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莫知我哀（二）
沈月琅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不想就这么善罢甘休。
她伸手捏住我的下颚，迫使我不得不在侧躺着的时候，还要抬头与她对视。
“你知道，为什么那日在平乐观的角抵宴上，羌辽的武士只稍稍一用力，我的手骨就被折断了么？”
沈月琅离我贴的很近，就连她的鼻息都能温热地被我感知到，她想认认真真看清我的每一个表情。
由于过度饥饿，我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说是眼冒金星也不为过，我猜想自己如今这般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定很狼狈罢，可我没有力气挣脱她的手，除了呼吸，我做点旁的动作都费劲。
她的脸离得我这样近，当细致的五官轮廓被模糊后，我竟然会依稀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对镜自照。
仿佛再过不久……我就会和她一样面目可憎，眼神狠戾。
见我不理她，她就自说自话：“那个时候，那罗狗贼将大毓边境的过路商人与战俘抓了来，同她们说，‘看到那个被拴起来的奴隶没有，那是你们大毓并未战死的皇太女，只要你们去打断她的一根骨头，她断一根骨头，你们就可以活下来一个人’，沈月镜，你猜最后怎么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们每个人都在我身上敲断了一根骨头……骨头今天断了，明日再接好，后天再继续敲断……”
我卯足了力气，抽开脸，将她的手一把甩掉，喘着微弱的气息，想嘲笑她，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
我若是可以开口，一定会说，这些与我何干，我起初还会同情她，现在只会觉得好笑——沈月琅这个废物，她以为自己为什么有机会在这里耀武扬威？不过是因为我看在她是江展夏亲女的份上，才对她那样容忍，她仗着别人的善良，再去践踏别人的善良，她才是那个最蠢的人。
她以为把她经历过的一切，在我的身上重演一遍，这世上就会有第二个沈月琅的么？我就能与她感同身受了么？
想得真是简单！
“当然，她们那些人最后一个也没活下来，那罗只不过是和她们玩一个好玩的游戏，怎么会让她们带着我还活着的秘密回到大毓？”沈月琅背过身去，背影看着像大雨过后被风雨打得残破凋败的芭蕉，声音里带了几分喜悦与期待，对她的属下道，“把人带上来。”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我侧躺在地上，任由湿漉漉的发丝遮盖住我的脸，看着那个被蒙了眼，带进来的女性宫人，心中生出一丝苦笑。
她还真是……想把自己经历的所有，在我身上一一重演一遍。
她站在一便冷眼旁观，她的属下上前解开了那人蒙眼的黑色布条，不顾那人惊恐的神色，将一柄铁锤递给了那个人：“要么断她的一根骨头，要么你被剁碎喂狗，自己选。”
那宫人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竟然被沈月琅选中带来了这样的地方，她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四周，最后目光落到奄奄一息的我身上：“她……她是谁啊……”
沈月琅只当个看客，悠哉悠哉地站在一旁把玩着腰间的锦囊，也不知道是谁送她的，布料崭新，针脚却拙劣不堪。
她不予回答那个宫人，她的属下替她道：“沈月镜。”
那宫人的腿都被吓软了，扔掉了手里的铁锤，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陛下……奴婢参见陛下……”
我想说，若是真的只要打断我的一根骨头，沈月琅就能放你一条生路的话，你就拿起那把锤子，砸下来罢。
但是我实在没有力气开口说话 ，整个人就像一滩烂泥，又臭又无力地瘫在地上，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沈月琅把玩香囊的动作忽然就停下来了，抬起眼，满眸寒光：“你唤她什么？”
“陛……陛下……她是陛下……”
“那孤是什么？”
“您……您也是陛下……”
“是么，那孤命令你，去打断她的骨头，你照不照做？”
“不……不可以……奴婢身负皇恩，即使只是一个抬御辇的奴婢，也是看着陛下从小长大的，奴婢不能折辱陛下……”
沈月琅不可置信道：“你敢忤逆？你就不怕被剁碎喂狗？”
“反正……反正今日知道了陛下没死的秘密，也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了，临死之前，奴婢只为陛下痛心！”
沈月琅嗤笑出声，喃喃道：“一个抬辇的奴婢，也敢在这里大义凛然地大放厥词？”
“奴婢也是人，奴婢也长了眼睛……奴婢也可以奉劝您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拉出去，砍了。”
沈月琅瞧着很是生气地踢翻了我眼前的水坛，我颇有些舍不得，这个水坛里的水好歹是干净的，她这么一踢，我往后连水都没得喝了。
那宫人似是拼了最后的力气，在被拉出去的时候，还竭力嘶吼道：“陛下没有死！新帝谋害了陛下！陛下没有死……”
一阵脖子被扭断的声音响在这空荡荡的密室里，最后那宫人被人像拖拽着垃圾一般拖了出去。
许是先前喝下的参汤起了作用，我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力气，于是咧开嘴角，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你太可笑了……”
这人还霸道蛮横得紧，连笑都不许我笑，捏起我的脸颊，止住了我那猖狂的笑声。
“哪里可笑？”
也许是笑她阴谋失败，又也许是惋惜方才那个宫人的性命，我的眼泪都被笑出来了，张大了眼睛，笑话她道：“你哪哪儿都可笑……就算她为了求生，真的打断了我一根骨头，我也不会怪她……”
要怪，不应该怪主导这场恶劣游戏的人么，比如曾经的那罗，如今的沈月琅。
那些人若非被抓来，好端端的，谁想要去打断别人的一根骨头？
一根骨头，跟一条性命比起来，选择大义固然令人动容，但更多的人是寻常的凡夫俗子，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江山和她们有什么关系，谁人当皇帝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她们不过是最平凡易碎的小民。
这些都是傅怜教我的。
所以我不会恨她们，要恨，只会恨始作俑者。
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变成沈月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