偷啜泣,嘲笑,斥责,失望……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冷眼几乎要将我淹没。
只有一个人,他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最喜欢穿白衣裳,眼神温柔又坚定,霜雪一般的脸上,偏巧还生了一颗惑人的泪痣在左眼睑下。
梦里的他拨开重重的珠帘,步履稳重又坚定,站在离我五步远的距离外,看我用手蒙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他,他不禁哑然失笑。
“陛下,臣是丞相家的长子,以后由臣担任您的太傅,为您传道、授业、解惑。”
“孤不需要太傅!大儒说孤是榆木脑袋,大学士说孤是朽木不可雕,你们这些当太傅的,都讨厌死了!”我才偷偷哭完,一点儿也不想和陌生人说话,只想快些赶他走。
“……臣也是第一次当太傅,以后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请陛下多多指教。”
“孤……指教你?”
终于来了一个没有对我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人,那时的我心里忽然就舒坦极了,从手指缝里偷偷去打量眼前这个人,只看了一眼,我便呆呆地将蒙眼的手拿了下来。
这个人生得可真好看啊,他比那些老女人看着年轻漂亮多了,而且……而且我见过他,曾经在太液池的时候,他还在薛贵君手底下救过我一次。
他的眉眼还有未褪去的青涩与稚嫩,神态却和大儒她们看着像极了,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姿态。
我想,他肯定没有爬过树,没有钻过狗洞,也没有掏过鸟蛋,从前的日子肯定无趣极了。
他弯了下嘴角,道:“是,以后还请陛下多多指教臣。”
该死的,怎么回事?我忽然好紧张,心跳得好快好快,仿佛马上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可是……可是孤什么都不会,她们许多人都把孤当笑话看……”
“那陛下就向她们证明,您不是笑话。”
“如何证明?”
“玉不琢,不成器。陛下是很好的一块璞玉,臣愿意做您的那把刻刀,将您雕刻成世上最好的一块美玉。陛下且将自己放心交给臣雕琢,好不好?”
十四岁的傅怜,看着我是那样的自信笃定,字字说得掷地有声,我哪能说不好?
他一直都很相信我会是个很出色、很了不起的人。从他初成为我太傅的那一日起,就对我生出了无限美好的期待,往后的岁月里,我也并未辜负过他。
我从角落里站起来,身量才堪堪到他的脖颈,只能仰视着他,神采飞扬道:“太傅最有眼光了,孤要让那些瞧不上孤的人都看看,孤将来会有多么了不起!”
傅怜想笑,却又强忍着没有笑,认真了看了一会儿我的脸,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巾,递给我道:“陛下的眼角犹有泪痕,若不嫌弃,就擦一擦罢。”
我不懂他为何这样喜欢拘着礼,为什么他不能亲自上手给我擦呢?
阿父给我擦脸的时候,是直接上手的,云崖给我脸上抹灰的时候,也是直接上手的。
为什么他要如此客气呢?
于是我很直白地表达道:“太傅,你直接给孤擦干净,不可以么?”
傅怜怔了怔,莫名其妙脸就红了,他看着是那样的难为情,轻轻抿了抿唇,应道:“诺……”
于是缓缓伸出手,遵照我的命令行事,方才还想笑的一张脸,忽然就羞窘得不得了,真是奇了怪了。
兰辞你看,哪怕是在京中破败的城隍庙里做梦,梦里也都是有关你的相思。
一无所有又怎样,从头再来又怎样,傅怜他还在等着我,他一定如当年那般相信我可以扳回一局。
我与他,皆不轻言放弃。
……
天亮时,我蹒跚着步子,勉强学了会儿走路。
不然一直让云崖背着走路也太不像话了,不仅会给他增添负担,还会引人注目。
沈月琅已经在满京贴满了告示,说从宫中逃窜了一个逆贼,而云崖造反,是逆贼的同党,两个人都悬赏了千两黄金。
她没有张贴我的画像,大概是怕被天下人知道我没有死,那她可就成了逆贼,来路不正的皇位,从来都是坐不稳的。
我蓬头垢面宛如乞丐,街上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云崖蒙着脸,也像做贼一般躲着旁人的目光,打听了半晌消息,发现城门口的关卡愈发森严。
京城的人流量那么大,往来的商贩也多,沈月琅封城是封不了的,只能严加排查,若有隐疾不方便露脸,也需得户部的路引才能出城。
我看着城门口排的那么长的队,撞了撞云崖的手肘,道:“路引还不好拿?宋雨濛就是户部尚书啊。”
“……”云崖沉默了。
“这个法子难道不可行?”
“新帝即位,她作为你曾经最宠信的近臣,你猜猜,沈月琅是如何放过她的?”
“是如何……放过的啊……”
云崖沉沉吸了口气,看傻子一般看我:“她痛骂你‘生前’奢淫无度,夜夜沉迷春风楼,一掷千金,耗费国库里的银子,还说你喜欢看男女宫人在一处行房中事,将沈月琅给逗笑了,才免了灾祸,她要是知道你的行踪,说不准马上就告诉了沈月琅!”
我:“……”
我哪里有那么无耻。
她这么做,我能理解她。
她背后是整个宋府,她的母亲不大行了,整个家族就靠她一个人撑着,她又深得我的宠信,我被迫“驾崩”后,她若是不在沈月琅面前卖一下乖,哪能保得住她背后的家族。
可是理解归理解,我终究还是感到有些寒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