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有子簌簌(一)
少年的脸色因为窘迫而显得有些难看,马车摇摇晃晃,他局促不安地跪坐着,脚趾也紧紧地绷着,看着方才的话是因为太紧张而口不择言。
我相信他是无心之过,问道:“你阿父的病可好些了?”
少年殷切地点了点头:“还好有姐姐上次给的玉钏子,我拿去当了以后,就给阿父请了大夫、抓了药,他如今已经能自己起身走路了……”
我已经忘记自己给过他什么了,只记得自己帮了他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问道:“你母亲怎的又要卖你?”
“她就是一个贪得无厌之徒……”少年的眼中不可控制地带了些恨,随即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恳求道,“姐姐带我回家罢,我给您当牛做马,我只需要有个容身之所,砍柴挑水洗衣裳,我什么都可以的……”
“这……”我感到有些难为情,他是良家子,送到皇宫里去当个宫人也不是不行,可是进了宫,就要到二十五岁才能被发还出宫了,如若担任要务,一辈子都不能出宫。
少年生怕我不答应,对我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姐姐买了我,我也早就是姐姐的人了,今日好不容易再见到姐姐,若是再被舍弃,我也无路可走了……”
世道对他如今的情况而言,说是无路可走也不假。
他年仅十六,离开母家在外根本没有容身之所,而且他还生得不是一般的好看,而是惊心动魄般的好看,遇到歹人的概率也比寻常人高出许多。
对他如今的处境来说,过于美貌反而成了一件祸事。
我同他道:“我可不是一般人,你若做了我家中的奴婢,以后可就不得自由了。”
少年却没有半分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愿意的!”
没想到即使以后会失去自由,去给别人为奴为婢,他也要逃离掉自己原来的家。
傅怜一直垂着眸子,静静地听着我与那少年的对话,一言不发,我趁机问道:“夫君如何看?”
“随您喜欢。”
他看着并不开心,却因为我的问话,还是礼貌客气地回答了我。
可是清涟的出现都没能让他不开心,为什么眼前这个年轻稚嫩的少年,却让他的眉头再未舒展过?
我想不明白。
明明方才在鸿鹄山寺的时候,他与我相处得还是那么自然……
等到了皇宫以后,我踩着马凳下了马车,伸手去扶那位少年,少年满脸欢喜地搭着我的手跳了下来。
甫一抬头,他便被外头的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给惊住了,呆呆地愣在原地,一双伤痕累累的脚踩在青石砖上显得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他不由得缩了缩脚趾。
阿柿与紫明殿内的宫人赶紧出来跪迎:“恭请陛下圣安,凤后万安——”
少年满面茫然,他不知所措地也跟着她们一起跪了下来,紧紧埋着头,一刻也不敢抬。
我伸手去接傅怜,他却没有将手递给我,抬眼看了我一眼后,又低垂着眸子,自己一个人下了马车。
我悬着的手晾在空中,看着怪滑稽的,我赶紧将手收回来,搓了搓手指,用以遮掩尴尬。
傅怜对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稽首礼,真真儿是风骨如树,他与我保持着帝后之间应有的距离,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淡淡道:“臣侍先告退了。”
他这个笑,是装出来的,我一看就知道。
“凤后!”
我十分不喜欢别人忽然就不开心了,这样的话,我会胡思乱想许多的。
唤住他以后,我心中也十分委屈,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沮丧道:“你回罢……”
傅怜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很快就继续往前走,并不因我而有过多停留。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到了他袖中的手掌攥了攥衣袖,显得他心中有着诸般煎熬。
白芍与我一同看着傅怜远走的身影,直至他走远了,才提醒我道:“陛下,您带回来的这个公子如何安排?”
“你问问他,他想做什么罢。”我的心思已经因为傅怜方才没有将手递给我,完全散乱掉了,紫明殿本来也不缺宫人,随便他喜欢做什么罢。
白芍转过身去,问地上跪着的那个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都能做些什么?”
“我……我叫冯簌,今年十六,我什么都能做,最擅长砍柴挑水做饭……”
白芍轻咳了一声,声音略严肃:“在陛下面前,记得自称‘奴婢’。在紫明殿伺候,不用你砍柴挑水,做饭有御膳房的人来做,你再想一个罢。”
冯簌抬起头,满眼热切地望着我,似是想到了什么很自豪的事情:“奴婢……奴婢还会洗衣裳,奴婢也想给陛下洗衣裳……”
洗衣裳……
我怔了怔,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每一个春夏秋冬,无论是刮风还是烈日,我都可以看见阿父蹲在庭院里洗衣裳,拿着木槌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衣裳。
我的衣裳也是阿父洗的,他总是将我的衣裳单独拿出来浆洗,从不与那些宫人们的衣物混在一处,所以多年来,即使我的衣裳破旧得发白,可总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
白芍今日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比平时严厉了许多,对他的态度一点也不和善,指责道:“身为奴婢,不可抬眼直视天颜。”
冯簌慌了神,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双手死死地抠着地面,他看着只是慌张,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为什么想给孤洗衣裳?”
“从前在家里,阿父的衣裳也是我……啊不,也是奴婢洗的,弟弟妹妹的衣裳也是奴婢洗的,在寻常百姓家中,妻主的衣裳由夫郎洗,孩子的衣裳由父亲洗,所以奴婢认为,只有亲人之间才能给对方洗衣裳,陛下是奴婢的恩人,奴婢可以通过给您洗衣裳给您报恩……”
听完这番十分离谱,但又万般恳切的话后,我愣住了。
白芍似是也有所动容,她的语气稍稍放软了些,可还是义正辞严道:“陛下的衣裳有尚衣局的宫人专门浣洗,你要是在紫明殿当差的话,是没有这门差事可做的,如若你实在想洗衣裳,不妨去尚衣……”
“就让他留在这儿洗衣裳罢。”我脱口而出道,“殿侧那片院子,是孤荡秋千的地方,一般没有人可以进来打扰,倒也清静。以后孤的衣裳,就让他洗了以后晾晒在那里。”
白芍露出微微疑惑的神情:“陛下,您让他……在紫明殿洗衣裳?这……成何体统……”
我只是忽然怀念起来了从前那段最温暖的时光,我从冷宫的殿内往外一望,就能看到阿父为我洗衣裳的身影,他这么愿意洗衣裳,就让他洗罢。